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有一辆列车停告别在临镇火车站时,子轩都会发愣很久。这小火车站离码头也不远,是抗战后修建的,有一排燕翅的站台,还有通长十来米车站平房,比较简陋。
自从宁城国立大学毕业回乡教书后,他就再没有机会离开这个小镇子了。老式的锅炉火车,像横卧的黑色大锅炉,车轮是红色的。货车有小些的五个轮,它总是慢悠悠地越过青山伸出的一座拱型桥梁,跨过碧绿的秦河以东水道,也不停靠站,就驶向远方的原野。客车有三个大轮子,每天有一趟路过临镇,停靠站却是必需的。
女信号员身穿着《红灯记》李玉和式的装束,但戴的不是大盖帽,而是贝雷帽。她脸色冷艳,没有表情,面对列车带起的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咎长长的秀发,忽然从贝雷帽溜出,顺着风向飘着,便一下把这个女信号员,带向飘浮和足摸不定的空间。
午后,终于有一列客车,长呜着,黑锅炉下的三个轮子,慢慢刹住,然后停下。黑色的烟雾在短小的烟囱内,变成白色的烟云,一缕缕悠然吐向湛蓝的天空。
列车停稳后,各车厢的服务员,打开了门,掀起门底小钢梯的翻盖,旅客陆续上上下下。但女信号员雪寒的表情有些紧张起来,她注意着上下来去的人流,虽然这小站客流有些稀疏,但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穿长衫的先生、紧身旗袍的太太,还有扛麻包穿短褂的粗人,也有着短衣裙的女学生。
子轩是来接自己女儿的,目光只盯住着来人的腰以下的腿脚。他不会放过每个下车人的腿脚部分,他想女儿才五岁,个子小,极有可能被行人大腿淹没。可一时,他有些眼花缭乱,特别是女人开衩的旗袍缝,露出白嫩的肤色,让他眼光逗留的时间稍许长一些。他极力想摆脱这样的注意力,让注意力均分摊到每个行人腿脚,平均地对待每一个人,但这却很困难。
都是路过的人流,子轩是在寻找,或者说是在等他女儿的出现。他的妻子与他结婚八年后,因为被军统局的长官看上,女人又把持不住,在辽沈战役开始前,就跟上司跑了。那时的世上就是这样,有官位就有钱,有钱也就能带走女人。子轩的母亲住在偏远的乡下,身体说不好就不行了,而做为小学校的教员,他全身心投入教务,一直又走不开,就托一个做铁路工人的学生家长,把他五岁的女儿从母亲那里接到自己身边。
站台人群渐渐稀疏,子轩心理一下感到有些紧张。
小火车开始喷起浓烟,一声长鸣,准备启动。
忽然,子轩在离自己所在位置百米处,发现女信号喊:“有小姑娘!”女信号员迅速还回给前方一个红灯。巨大车轮刚松开刹又一紧住,发出剌耳的尖叫。
女信号员雪寒,丢下信号灯,迅速紧跑几步,跳下站台,把小姑娘从车与站台的缝中抱起。
对子轩来说,一切有些弄不清。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到女儿下火车,也没看到送女儿的铁路工人,那路工也许因为战乱?或忙碌?没影了。但子轩最后悔的倒是自己,怎么注意力那么分散,并特别容易被穿旗袍女人的大腿所吸引?世间有太多诱惑的地方。反过来,自从妻子跟人跑了之后,子轩除了堂而皇之的在学校里教书,有时,竟独自跑到大街看戏台美女演出,或看时装模特走猫步,这似乎是灵魂空虚的表现。
一种潜意识,或第六感觉吧,子轩觉得这姑娘与自己有关,他在人群中一会正面冲刺,一会侧面弹跳。他碰到拎皮箱的男绅士,也撞到穿旗袍绰约多姿的女士,但他们都皱起眉头,回头道:当心点,神经病!
近了,子轩熟悉那穿蓝格子春秋衫小女孩,她已经被雪寒抱起。女童脸色苍白。一缕阳光,穿过站台燕翅般顶棚沿口,照在子轩再也熟悉不过的孩子小脸上。而远方山谷间黑云正在日光下兴起。
绿皮火车箱的门已经关合,好像很长时间,这列车并没有启动。绅士与胭脂粉红的美女们开始有些不安。几个给了小费违规带着鸡犬上车的短衫小贩,面对焦躁不安动物,不断摇着芭蕉扇,嘴上不停发着牢骚,骂人。
雪寒一手牵拉着惊吓得面无表情的孩子,一手从腰间小牛皮夹里,取出一块绿巾手帕,这红绿一对真丝手帕是信号员应急备用的,今天真派上用场了。
当列车动起来的时候,子轩忽然停住奔跑的脚步站住,他好像是远远看着信号员雪寒。她向更远的方向挥动着手帕。列车发出低沉呜叫之后,就缓缓启动。雪寒帽沿飘下的一咎秀发,随着车轮带起的风动扬起,水平飘起并散开,如同泉水未梢飘向空中的一股薄薄的水雾。绿皮火车的影子缩成一小点,融入原野。而雪寒身后的青山河流显现,女子就像挂在现实天幕间年画中的美人一样。
“这是我的孩子。”子轩终于跑到孩子圆圆和雪寒的眼前。这百米的距离,对于子轩来说,却觉得路很长。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像是在原地的奔跑,有步幅和速度,但就路程与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这是你的孩子?”雪寒惊讶地看着子轩。她仿佛看到一个认错的孩子家长,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想拐卖儿童,而谎领孩子的人贩子。她想:“没有这样孩子的家长,自己下了车却把孩子丢在车上!”
子轩看着雪寒,姑娘的眉宇因为有些生怒,微微往上吊着。这严肃的表情间,一下让子轩觉得,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美艳,就像冬日照耀下的冰河,倒映着河床两岸雪景,而这景致却让人无限回味,眷恋。
面对质疑,子轩想对雪寒倾诉自己内心的全部。他对自己的学生,还有小学校的同仁,都是努力压抑自己内心:想法,或情绪的。但面对眼前的女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倾诉自己全部而立之年的不幸。他上中学时就失去父亲,好不容易有了一段姻缘,生了孩子圆圆,妻子却抛下家庭,跟有势力的长官私奔。然后,母亲病重,托送孩子的列车员像人间蒸发一般……
他想讲述很多,但雪寒脸上淡淡的,没有微笑。子轩到嘴边的话,一下又咽进入喉管。
子轩弯下腰,然后半蹲着,抱紧自己的女儿,他的脸擦着女儿的头发和额头,也无意间碰到雪寒纤细的指尖。子轩心颤了一下。此时,他真觉得愧对女儿太多。而自女儿从出生到现在,两人相处的时间,好像只有几个月。但父女间的亲密像是天性,女儿一下甩开雪寒的膀子,对子轩哭喊着:“爸爸!”
“对不起,打到你的手了?”子轩抬起脸,有些不好意思望着雪寒。
子轩看到雪寒站立着,双手已完全脱离对圆圆的呵护,她背对着子轩父女,背部轻轻抽动了两下。等雪寒回过头,再看子轩时,她表情依然平淡,只是眼角有泪花在滚,但瞬时就被眼睑吸收,让人注意不到了。
雪寒交了班,子轩也牵着女儿走出火车站。车站背后南面山顶的一小片孤云开始扩大,迅速弥漫整个天空。这是夏季常见的分散性雷阵雨。天与地阴沉的空间,突然被豆大的雨点充盈,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喂,雨衣!”是非常有磁性的女中音。
子轩回头,强睁开被水封住的眼皮,看着奔跑过来雨中的影子:她身穿薄薄的蓝色雨衣,从胸到臀部被风抚摸着,充满女性光辉。
雪寒奔到圆圆跟前,她把手上展开的另一件雨衣给孩子披上。这雨衣是黄色,圆圆穿着太大,根本就无法走路。雪寒只好踮起脚尖,给子轩也披上,然后用力把一大半的雨衣角拉向孩子,说:别淋着冻了孩子!
子轩与雪寒脸靠得很近。子轩能闻到雪寒脸颊擦得雪花膏的香味。
“后天去镇西剧场,我请你看戏吧。”子轩望着在雨中挥手同自己和圆圆告别的雪寒说。
雪寒看着子轩,很惊讶。她似乎意识到这样的邀约,意味着什么。
子轩牵着女儿圆圆,站在风雨中,一下走不动了。雪寒没有答应也没拒绝邀请。当子轩看着身披蓝雨衣雪寒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灰蒙的雨中,一种别样的情绪占据他的心中,有些慌乱,有些悸动。
(二)
镇西的露天剧场,被白色围墙加一条弯曲的小溪水封住。有钱买得起戏票的人,就凭票入院看戏。逢精彩的戏,就有不少短衣乱发的人,站在白色围墙外面听戏,更有少数能力高强者,爬到柳树上免费观赏。
那天,上演的戏名叫《媚娘》。说得是一个穷书生进京赶考,半路快饿死了。何家大小姐乘马车从外婆家回父母自家住得梅园,她搭救了穷书生,并背着父母,以雇佣下人的名义收留了他。这穷书生对小姐产生爱意,小姐经不住诱惑,便坠入爱河。一天风雨交加的半夜,在梅园小厨房后屋,小姐以身相许,并约定书生不论是否考取功名,都要娶小姐踏入洞房。但何家大小姐等了两年也未见穷书生回转。第三年秋天,小姐才知穷书生中了状元,做了驸马。情断意绝之际,小姐上吊作鬼。
子轩能想见雪寒脱了铁路信号员,换上镇上大姑娘穿着秋装的样子。她的长衣超过腿的膝盖,发一定卷起成髻,上面插着银毡子,走起路来缓慢而文雅,她在拥挤的戏院门口等自己。
戏院内敲响了震天的锣鼓,眼看大戏就要开场,子轩想:会不会两人擦肩错过?等拿着票到戏院内,子轩才发现平日冷清的戏院又有多拥挤。人一多,文静的戏曲空间有些烟乌烟瘴气,人多变得焦躁不安和失态。争抢座位吵闹的,站着的人挡住有坐人视线,相互骂娘的都有。镇上看戏女子的背影不断在子轩面前,有时转身过来,有时侧身离去,但子轩并没有看见雪寒。
天空很蓝。演员一出场,戏院立刻安静下来。戏台里层幽暗的空间,忽然点亮了灯盏,一下整个舞台空间变得透明而光亮。皮影动画投射到背景幕布上,仿佛与场外空间融为一体。如同京剧花旦装束的女主角,听到穷书生中状元后做了驸马。此时,女主角在现实世界中正被豪门逼婚,虚实两种情感汇聚,让她悲痛欲绝,也极大感染了戏台下观众,女人们哭声一片。
报信的马匹像从背景后台广阔的空间,奔驰到舞台前。白布挂在小姐闺房的房梁。小姐悲苦地再一次看看大家,真的踢倒脚下的小凳子,来了一次假戏真做。台下顿时乱一团,如同大戏开幕的前夕。
在混乱如同幻境的场面中,一切慢慢安静下来,然后空无一人。戏院看门的老头,跛着瘸腿走到子轩身边,道:“主演没了,后面也没戏了,没有戏了!”
老人见子轩被迫蹒跚脚步,竟与自己走路姿势一样,出了大门,便摇摇头,“砰”关上了戏院大门。
展现子轩眼前的,是戏大院外绿色的草坪、白色的高墙,还有沿着高墙外,一蜿蜒碧绿的溪水,它像从远方山顶倾泻到身边似的。在离朱红色院墙大门不远处的柳树阴下,子轩发现一个熟悉的俪影,就是他想象的样子:过膝的粉色长衣,一根银毡很亮,穿过卷起的发髻。她淡淡的发梢,随着微风飘起,轻轻拂在她那白净的脖颈上。
就这小镇姑娘最普通的装束,到了雪寒身上,却显得这样纯美。
雪寒站在微风中,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仅往远方青色山峦间的薄雾,安静眺望。她眼睛的侧视,感觉到一个人影过来。雪寒知道她是谁。其实,在大戏没开场时她就发现了子轩,却没看见圆圆。如果子轩带着圆圆来看戏,雪寒会很愉快迎上去。而看不到圆圆,这让雪寒很失望。
“雪寒,雪寒……”子轩很兴奋地喊。
“圆圆呢?”雪寒问。
子轩一下显得很尴尬,道:“她一个人在家里,安全的,门是反锁的。”
雪寒站在那,浑身打起冷颤。她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得了伤寒,病逝的早,做小生意的父亲,就是这样,经常把自已单独锁在房中。房间光限黯淡,特别是黎明,或像眼前的傍晚时分,她总感觉冷不丁,会从床底或门后钻出一个黑色的幻影。雪寒的表情一下冷冷的,没有一丝血色了。
那在晚霞中冷艳的表情,又一次让子轩心动。他望着雪寒,并在幻想:两人挽着手臂,在小镇吵杂的街上漫步,抚慰前一个婚姻不幸,给自己心里带来的创伤。
“她既然没有失约,并能与自己在看同一场戏,还是有希望存在,至少她对自己是有考虑的。”子轩这样想着。忽然,子轩把眼光放到远方晚霞极目的天空,淡青色的云边镶着耀眼的金边,无数桔黄色的光带,从云间金色裂缝中倾泻山恋之间。
子轩所在的镇上小学,教员不多,如那家有花边新闻,都会被人们做为街谈巷议的材料,小学校教员当然也不例外。雪寒注意到子轩看自己时,眼睛闪烁着异样情绪。她回头,理了理思绪,想起曾经听过的小镇八卦新闻,她能肯定一些东西,她问子轩:“离了吗?”
子轩开始有些吃惊,转念一想,临镇的教员在当时,也算小个人物吧。而且,像雪寒姑娘这样在小镇出了名的冷艳美女,街上回头率也高,她能注意自己,多半也是有想法的。
“休妻声明已经登上小镇晚报了,现在女人……”子轩想说的事,一下感觉当着雪寒的面,会把包括雪寒在内的小镇妇女界都得罪的。子轩无奈地转换谴责对象道:“怎么……都像戴笠,见了别人的老婆都要!”
“不觉得,难道你一点问题也没有?”雪寒忽然想起自己的舅舅,她喜欢做学究的舅舅说过,无法改变周围,就追查自己的魂灵,于是雪寒就这样说。
“问题?老婆跟达官跑了,这是什么世道呀,怎么能是自己的问题?”子轩怎么想也不通。
对子轩来说,自老婆跟人跑了之后,继妻就成为难事:一方面是外界,有像雪寒这样认为的,子轩本身还是存在问题的,街人背对他擢擢点点;另一个方面,子轩婚姻跌跤后,择偶更加谨慎,岁数偏大,长相一般的女人,他还是不希望要。有相貌过得去看姑娘,子轩怕娶回后亏了圆圆,从前天发生的事上看,像这样漂亮,又对别人家小孩也有爱心的镇上姑娘,他没发现过呢。此时,雪寒那伫立的身影,就像镶入子轩眼睛里一样。
“还能再约你吧?”子轩问雪寒道。
“不用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圆圆,她的生世,长相,都太像我小时候了,真的!”雪寒说。
子轩一下正视起雪寒的眼睛,那双眼睛,冷艳间竟闪出一二粒眼花,就像晶莹的小钻石粒一样,在落日后的傍晚,闪着让人怜爱和心醉的光辉。
雪寒一点一点,踏着草坪回小火车站值晚班了。此时,天空变成深蓝,但远方的河流,还有山景,在深蓝中却清晰可见,就像一大块极透明的宝石蓝雪块,罩着天空和大地。雪寒的身影随着她缓慢而坚实的脚步,慢慢融入这巨大的蓝冰之中,冷艳而华丽。
透过深蓝色的冰块,能看到一列火车,它像小蟒的影子移动。人听不到鸣叫,但却能看见,一缕染成了蓝色的烟云,轻柔地升起,飘向远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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