眼睛的追忆
吕 杰 著
我总是想像她脱了白大褂,换成素装的样子。
那时我还没有发现眼疾,讨厌的眼睛淋巴囊肿。她穿着淡黄色的小外套,脸上的肌肤显得很白。在上班的路上,正迎着早晨东方升起的太阳,她脸颊被晨光一染,略略红润,胸部高高前挺,配着扭动的腰枝,并一直向前行。
她喜欢穿着粉色的裙子,是半透明的薄纱料,内衬则是白棉布。走在街上,就像飘在通向雪山森林的水面,让旁行者忍不住回头张望。
我的工作太忙,除了面对电脑屏幕,就是朝着办公室的墙壁,感觉永远没有假期,这样就也看不到山水和森林。唯一让我快乐的,就是在上班的路上,看着升起或落下的太阳,还有路边高大的梧桐。而梧桐粗大的树干皮,青色的老皮有脱落,白色的皮露出,就像神秘的藏宝地图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偶尔看见她在路上走,且经常与我相向而行。有一天,她望了我一眼,并且目光并没有躲闪,这竟然让我一夜没睡好觉。于是,我想着她,并关注这个在茫茫人海中,与我有一小段同路而行的人。
她走进白色的楼房,我站在冰山一样白色高楼的门口,看旋转的玻璃门。有一天,那门停止了转动,也许是门上的电动装置失灵了。我透过廊道,看着她急急走进高速电梯。这时,我才肯定她就在这家医院工作。
那是一个偶然发生的病症,但很早就有征兆,只是我没注意罢了。每天,站在阳台瓷盆上洗脸,我看着绚丽的朝霞顺着长长的云片,映在东方的天际。人就是这样,年轻力壮时仿佛能征服整个世界似的,从不关心自己和内心。当我在一种下意识活动引导下,从瓷盆上的镜子照见自己的面孔,才发现我是多么憔悴,左眼的眼白通红。
我以为是加班太晚缺睡疲劳引起,根本没在意。但过了一个星期,发现眼白的血丝退去,却出现两个透明的水泡。要仔细看,虽然不疼不痒,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一方面会不会影响视力,从而影响工作;另一方面,如果我看女孩子,她们或瞟我一眼,我不就变得面部很丑陋吗?
于是,我经过思索与挣扎,终于决定上医院找眼科医生看看。我曾经是一个对医生印象平常的人,并有时觉得一个小病,他们会开一大包药给你。我总想,我年青,会有病吗?怎么会有病?所以我有头疼感冒的小病,自己会在网上搜寻疗法,并到大药房买点药吃,多能自愈。但这次有些鬼使神差,竟想到主动到医院请大夫看。
现在研究界时兴讨论潜意识论,什么搞不清的问题都可归结弗洛伊德开创的潜意识,或梦幻意识。也许我心里有个她,真像找个理由去看看呢。
医院电脑挂号排队时刻,我一下竟受周围人传染,有点迷恋专家了。在挂号的刹那间,我又觉得最要紧得是保住健康和视力,挤在一大堆老年挂号的人群中,随同他们不由自主的挂了专家号。其实,我主观的愿望与实际成因,完全是个小概率事件。事后我在网上查了这家医院的眼科室,有十来位眼科大夫呢。
挂了专家门诊,专家阿姨大夫先目视观察,然后用仪器放大观察,肯定道:“是眼睛淋巴水肿!”然后,奇怪地问:“你最近眼睛受过什么外伤?”
我摇头否认:“没有呀!”
但阿姨大夫紧追不放,问:“有没有过敏,还有花粉、粉尘侵入眼睛,或不洁揉眼?”
我又摇头否认,但心里想:“或许病因有二:一是我每天上班在地铁上首件事就是做眼保健操。”回想一下,那地铁上的扶手把柄,千人抓万人摸,细菌严重超标。我连手都不用纸巾擦洗,就揉眼睛,造成眼部感染。但我坚持在地铁上做眼保健操已经三年,为什么近期才患眼疾?我想起童年时候大人给我们传教的迷信说法,一定是看了你不应该看的东西。如在乡下透风的茅厕或浴室,偷窥了女人们如厕或洗浴,这样无论大小男人都会患红眼病。而我患得淋巴眼疾自然比红眼病厉害很多。
我心里陡然紧张起来,会不会每天上班路上看到的,她穿着半透明的粉色裙子。我想象出我不应该想象的画面,为什么上苍对我如此惩罚。我是未婚男,难道我就不应该有所憧憬吗?
专家阿姨给我开了两盒眼药,一只用于杀菌,一只用于消炎,然后,还有四盒口服药,功效相同,原理为内外兼治,又治标又治本。
我心里刹那间像看到光明一样,但接着专家阿姨的一句话,让我心里凉了半截,她说:“如果一到二个星期以后,眼睛囊肿还没吸收,就得动手术了。”
我当时不知道是应该怀疑专家的水平,还是自己的体质,总之,我很失望。
或许,专家看出我失望的表情,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的眼睛好像在说,得了这样的眼疾,也只有按部就班的医治。这就像我自己读中学的时候,物理作业做错了,老师用奇怪的目光注意着你,指点着道:这种类型的题,老是错在一个概念点,能把你怎么办呢?
而专家开的药用得差不多了,几星期后,我洗脸照着镜子,看着依然有个水泡附在白眼球上,便开始对保守的药物治疗感到绝望。
终于,我重新踏进的医院。这次我破除迷信挂了普通号。自动挂号机系统坏了,我排在长长的队伍中。挂完号,就是通过报号机叫号,蓝色如海浪的椅上坐满了人,有孩子、学生、青年、还有老人。
我想着旧时年历的一些场景:那一个由从下乡刚回城的人员用芦席搭成的小区,夏季西沉的落日被薄云罩着,天空泛着柔和的银雾,人们搬着竹凳在小河旁纳凉:两个二、三岁的孩童,手里拿着已经蒸好冷却的土豆,傻乎乎的微笑着,一蹦一跳,小跑着赶向铺着浮萍的河塘水面,在孩子眼中那是一片广阔无边的草原。蹲在远处的妇女们有些紧张,喊着:“孩子他妈,在吗?”
然后,有两个女人奔跑过去,她俩一只胳膊搂抱住一个,把孩子们拉回到年青的母亲身旁,而这母亲却像犯错的未婚小丫头,张着嘴,搓着手站着,连声对两个朝夕相处的邻居妇人道:“是我没看管好,谢谢,要不孩子就掉池塘了。”
其中一个女人有些深意道:“小孩子脑袋没发育好,并不能想到那玩,就去那。”
这个生了双胞胎孩子的少妇,丈夫在离本小区三十里路的煤矿谋生,但一年也没空回家几趟。他家有两件物品很值钱:一个黄花梨的五斗橱,一个是摆在橱上的陶瓷罐。储蓄罐里面不摆硬币,却塞着一张张十元的纸币,在当时,一张十元钞票就是很大的数目。有一年过春节,男子抱着少妇,叮嘱妻子:带好孩子,守好储蓄罐。而等到罐中钱塞满后,男人就不想在矿上做了。但是到了年底,少妇接到矿上发生矿难的消息,她抱着两个孩子奔向矿区……
那天傍晚,日头落云霞散。芦席棚里,偶尔有居民推开能透风的门扇,把给老人熬中药罐中的残渣,倒在小区灌浆路上,以便让路人踩踏,据说这样能把病魔送到遥远的地方。
我至今还想像着那时棚户小区的夜晚。我、还有邻居的少妇和她俩个孩子、还有我重病的伯父,我们都透过夏季半开的窗扇看着,那认为属于自己的星星。我当时就奇怪的想:也许我们都正看着同一颗星宿呢,但映入各自眼底的颜色却不一样:小孩看见红色、少妇看见粉色、我看见的是蓝色,而病重的伯父看见的却是紫色。
“兰亭,准备进九号诊室就诊。”我听到了叫号机的喊叫,想着长时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这是一个面积不算大的诊室,天棚顶淡黄色的灯发柔和的光,就像天空的太阳被一层纱状的云罩着。
曹琴刚送走前一位患者,正在白色写字工作台前,静坐着等下一个病人。她穿着白大褂,眼睛开始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如同她每天看着几十号病人的眼神一样。我急坐到她桌前的方凳,凝视着。她就是我每天在上班路上穿粉色裙子的女孩子。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纤细灵活的手也颤抖一下。我想,她也一定认出了我。一个在上班的路上面面相视多次的男生。
“是你?”她说,显然她已经认出我。
“是我!”我肯定到,并没有对在上班路上反复对她视觉上的骚扰感到愧疚,相反,却对她能很快认出我,感到高兴。
她看了看,对我用小楷毛笔留在病历上写的姓名、性别的汉字,一下忍不住有些惊讶,道:“你的书法真漂亮,是书法会员吗?”也许,她还想眼前的男生有些奇怪,正式场合的书写,现在已没人用笔墨了。
我想,也许她还是一个书法爱好者呢。我说:“不是!”她显出很惋惜的样子。
然后,她戴上一个仪器。这仪器像是用弧形曲面镜做的一个锅盖,也像一架缩小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透过与镜面焦点对应连线锅中心的小孔,能看见我放大的眼睛。那里面有过去和现在留在视觉中的全部印象。但我重来没这样近距离看见她:美丽的眼睛、精巧的鼻子、还有玉一样细腻的脸。我随着她一呼一吸。一切她并不回避,此时,她也没有回避的理由。
完全是诊断的需要,她摘下头上的锅盖仪器,把我的下巴颚架在一台类似照相机的仪器架上,然后,我们彼此像隔着巨大筒状天文望远镜一样,她透过镜筒,能更深入观察到眼睛的内部结构,视觉细胞、奔着血流的血管,还有白色的眼肌。而我右眼必须按她的吩咐闭上,另一只左眼能看到镜头里小太阳一样的光。
她检查完毕,转身坐回医疗台,手拿着炭素签字笔,在病历本上写着,就像古代史学家,在我无字的病历上,书写我受伤的历史。然后,她诊断确定,并要提出治疗方案。
“眼睛囊肿,大小有两个,不明原因所致。”她一边写,一边问:“保守治疗没有结果吧?眼药坚持用了?”
她是在怀疑我?我想。然后,我忽然感觉,因为眼睛上两个并不被人注意,稍远一点,不用高倍放大镜别人难以发现的这一大一小的囊肿,但它让人从精神到外表变得非常丑陋。我少年的时候,曾对着镜子自恋,认为自己是班上的美男子,但却得不到女生的青睐。
我要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不能让肿块在自己身体上发展、膨大。我差点去拉她的手,并忽然说:“帮帮我,这就把它去掉。”还有一句话,我埋在心里没说:我会感激和报答你。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一个天天对着电脑的IT人,用什么报答人家。是增薪加级吗?笑话。那天晚上,我查了这家私立医院的网站,发现在我眼前的曹琴副主任医师,竟是一位留美的医学博士。
“要做手术,得等。”她说。
但我是996工作方式的人。说到这种方式,就是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每星期上六天班,每周休一天的人。但这种工作方式并没有加班的薪水,超出正常时间的工作薪资,完全取决于整个公司年底的效益,大锅有小锅才有。
但我怕请假,让IT公司扣我正常的薪水,而影响我的生活。这不我上医院,也是以外出检测一台计算机性能为借口看眼疾。自己有病上医院,又想拿老板月全额工资和满勤奖,这又是什么心理在作梗?
“那我下次还要请假来医院了?”我在对她说谎,可以说我在单位根本没有请假,但我却跟曹医生说我是跟单位请了假的。
她同情地看着我,她或许在想:在工作时间上的处理,也许我们都一样。她忽然起身,道:“让我到手术室看看。”然后,她小跑到通长过道顶端的手术室,求着问安排手术的男医生,说:“手术室能有十五分钟空吗?”
那男医生带着诡异的笑说:“应该没有,但对你曹医生是个例外。”
她很不容易给我争取了即刻动手术的时间,但我忽然犹豫起来说:“术后不会复发吧?”我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连眼前这个帮过我忙,甚至还有些心仪的人都怀疑起来。我自己洗脸,照见我有眼睛囊肿时,我就在网上查阅了大量相关的病理资料,知道这种病是有复发的几率。
但曹医生很果断地说:“动过手术的部位,就不会复发了。”
我眼睑部位滴了麻药水,并被领进一个充盈淡黄色光的房子,房间中央像有十个小太阳组合的无影灯。我难道要做夸父逐日赶月或学后羿箭射九阳吗?但我知道,我是没有能力的弱夫。也许因为麻药的作用,我神情恍惚,倒在无影灯下一片铺着蓝色无菌床单上。这床单像海一样托着我轻浮的身体,在梦幻般的意识中游历。
“告知,有可能复发?”是我旁边小护士的叮嘱,我麻醉前已经签过字,现在履行告知义务,我已没有退路了。但我很奇怪,小护士讲的话与曹大夫讲得话是有冲突的。后来,我反复琢磨告知,小护士是对做手术的任何人都必讲的告知,还是专针对我这特例所叮嘱的告知?如果是后者,显然曹大夫有些不负责任了。但当时我的想着,曹医生脱去白大褂,阳光照着她透明粉色纱裙,在和我同一段路上班行走的情形。我更相信事实是前一种结果。
麻醉药水对眼部的局部麻醉彻底起了作用,我倒在手术台上,对着光也看不清医生或护士的脸。我上半身被铺上一层白布,只有需动手术的左眼通过预留的圆孔露在外面,并被一只大的钳子强撑开,上面架着医学放大镜。我看不见星辰,也看不见医生的眼睛,尽管她透过手术放大镜,能清楚看见我的眼疾。
反过来,我想着快失去意识的人,或者就是一个将逝去的僵尸,盖着白布走向生命的尽头,在肉体就要毁灭的前夕,脑中仍在有画面显现:那是一个在城市地下营运的地铁。有两个夫妻,男的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女的提着一只装满书的大书包,他们不是站在已经很迅速的电扶梯上抓牢把手,而是顺着电扶梯朝下疯狂地奔跑,嘴里对着已经发出关门警示信号的地铁喊:“等一等”。
但地铁司机却封闭在驾驶室,又距离这车门差四节车厢,那能听得见?
拥在地铁门口的人,以为孩子得了急病,要赶往儿童医院,便迅速后挤,让出一小块空间,这一家三口便搭上了地铁。等地铁开动,男的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道:“好险,差点错过这趟早班车!”
男的站着,他吃力地抱着孩子,让妻子从孩子如同小箱子的书包中拿出书。这书页都是蜡光硬壳纸,是彩色的卡通画,而且每张画面能拉开起合,显出立体的版面。
父亲问孩子道:“这是什么?”
孩子张着两只大眼睛,说不出话,眼睛却转向父母以外其它人的脸,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反而更新鲜。父亲一下有些不耐烦,道:“儿子,昨晚才教过你呀:这是稻子!”
父亲叹一口气,又翻开一张卡通画面,继续教孩子道:“a bundle of chives(英文:一捆韭菜).”此时,孩子完全木愣了。
结果,一车厢人才明白过来,这对夫妻只是为赶路,送孩子上高级幼儿园,才这样拚命和不顾及安全。一个坐在地铁门口位子的老大爷,他或许想起自己童年的歌,颤微微站起,给抱着孩子的年青父亲让座。结果沿坐一排人都不好意思了,也都站起。地铁在运行,黑色的窗外,忽然闪现出一组组白色的光影,这光斑随着人影消散。那地铁正下穿过很深的江底遂道。
像是在一颗白玉上做微雕,曹大夫在我洁白的眼球部位用非常小的手术刀切割,然后,用小针轻挑缝合。因为麻醉我没有痛苦,相反,我觉得她纤细的手,动作一定很温柔。我能感觉她带着香味的呼吸,一只眼睛被无影灯照着,一只眼睛被布蒙着,却想象着在鲜花盛开的地方。
白细蜡笔状的手术刀转动,然后是比头发丝还细的银缝合线穿梭眼白。缝合结束,医生掀起罩在我脸上的蒙面布,并把附着在纱布上的两个水泡点给我看,以证实取出的成功。我终于从蓝色的海面升起。
我忽然觉得,这次在旁人看来,是痛苦的手术,从我内心来看却是幸运的美好。她的脸颊贴我这样近,这只有医生与病人才存在的近距离;是除了幼年父母拥抱以外,因医务服务才有的近距离。
终于下了手术台,这在我刚开始看来,有些让人惶恐的手术台。我曾躺下身,已经挨过刀的左眼睛,被盖上了纱布。现在,我还是在用一只眼睛看着世界,是右眼。一切都是平面的,包括曹医生在内,无影灯、蓝色的手术床、她身旁的小护士。就像人在欣赏一幅伦勃朗风格的油画,伸手能触摸的画面,虽然不是实体,但却显出人内在的精神特质。
我想:无论成功和失败,我都会接受这次手术的结果,因为它的过程是那样美好。但其实我只是马后炮,凭内心的直觉,手术已经成功,才能给自己如此的宽慰而已。
女大夫曹琴,站在无影灯下,看着就露出一只眼睛的我,嘴角微微翘着,神情温柔,显得很满意,好像在欣赏自己刚刻完的一个人物雕像。而我就是他的作品一般。小护士站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俩,她或许有许多疑问:那么快地安排手术,那么长的相互疑视,那么温情的叮嘱。而到最后,其实我只是她所有病人当中的一个。
曹医生拿了一只眼药水,还有一只眼药膏,叮嘱道:“晚上自己就可以把纱布拆下来,白天用眼药水,一天两次;晚上用眼药膏,睡前一次。大后天,不用挂号直接找我拆线,下午四、五点钟来,赶在我五点半下班之前就行。”然后,她递上一张有绿方格的小单子,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写手术用品的格式清单,其它已使用过的医用品都打了勾,只有缝合线这项空着,它像一张船票。
她说:“记住一定带着这张单子直接找我,不用挂号。”
我带着一只眼睛继续赶到单位,忽然闻听单位办公地点要搬迁。自我到单位的三年,这搬迁就有三次,单位名称也略有更改。我并不知道,这与单位经营债权债务或税务有关,还是与企业文化传统有关。
据我认识的一个海归人士说,当然,他回国后变得有些傲慢了,他说:他在做一些德日企业产品的销售代理,它们多是一些家族模式经营的百年老店,几代人传承手工艺,那产品对国内行业很有冲击。而我们一些企业,打一枪就换个经营方式,即使有晚清或民国传下来的企业,最终也被外资注入而改名换姓了。
可我觉得:IT本身就是舶来品,变换方式经营服务,也在常理之中。
“再大后天搬家,各人整理搬走自己的办公用品!”略显发福的办公室女主任发话了。她从进入职场,能胜任办公主管一职,就立志减肥苗条身材,但不断地酒席应酬,又使她体重与年龄同比例增长,让形体发胖发福。几次,我们老板想换个漂亮的女青年接替她的职务,但他总在一个人的处世能力和美貌间徘徊,始终没好下手。办公室主任为帮老板省钱,每次搬家,都不请搬家公司,弄得搬迁如同唐僧师徒过火焰山,职员们很受一番煎熬。
宽大的敞开的办公室,装饰性的壁灯都拆卸下来,只有嵌入天棚的方灯在发着光,与通长落地窗外的晚霞争辉。我和同事们一道,自觉加班加点,整理自己的文件夹。这加班加点已成习惯,谁也不曾想报酬之事。同事们在下班整点时疯狂地跑向白色小圆外壳、蓝玻璃顶面的打卡机上,为了怕忘却,积极打了卡,然后继续工作。不正常打卡是要扣薪水的,但超时加班是不需要电子记录的。
总之,断断续续忙工作,也忙搬迁,大后天我如约而至,在医院的诊室找到曹医生。她见我来了,像遇见了老熟人,立刻站起,接了我手中的绿格小单。她贴我很近,仔细看着我的左眼睛,我仔细的看着她的眉毛和精巧的鼻子。我还能闻到她如海浪卷曲的刘海,发出阵阵的香气。直到以后,我才发现,做手术的医生需在无菌环境下工作,特别是女医务工作者,她们上班从不涂脂抹粉,这完全是我心里作用。
我重新躺回到手术台上,让曹医生拆线,但我没有再被麻醉,身上的防菌覆盖,比我切割肿块时简单很多,只在脸与脖颈部位盖了一块白布,没有半身覆盖。曹医生开始像绣花一般很轻的动作。但我忽然感到眼睛的针扎,她也感受到我身体抖动的一颤,她的前胸挨着我的头部,我也感受到她的身体随我一动,她关切地问:“有些疼吧?”
我点点头,像自己一下回到童年的某一点,被大人关爱与呵护着,并觉得自己是个弱者。曾经登上云雾缭绕的黄山顶峰,好像很快能征服世界的能力或愿望,变得那样遥远。
拆完线,曹医生陪护我出了手术室。出通道离她诊室不远,隔着三个房间的门。她又很认真检查了眼睛手术的创口断面,那圆滑的坡地,几乎看不见被缝合产生的疤痕。她又像欣赏一件精美白瓷的釉面,修补的几乎贴衣无缝,其心情同文物的馆员,精心修复好了一件中国古代传承下来的耀州窑瓷碗相似。
她下班的时候,在九号门诊所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是像被叫号病人。可我心里始终有疑问,如果是病人,曹医生难道会在我进手术室拆线前,就按动诊室叫号机的按钮,让这男人在诊室外站着等那么长时间?或许,世界上的事,不清楚就不要乱猜疑为好。他的嗓门很大,并有些不耐烦。曹医生急忙低声嘱咐我说:“今晚回家,就可以把蒙眼的纱布拿掉,记住点药,晚上眼涂药膏,白天点眼药水,坚持一星期吧,其它药不需要用。”
家?我在这个城市还没有家,租住在郊外的一个小屋。
曹医生望着我,好像还要叮嘱我什么事,但她忽然停顿住。接着她说:“有什么不适随时来找我,不用排队挂号。”
然后,她同站在诊室门口那个脾气很暴躁的男人,进了诊所。她的白衣背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始终没有消失。
诊所半玻门关上了,磨砂玻璃透出黄色的光。也许是病情诊断或是什么隐私,那扇镶着黄翠宝石的门很长时间没开。门刚关那会,还能听见暴躁男的因长时等候的责怪。只有男人的声音,却怎么也没听出女人的辩解。
因为公司搬迁,我有许多琐碎的事情处理,几乎到了医院下班时间,我才赶到曹医生的诊室。返回时,我用一只右眼看看星海牌腕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半。
我用一只右眼引着,赶往回单位的路上。此时,深蓝天空皓月当空,它照过古人,也照着今人。一层淡淡的薄云掠过银白的圆月,由月表山脉峡谷勾勒成的光斑与阴影,依然清晰可见,只是圆月周围产生一轮彩色的环形虹,让人感觉要拥抱这个美妙深蓝的月夜。
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鞭子摧打,我是不自觉地赶往去单位的路上。是因为知道在单位里还有最后一批物品准备打包装箱,还是用上班时间去看病,产生对单位的心里愧疚,或是仅为赶过去为下班打卡而来?一点事情,却有非常复杂的感觉。但当我到了单位,才发现今天还是西方的情人节。当然,现在中式节、西洋节都太多,能放公假的节日,就那么多,除了正常工作,人还要用业余时间,特别是晚上,欢度或应酬那么多节日,倏然回首,才感觉生活有些累。
当我赶回即将搬迁的公司办公室,我用没有包扎的右眼,扫视一下敞开办公大厅。办公室李主任,还有大家好像在特意等我之外,同仁们睁着眼睛。一个刚进单位二、三个月的小年青祝笛,微笑地看着我,道:“兰经理,董事长来过,刚走。他还特地问了,你怎么没来。”
我心里一下担心起来,我并不是经理,单位里里外外的人这样称呼我,论年龄和进单位的资历,这样称呼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一下,我必须把对方的职位和经验抬高才行。比如说,我称办公室李主任,要称李总,称坐在本人电脑桌对面的祝笛应为:小师傅。好在如今真正的老板,聚在一起是按财富拥有论身价,一弄就是说,这个或那个老板身价几个亿,并不在乎称谓。否则违背古理的乱称,就名不正,言不顺了。最终,还不把我贬死。
我紧张地问:“你,和大家怎么说?”
小祝笛机敏道:“我说,你去联系业务了。”
一下我松了口气。看到地上还有散乱的物件堆放,我主动说:“你们各人家里有事就回去吧,剩下的东西我来打包清理吧。”
在进门处有一个弹簧玻璃门,透过玻璃门的反光,我能看见自己站着,左眼贴着白纱布,一只右眼看着大家。这时,一种应有的担当从心底陡然而生。员工们也感动地望着我,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办公主任要急赶回家,等待老公的献花;小祝笛在小餐厅订了桌,要与女友共度良宵。对每个员工来说,背后都有一段不便在单位或公共场合说的情感故事。
此时,靠西面通窗外面的晚霞已经收尽,天空变成宝石一样透明的墨黑。室内的方型的LED灯亮着,把室内所有的景致,青色的文件立柜,还有我的身影,照在西面像水帘幕布一样的落地玻璃窗上。地面瓷砖如雪一样白。而我此时穿着灰色的风衣,低着头,活像一头北极熊在冰上凿洞,寻找冻结在冰洋底冬眠的鱼,头不断地随着捆扎的绳索摆动。
剩下需打包的主要是书藉,有真正的书,但还有不少只是仿书的装饰空壳。书捆扎在一起体积不太,但很沉重。我憋着吃奶的劲,脸涨得通红,转动图书的包裹。而仿书的空壳,虽然轻,可捆绑一起所占的空间很大,绳索极易打滑解体,两只手显然不能束缚,要配合的两脚,有时却要伏地才能包裹。
我把整理好的书,按着我心理上应该有的顺序摆放。我想象自己是到了一间有许多方格架的图书馆藏室,并做着管理员活。我把真正属于心灵的书放在方格架的顶层,它们或许没有很多读者注意,但摆放的时间却很久远,从古墓考查穿越来的学者都愿意查阅;再下一层的书,是有很多人在读在看,但看完一遍后,就无人问津,这一层的书要不断随着读者喜好而更新。最底一层摆空壳书,外壳都是精美的木刻版画,它可以高价出租,去装典书柜,也可以借给影视剧的拍摄组,用做道具。
当我打完包裹,便瘫软地坐在雪一样白的瓷砖地上。已经是半夜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头脑有些晕眩,包住左眼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我此刻正对着西面形如镜面的落地窗,像是通过它能穿过一个四维以上神秘的通道。
我看见她像我走来,腿在动,但脚下并没有声音。她一会穿着淡粉色的纱裙,一会穿着白大褂,她向我漂游而来,从淡淡能隐现山水的云间。我惊喜地喊:曹大夫!她并没有应答,只是微笑着,忽然她要开口向我叮嘱什么,但影子却消失了,只剩她身后飘游的淡云,背后的山峦与河流愈发显得清晰……
当我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我竟在单位的雪地上睡了一觉。
随着光亮普照即将离去的场所,单位办公室主任、祝笛小师傅、面包车司机等、最后还有老板都赶来了。他们见了我的勤劳与付出都道:“兰亭真能做!”
然后,大家竟莫名其妙的盯住我,并忽然大叫起来:“红眼睛。”便像对着一个有传染病的人,一下跳到离我八丈以外。我先以为自己又进步了,同仁当中有人犯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红眼病,但等我缓过神来,反而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
我也非常惊恐,腿是软的,然后踉踉跄跄走到男卫生间,对着真实的大镜子一照。我发现,右眼白色的眼球,像正被红色的海洋慢慢浸染开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而我是一个十分怕血和暴力的人,就是看惊悚的小说,看到血字立刻就会在脑海里出现血流成河的情景,也许小半生没经过战争的缘故。但我立刻想:一定是左眼手术后的影响,缝合有问题,左眼的因血管结扎,血液没有出路,结果往右眼流淌。我一下瞒怨起曹医生了,为什么手术会有这么重要的后遗症,或者复发的情形,她为什么不提前告知,还说不会复发。这时,我想起一些医患纠纷相关的场景:病人家属竟追着医生哭喊、吵闹和理论。
曹医生的形象在我眼前有些变形,像倒映在通向医院旁流动河面上的倒映,变得模糊而怪异。
公司的面包车,它被拆了最后一排坐椅,并拖着办公用品,在新旧办公地址间的公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大家一起抬运装车,虽然同事们都回避着我,但我还是与大家错时搬运。办公室主任表面不好意思多说,便专门到楼下一家美容店要了酒精棉球,她背着我,对我接触过的物品,反复擦洗消毒。当最后一趟货物装车开动,我慌忙又赶往医院挂号看眼疾了。
这次我是请了假赶往医院,因此心里也格外宽慰一些,不同于前两日偷偷摸摸,像是暗自从老板的口袋里去掏钱。
过了马路,沿着南面的河堤,我再赶至医院时,心情复杂至极,想:还是找曹医生,还是找其它大夫看呢。在医院的自动挂号机旁,我犹豫很久。如果找其它医生,我就得重新挂号。如果找曹医生,我直接去九号诊室即可。结果,我决定先到服务台问问情况。在旁人看来,我红着右眼,有些探头探脑,或许就像被聘的私家侦探,去破解一个医患纠纷的案子。
“请问曹医生在吗?”本想拐弯抹角,但话到嘴边,却变成单刀直入,看来我自己并不是什么侦探大侠,情性直爽,方法简单。
而当班服务台的女护士,头戴白色的船帽,双手压着腹部,身体前倾,客气的回道:“曹大夫今天不当班,可安排您回上次诊室就诊。”
我脑子一下变得很混乱,计划很好的一个追责方案,像一个即将破解的迷宫,因为一个闸道意外关闭,而重新变得扑朔迷离。
“那就随便挂个号吧。”我的情绪有些慌乱了。
当班的女护士很热情,主动拿了我的医保卡,引导并帮助我在自动挂号机上操作。等候大厅人员有些嘈杂,一个勤杂工胖嫂,推着清理车,慢慢走过,偶尔弯下腰拾着白色的塑料包装袋。不一时,有急诊的病人,躺在移动的手术床上,被医护人员的家属推着,送入手术室。
终于,我又等到叫号机的传唤,果然还回九号诊室门口等候。我站立在诊室门旁的液晶银屏前,上面显示着一个姓王的大夫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我心里不知怎么想起隔壁老王的段子,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我匆忙进入诊室,向王大夫述说了自己手术经历,还有右眼出血的情况,我说:“会不会左眼缝合后,血没地方流,引起右眼出血?”
王大夫立刻否认,训呵我道:“怎么可能?眼白出血是眼科最常见的症状,如搬重物、外力作用都是成因,过个把星期会自然吸收。而且左右眼系统相对独立的。”
什么叫相对独立,什么是系统?我完全不懂了。王大夫是个务实的人,他继续道:“血糖高吗?如果眼底病变,视力模糊就麻烦了,要注意消除病因,多休息。”
“体检过,血糖正常。”我道。
经大夫提醒,我一下知道了病因,一切责任都在我自己,我并不为我自身的行为而后悔,但我觉得世上的巧事很多。
王大夫看了看我的病历,前页留有上一位医师蓝色的执业章。他明知故问道:“是曹大夫给你动的手术?”
我点点头,王医生有些兴奋,让我坐在前几天曾坐过的眼睛检查仪上,说:“给我看看。”
诊室周围依然是淡黄色的光,由于头顶存在两个以上的光源,四周围光与影重叠并相互干挠,形成如同早晨河岸对面雾状的山景。没有上次曹大夫检查时的体感温度,我此时感觉被山间水雾寒气逼入一般。但王大夫一句话让我心理安慰不少,他注视着我左眼,如同在照相机放大的镜头影像前,道:“手术做得真好,你左眼并未受影响,恢复得也好。曹大夫是我们科室最好的临床手术医生!”
我此时,感觉十分幸运了。我清楚,虽然这是一家民办医院,但它的眼科在市医疗机构中,竟是数一数二的。此时我身体仅有的一点寒冷感,因为谈到曹大夫而消失。
“你平时戴眼镜吗?”王大夫问。
我奇怪王大夫问这么问题,我的眼疾或许对视力有些影响,但曹医生并没和我谈起。
我回道:“只是开车戴眼镜,平时不戴的。”
王大夫道:“这个手术把你左眼白的肌肉适度的拉紧了,无形间稍稍改变了左眼的屈光度,你左眼看东西,会比手术前清楚一些。”
我不知道曹大夫的手术竟有这样神奇,我想,那一天我会再到医院来看她,给她送个小礼物也说不定,或许,我还会在上班的路上等她。
王大夫拿了张黄面蓝字抬头的处方条,给我开了处方。因为是走医保自己交费的那一块,我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并起了作用,可我也想起曹大夫曾叮嘱我的话:其它药不要用。我指着病历首张曹大夫龙飞凤舞的钢笔字,那药名我还辨得出,喊着:“曹大夫给我开过药了,开过药了,还没用完呢!”
王大夫显出尴尬的神态,望着自己开得与曹大夫重复的药方,结巴道:“那……这次就不用拿药了,但右眼也要按时用药。”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挂号看病没有拿药的情形。
出了九号诊室,我像掠过时光隧道似的长廊,有光斑、人影和生命的嘈杂声。仔细聆听,还能听到隔着白色玻璃窗外,传来救护车高频笛声的呼叫;另外,还有城市其它社会车辆行驶时,车轮对地面碾压发出的低频震动声;而所有发动机声响汇聚一起,如同海啸。但这些窗外街道的背景音响,却让人觉得那样遥远,像从远方的海边或沙漠被微风吹佛过来似的。
我慢慢从过道行至电梯口,不知是感到有些眷顾,还是感到有些遗憾,觉得腿脚略微沉重。在等待电梯到楼层时,忽然我听到有人叫我:“兰亭先生,兰亭先生 ……”
我转身,循声向后望去,一个小护士头戴帆船帽,气喘吁吁朝我这小跑。我实在有些奇怪,医院楼道是有些长,但不至于让人跑得气都喘不过来吧。她就是几天前协助曹医生对我做手术的那个小护士。她喘息着,像就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她道:“是来复诊的吧?你右眼怎么充血了?这是曹医生给你留的纸条。”
我赶紧接过烟纸盒大小的白条子,刹时心里有些激动,片刻联想很多,想象与猜谜浮现许多,迅速又化为雾一般漂渺无踪。打开纸条,我看到十分漂亮的毛笔行书:
兰亭:
手术之后几周,切勿劳累,特嘱。
曹琴
纸条上并没有留年月日,虽然这平常的医嘱,没有描绘山水日月的辞藻,但我从每一个字的构架上,看出象形文字的优美,而且从一个女性手里写出,又多出一分清秀感。我感觉,她的字比我好。
我急忙问小护士:“曹大夫呢?”
小护士道:“出国了!”
我紧逼问道:“回美国了?”
这个小护士并不知道我在医院网页上查阅过曹大夫的医学经历,她张着嘴,有些吃惊地望着我,然后道:“不,是去非洲。”
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说:“是援非,代表国家!”
忽然,小护士变得高傲起来,并没有来时急促,她慢慢地转回手术室,轻轻合上门。
非洲,那确实是遥远的地方,有尼罗河、金字塔、撒哈拉沙漠、好望角、大草原上奔跑着狮群,还有需要帮助的人们。
两三个星期以后,这场意外的眼疾风波终于消退,我那天到了晚五就离开单位,同事们都很奇怪,觉得我一定是约了什么人。但我那天是被天空的火烧云吸引,慢慢并且不由自主地朝临医院楼北面的河堤而行。
此时,河堤南坝上粉色的梅花还星点开着,北堤坝樱花树并不连贯,隔着几排矮灌木,又是一株,晚风拂煦,花瓣飘落,让人一下想到雪。橙色的云彩,在无限高远的地方,把落日的余晖,再次反射到天际,然后散漫地铺向山峦一角之下的城市建筑。一辆粉红色的地铁,从地下深处的隧道升入北坝边白色鸟翅一般的网构架站台,稍稍停顿一下,又驶向远方金黄的旷野。
我看着同样被染成如童话一般紫色的医院大楼,它已缩成火柴盒大小。我非常清楚,曹医生已经暂时不在那里面工作了。忽然,我遥看比紫色盒状房屋更远一点的城市空间,那以燕巢体育馆为中心的建筑群,一组红色霓虹灯光闪烁着。我早些时候曾注意过那组灯盏,但字的边缘模糊,凝成团状一小片,并不能看清什么。但今天的傍晚,在火烧云的天空下,那字迹细小但却十分清晰:未来之光。
霞云渐退,夜幕降临,我还一直在河岸欣赏正流淌着的时空,原先我曾看不清楚的字迹,此刻变得绚丽辉煌。
河两岸亮起泛光灯。柔光下,草绿色的树叶变成如同翡翠一样的透明。夜下河面泛起朦胧的雾,飘渺如纱。我竟看见粉色的裙子在水面舞蹈,还有淡黄色的小外套,衬着微笑的脸庞。我感觉自己要踩着鳞状的水纹迎过去。
“是洛河神!”我惊喜地喊,思索完全回到少年时候的某一时点,并默念起幽深古韵的名篇: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此刻,又仿佛站在数千年时空的尽端,并往现代看,用当下的白话,难以构成古人华丽而富乐感的骈俪文。我只能用自己少年时,爆棚网络的一首无厘头诗去回贺:
原野、城市、街道/人流就像影子/在天的帏幕晃动/短时的张望/像无目的粒子/凝视至永恒/就是你去他来
中间是透明/时空的膜/没有感伤/我飘入晚霞/你迈向晨光/终点都很遥远/在飞翔的梦中/竟然一样辉煌
没过多一会,城市紫色的夜空,忽然跳现出五彩斑斓的射灯光,并直冲银河。我长时凝视着眼前光的空间,脑子一阵空灵,竟然发现:有时人真不需要再追忆很多。仅在此刻,只要想像天空的星云,还有七彩的光带,而脚下发着深蓝荧光的河流,宛延却始终前行。一切的色彩,不都显得无限美好吗?
2019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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