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苔花》
上一章|苔花16灵光乍现,喜忧参半
周三,我联系了局长,他们说明天一早就到,让我及时接洽。把开幕式时间和地点发送过去,稍稍松了口气,我顺手在网上查了下王灿大师的资料,被彻底震惊了。她是工笔画大师,省美院教授,省女美术家协会主席,画作在艺术品交易市场上动辄就是十几万的价格。
见财起意,我在那里幻想着自己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一幅画,该是多好啊!收藏个几年,行情好的时候卖出去,能赶上好几年的工资了!但也只是这么一想,红头文件都下了,又有这么多人盯着,我想要独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晚上折腾了好久,还是睡不着,一个人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远处青山如黛,天上月华如水,俯仰天地之间,个人是何其地渺小!我如此处心积虑,精心布局,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博得领导的欢心,争取一块向上攀爬的台阶,谋得一个更好的职位?
人生匆匆几十载,如果单单为了这些,那又有何意义?
乾隆当年下江南,临幸金山寺,和寺中方丈法磐一起站在满是青松翠柏的高山上,眺望长江。
乾隆看着江面上浩浩荡荡的船只,突然问法磐:“长江中船只来来往往,这么繁华,一天到底要过多少条船啊?”
法磐淡然地答道:“两条,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个长江中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船。”
这个场景也出现在岳父发生车祸、生死未卜的时候,当时我站在东州市人民医院的高楼上,俯瞰花园路上的滚滚车流,南来北往、川流不息,这些车和那些船不都是在追名逐利吗?看着繁华无比的灯火辉煌,突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那一刻,我有种想从高楼上纵身一跃、超然解脱的冲动,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的本能。死亡是人生的终结,也是总归要去的地方,自古至今无人逃脱。可是我又退了回来,相比于死,我更愿意生存下去,即便世道艰难、凄风苦雨。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说:“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生命的到来,我们无法操控;生命的终结,我们又无法拒绝。算起来,唯有中间这段旅程才真正属于我们,而这又被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所支配着。
在这段旅程中,我们不停地跟命运缠斗着,时而高歌猛进,时而丢盔弃甲,最终在某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里笑着与其握手言和。
英雄豪杰的一生奇伟瑰丽、慷慨激昂,总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可大多数人平淡无奇,穷极一生都不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那么,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我突然想起那对拉车的夫妻来。
第一次公考面试的那个夏天,骄阳似火、酷暑难耐,我和姐姐撑着伞走在路上,止不住地抱怨天气炎热。经过十字路口时,刚好是红灯,我们就躲在旁边的树荫下等候。恰巧,一对中年夫妻拉着满满一板车蜂窝煤缓慢地走了过来。
前面的男人,差不多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瘦弱黝黑,脏兮兮的脸上爬满条条皱纹。他紧绷着弓起的身子,低着头,拼尽全力地拉车。后面的女人,头发零乱,眼神哀伤而迷茫,双手扶着车厢使劲推。她腿有残疾,一瘸一拐,推得十分吃力,那身子几乎就是斜向四十五度地往前挪,上身的衣衫被汗水紧紧裹挟着贴在了后背上。
我和姐姐想过去帮忙,可我们都穿着白衬衫,而且马上就要面试了,再回家换衣服根本就来不及。我们最终艰难地别过头去,却不住地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那对夫妻,好在路途平坦,他们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渐渐地走远了。
绿灯亮了,我和姐姐穿过马路,谁也没有说话,心里酸酸的,眼眶早已充满泪水。当年为了供我们读书,父亲也是这样拉着板车,用力绷直了身子,那拉车的绳子深深地嵌进肉里。
我顿悟到,原来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或许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好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之后才是其他。
趁着月光,我看到了石头上的青苔,它们如此微小,且不说远处的古松劲柏,就连地上的荒草也比它们高出了整整一大截。即便是这样,青苔也不会长在石头的亮处,而是藏在石头的背面,羞羞答答地不肯见人。
我又何尝不是那株青苔呢?生于农村,身份卑微,小时候抬头望到的是天井里那方四角的天空,十五岁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子的中心。现在我有了出息,成为了四邻八舍羡慕的对象,但是在繁华的城市,我只是最微小的那株青苔,谁会记得我,谁又会在意我?
我的存在影响了谁,谁的存在又影响了我,难道也像这青苔一样默默无闻,暗暗生存?
可苔是苔,我是我。
青苔没有痛苦,因为它没有思想;人却是一株会思考的青苔,而这份思考就是人生痛苦的根源。苏东坡一生坎坷,频年谪居,曾经写了一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先生说的很对,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生而为人,只要活着,就会思考;只要思考,就会有痛苦,任谁也无法改变。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袁枚的那首《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青苔只知道恪守自己的生存之道,即便是只有一点点的水,只有一点点的养分,也要在短暂的生命历程里,用青春的绿色铺满大地,甚至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开出自己的花朵,绽放自己的美丽,播撒自己的种子,难道这些还不够么?
我独自在月光底下,对着那些青苔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似乎唯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才能够划开身上的皮肤,撕下伪装的面具,找寻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如果我没有上大学,没有考公务员,我现在又身处何方?会不会也像发小柱子那样,在工地上抡着铁锤,搬着砖块?
我羡慕别人,别人也在羡慕我。
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大学毕业的时候,父母竭尽所能想让我进入体制,他们单纯地以为这里就是坐办公室的,舒服得很,而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也是当个坐办公室的,这样就可以逃脱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可事实上呢?体制内的心累比身体的劳累更可怕,因为它会让人绝望和窒息。
我拼着一番志气到了省厅,得到的不是热烈欢迎而是冷眼相对,就是因为我只是一株青苔。我太渺小了,太卑微了,就像永远藏在暗处的青苔,青苔还可以四处漂泊、自由生长,而我呢?体制内的种种条条杠杠、明暗规则无时无刻不在压抑我的个性和成长,我真的成了《病梅馆记》中被人修剪、折弯、扭曲的梅花,失去了本我,活成了别人喜欢的模样。
我是正是邪,局长是正是邪,高寒是正是邪,郑主任是正是邪,王灿是正是邪,这世上的人又有多少正,又有多少邪呢?自古而今,谁又能说得清楚!
努力和善良本身并没有错,但是万一方向错了呢?我又想起刚进文化局的时候,明明是我费心巴力、累死累活地干了一年的信息工作,将局里的排名从全市末尾提升到全市第一。可是在评选优秀的时候,局长却把信息先进个人的荣誉给了浩哥。
浩哥是全局出了名的懒散之人,太极推手功夫玩得炉火纯青。每次报完信息,我都跟局长及时汇报,局长也都赞许地点点头,满脸堆笑地夸奖几句。谁勤谁懒,局长不可能不知道!难道就是因为他资历老,抑或是我不懂迎来送往这些事情,一年的努力真的抵不上别人的一句好话?
“可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种把我当猴耍的事情,我还要继续去做么?方向错了,我越努力,处境就会显得越逼仄,可是我除了努力又别无他法,我还不到三十,难道也学浩哥打太极,浑浑噩噩、混吃等死,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即便我十分努力,那又能怎样,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肯定是体制内的极少数人。我只是一株青苔,青苔有梦想么,鬼才知道呢?
那天晚上我想了太多太多,从最初进入体制的满腔热血、意气风发,到现在的心灰意冷、明哲保身,仿佛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和信仰能够支持我奋力前行和激情澎湃。这个世上,再厉害的人又能怎样,也不过是草木一秋,沧海一粟罢了。
天色已晚,我慢慢溜达回去,只是青苔还留在那里,不为外物所扰,安然地吮吸着月光。
下一章:苔花18千呼万唤,初见端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