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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乌鸦

第一章

啪唧，一跟头栽进了土里，雨点子就下来了。

柿子树上的叶儿抬起头来又低下去，像鸡啄米，点着点着就疯呀似得左右甩起来，一时间雨点子激灵灵地甩了丽英一脸，丽英猫着腰，只把簸箕似的大屁股冲着个天，活像一尊肉疙瘩，低头捡着灶火边上的碎木屑子。啐了一口，骂她屋里的丫头说;“你日的就知道钻屋里看电视，听不见下雨呀，就不知道出来拾掇拾掇，屁股沉得抬不起来呀你？”

丽英骂咧咧的脾气是街上出了名的，那声音就像是死了人以后喇叭上放的大棚戏，直挺挺地从街这头儿传到那头儿，都不带个拐弯的。

半天没人回应她，只听见电视机里的人哼哼唧唧，像是跟丽英对骂。这么一来，丽英更是气盛了。

“我算是造了孽了啊，养了你们这么一群白眼狼，跟你爹一个样，都不是顾家的，打麻将下雨了都不晓得回来，怎么就不死外边呀。”丽英这么骂着的时候，雨下得正紧。泥点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发丝儿里，像一口一口的吐沫。

伏天的雨就这样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还看见老母鸡炸楞着个毛儿护着几个小鸡呢，一会子就又撅着个屁股颠儿颠儿地觅食了，嘴里不住地哼哼着，听起来是老头子嗓子眼咯痰一样的呻吟。

等她捡完了木屑子，收拾停当了院子里的东西时，雨点子也正好不下了，丽英抬头看了一眼天，不紧不慢地一个云疙瘩铺贴了一大片，灰不啦叽的，嘲笑了丽英一把。

“连他娘的老天爷也不长眼。”丽英又嘟囔着，腮帮子鼓鼓的，像吞了一只癞蛤蟆。她把手上的泥印子使劲地在裤缝上摸了摸，又捋了捋脑门上的碎头发，乌黑油亮，然后抻抻衣服，挺着大胸脯子出门了。

这王庄上的人就像一串子蚂蚁，雨前都挪在了窝里，雨后又都露出头儿来，又像偷油的老鼠，一个个儿的耸着肩，探着头儿，生拍被雷抓了去。

“哎呦，这不是丽英么，穿这么喜庆，站在街前儿勾引谁呢这是？小心我告诉天青哥去。”周明从街前儿经过，一脸的不正经，活泛的小眼眯成了月初的月牙儿，一对招风耳，活像两个门板扇儿。眉头上的褶子包着一层层的泥。

“你这个王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丽英回骂了一句，丝毫没有不高兴，不再白净的脸上泛着红烧肉的颜色。不知道把眼放在了什么地方。

“得嘞，你不爱听我还不说了。”说着抬脚朝西走了。看着周明没走远的后背影，丽英早把笑收起来了。

“哎，丽英呀，家里还有韭菜不？这不，俺们家那口子念叨着说馋了，想吃韭菜包子哩。”秀玲站在门前，手里攥着一把花生，嚼得满嘴角子都是白沫，朝着丽英喊了一句。

“有，有哩，这天儿也不好，老下着连绵雨，把韭菜都沤烂了，叶儿黄了一大截呢。”丽英说着，朝秀玲近了几步，这女人就是站得近了才显得两家子亲，这家长那家短儿的闲话才不会被人听了去。

“谁说不是呀，这雨真现成。”一把花生皮落了一地，翻着个白眼，张着嘴骂人哩，可到底是骂啥，谁也没有听清。恰好一个花生皮落在了秀玲的鞋面上，秀玲使劲一跺脚，花生皮还偏偏不下来。秀玲便用力地一蹬腿儿，这跟前儿的狗一看方向不对，紧跑慢跑都没躲过这一脚，不偏不倚地被秀玲踹在了屁股上，光堂的毛儿瞬时翻倒了一片。狗为自己不明不白的遭遇嗷嗷直叫，侧眼看着秀玲，像是诅咒，也像是呜呜地说着自己的无辜。

“你还真别说，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这下雨天就适合吃包子呢。”说完，丽英露出了自己烟熏火燎的不整齐的牙。

这农村人，在下雨天就好睡个觉，吃个饺子啥的，要不就男的聚一块搓个麻将，女的集一堆打场扑克。村里，也就这么点子事儿。就像是手心的掌纹，横竖都握在手里，偏不到哪儿去。

“你们家人手又不少，你擀片儿，让我天青哥和你们家小霞动手也帮着包，很快的嘛。”

“咳，别提了，真是什么老子什么儿，懒得动弹哩。别说给我干活了，连书也不正经瞅一眼，哪有那么不听话的娃儿呀，我们家呀，王庄的头一份哩。”说到自己家，丽英就开始骂咧咧地不停，感觉天掉下来了一块，还专门砸在了自己门口一样。

看着丽英生气了，秀玲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说起念书呀，我倒想起来了一件事。”秀玲瞅瞅边儿上，贴着丽英耳朵说，就在那儿开始嚼耳朵根子了。

“啥子事呀？”丽英眼睛眨巴得欢实。

“听说呀，你们家老大哥家的三闺女要去城里上学，早托人找好关系了，说今年秋天开学就去。这孩子才十岁就去县城里上学，看来你老大哥是下了血本了，真是要让他孩子成事啦。”秀玲拿眼睛剜了脚边的狗一眼，狗就悻悻地离开了。狗能听懂人话，还能看懂人眼哩。

“真有这么回子事呀，怎么没听人说过呀？”丽英长吁了一口气，一脸推心置腹的样子。

“你还不知道呀，你们家大哥是老实人，虽说是咱村数一数二的文化人吧，可怕老婆也是出了名的呀，什么时候不是十八个碾子砸不出一个屁来。你嫂子又是个极其精明能干的人儿，十个男人抵不住她一个，嘴巴严实着呢。”最后一个花生也没了，剩下秀玲在那儿歪着个眼睛看着丽英，好像丽英就不是丽英了，而是脸上长满金子的活佛了。

这老大哥不是别人，就是天青的亲哥哥王天奇。这王天奇也可以说是王庄里的一号非凡的人了，非官非富的，可村里人还就是尊敬。村里人过年时，不管是富的聚一块喝酒也好，还是村里的官呀啥的喝酒，没有不喊他的。别人都高看他一眼。倒不是他王天奇有什么特殊能耐镇得住别人，说到底是别人敬佩他身上的那股子书生气，为人实诚耿直，又有知识，明显一个文化人儿呀，只可惜生错了年代，那个时代，坑人呀，没钱，还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听说就差一点就能考上大学了。真是可惜了，家里穷，没钱供上他复习，就只得早早回家结了婚。

关于王天奇，村里人都是这样说的了。

说起王天奇，还有另一段佳话，那就是他和他老婆素蓝的自由恋爱史，可谓是荡气回肠呀，但在此作为后话。

“我怎么说我嫂子那天说要到县城里去呢，合着是走关系找后门去了。”丽英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这哼的一声上不惊天下不动地，却刚好只能被秀玲听到，又不会被别人听到。

瞅瞅四周还是没人，秀玲又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她找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家老四呀。你们家老四不是到县城里做了上门女婿嘛，听说你们家老四媳妇的哥哥的丈母娘是在县城里当老师的，她们是找人家说的。”秀玲用指甲剔着粘在牙上的花生沫子，用力地一弹，花生沫子就没了影儿。

“我大嫂平日里还不给老四一个正脸儿看，到头来还是有用得着人家的一遭呀，这关系走得可真是周全。哪像我们家的那个呀，是他二哥，待他老四也不错，曾经还借给他钱还没还呢，怎么就想不起用用他来了呢，真是的。”丽英又是抻抻了自己的背心，将胸脯挺得老高，似乎是不屑于天奇。更不屑于她嫂子。

“你怎么不让你小叔子给你走走门，把你们家小霞也弄到县城上学去，办一个也是办，办俩儿也一样呀，到时候你们家小霞回来变个大学生多光荣呀。”秀玲笑着，声音一点儿也不亚于丽英平日里骂人的调子，嘎嘎地像是刚下完蛋了的鸡。

“我们家呀，没人家会来事，再者说了这娃儿也没人家的听话，念书也不行。这老话说得好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娘的不行，哪儿还敢指望自己的娃儿争气呀。鸡终究是上不了凤凰架的。”

秀玲听着丽英的话儿没敢接下茬儿。

“娘，娘，今儿个晚上吃啥呀，肚子都叫了好几遍了哩，你听听，你听听，又叫唤哩。”小霞一蹦一蹦地从门里出来，像刚出笼的鸟儿直愣愣地扑打到丽英跟前。黑白分明的眼睛挂在白净的脸上，是个俊俏的丫头。而丽英也常在人前说，这孩子长得像她。

“吃吃吃，就知道吃，属猪的呀你，一天就知道看电视，你瞅瞅人家的孩儿，不是帮他娘干活就是念书，你呢，不是看电视就是吃，娘的，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呀。”丽英又开始了她的专长，小霞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骂吓到了，就像刚才的那只狗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

“吃着鸭子咧着嘴吧你。”末了，丽英还加了一句。

秀玲看丽英是真动气了，就赶紧打圆场说“行啦，看看你，都把娃儿吓着了，她知道个啥呀。你还嫌她吃哩，看看我们家的二狗，我还得变着法地让他吃哩。怎么倒是跟孩子一般见识了么。”秀玲拿着丹凤眼偷偷地瞄着丽英的脸色，见有了好转，就赶紧说：“你看，天儿也不早了，人家都做饭哩，咱也该割些韭菜包饺子喽。”

丽英脸上绷着的肉稍微塌了下来，附和着笑道：“可不是么，该做饭了都。”说着抬脚朝家走，身后跟着个秀玲。俩人不时地并肩走着，从远处看，像是一堵墙，肉做的。

天依然灰蒙蒙的，像刚才丽英的脸，还没转过脸儿来。时不时零星的雨点儿掉下来，就像秋天的蝉在尿尿。

连雨，之所以叫连雨，就是连天地下，不知道个头儿。

到了丽英家，还没等秀玲反映过来，丽英就打紧地说：“家里乱得让人笑话，跟个猪圈似的。”

锅碗瓢盆躺了一阳台，泔水也从桶里溢了出来，酸味直冲鼻子，那鸡屎咧着嘴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热火地贴在人家鞋底子上，韭菜地里的草长得比韭菜还逼真，直往上冒尖儿。

“啥呀，谁家还不一样儿呀。”说完俯下身去割韭菜，那硕大的身子，看的韭菜直发抖，生怕她一个趔趄压倒了所有，于是韭菜就抖动着自己纤细的身子，安静地不敢喘气。

秀玲下手狠，一下就割了很多，不过今儿个丽英觉得她肯将如此的话告诉自己，那是说明两家子亲，不是外人，吃点儿韭菜也不算个啥，也就没说啥。还一个劲儿地说，再来再来。

农村人很是重形式。但村里人偏偏瞧不上城里人的矫情和做样子，嫌人家挑礼，又不厚道。其实村里人同样是规矩颇多。每每家里来了人，不管是远房亲戚也好，还是街坊邻居，是从来不会单独从别人家自己出门的，身后总得跟着个主人，送到门外还要表现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来，这是村里人的规矩。也许还是祖宗留下来的吧。而往往在家里等了好长时间不见个人影的时候，才知道，这准是俩儿人在门口又开始唠嗑了，说不完的话就像这下不完的雨。这丽英和秀玲就是，都送到了门口，还是一家长一家短地说着。

“行啦，丽英你就别送了，又不是别人，我一天来十八遭还送啥送。又不是说不来了。”这话秀玲都说了好多遍了。

“那行，那就不送了，你又不是不认门，我还得开着门等你说咱村的美女大学生呢。”两个女人的笑吵醒了避雨的麻雀，一群麻雀扑棱棱地从她们头顶飞过，便不见了踪迹，只剩下鸟屎，让丽英一直喊着说晦气晦气。并用脚把鸟屎搓了一地才算解气。

关于那个美女大学生其实也是有着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