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三年二月甲午,(耶律大石)以青牛白马祭天地、祖宗,整旅而西。延庆三年,率七万骑东征。行万馀里无所得,牛马多死,勒兵而还。 ——《辽史》卷30《本纪第三十》
我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这里人流络绎不绝,年轻的面孔透过玻璃,读着在我面前竖立的标签——“海冬青鎏金铜饰片 西辽墓出土”。室内,四季如春,没有风;我,似是而非,年代不明。从黑夜中醒来,我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刚才又梦到了那个故国,那里有天幕低垂苍穹如盖的星云浩渺、草莽起伏铁血刚猛的擐甲挥戈,还有一路西行时耳边嘶吼的猎猎西风。现在,无人知晓我心中凝结的睢睢渴望,无人破解我身上镌刻的基因秘密。那个大漠中的故国,已在人们的记忆模糊中,渐行渐远。
公元1124年,大漠的夜色中一队精锐铁骑疾驰,一路向西而行。
铁骑的首领是威名赫赫的大辽国将军耶律大石,身上的鎏金铜饰铠甲在大漠孤月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夜色和风沙掩盖不了他眼里的悲伤,他知道,这一次他也许再也无法回去了,这是一条前途未卜的艰难之旅,离开故土,向西而行。
如果不是来自东北亚山林的女真部落在几年里发起了摧枯拉朽般的扫荡,这位辽太祖的第八世孙、出身高贵的王族应该会继续在辽国的南京一带过着儒雅的翰林生活;如果不是南方的北宋在关键时刻的背信弃义,这位投笔从戎的军事新贵应该可以继续在幽州和居庸关一带抵御来势汹汹的金兵。经历了数次同北宋与金军的交战,耶律大石领略到了完胜的得意,也品尝到了兵败被俘的屈辱。
多少个夜晚,他秉烛抚着这件鎏金铜饰铠甲,往事历历在目: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个星夜,大漠的风把帐外的旌旗吹的飒飒作响,旗上的“金”字异常醒目。军帐中,女人打开木匣,里面摆放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皇族铠甲,护心上工艺繁复的鎏金珐琅镶嵌的猎鹰太阳神腾图闪闪发亮。她说:“父亲留下的护身铠甲,拿去吧”。将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跟我一起走”。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莫迟了,快走”。
将军接过铠甲,接过卫士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女人上前一步拉住,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说:“回望,护甲的名字是回望。”将军刚要握住那手,那手却松开了,女人喊了一声“走”,马疾驰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是的,我的名字叫“回望”,我的新主人——耶律大石,这个身份显赫、文武全才、通晓契丹汉文字的翰林应奉,以其人格魅力征服了原本是派来监视他的妻子。在她的帮助下,逃离了这个囚禁了他三年的金国。
发现耶律大石脱逃的金主完颜宗翰将大石的妻子找来,询问下落,她闭口不言。完颜宗翰大怒,欲将其嫁给部落之中最为贫贱者,那位刚烈的女子抵死不从,破口大骂。完颜宗翰被激怒,取过弓来,一箭将其射杀。
耶律大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两年后的一个黄昏,心在嗓子眼里发抖,撞击着太阳穴,他抓起案几砸个稀烂,血在寂静中飞溅,落日在虚空中炸响,他摇晃着身子,走出帐去。
耶律大石逃出金国的消息不径而走,辽军残部纷纷来投,一路上收拾辽部残军7000余人。此时,都城轮陷,辽主天祚帝逃到夹山。何去何从?此时,摆在大石和他部下面前两条路,降宋或者自立为王。而他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不已的决定,投靠天祚帝。
当初京都轮陷时,辽主天祚帝弃国于不顾逃离京城,致使京都沦陷,国之将倾时,是他独撑危局力挽狂澜,拥立耶律淳为新皇帝,延续了辽国的血脉。如今去投靠天祚帝无疑是自寻死路。但是,还能如何呢?他虽屡败宋军,然而怯懦的新皇帝却在恐慌中死去,北辽无以为继。如今在宋和金的夹击之下,如不与天祚帝合并一处,辽国将覆矣。死何足惜?要让王朝正统延续下去。
辽朝行帐中,天祚帝拍案质问:“你怎敢如此大胆,另立中央?”大石回答:“陛下放弃国家而出逃,使黎民涂炭,即便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难道不比向他人乞求活命强吗?”天祚帝无言以对,无奈赦免了耶律大石,任命他为都统。
然而,不等整军休整,天祚帝便要出兵。劝说无果,大石心灰意冷,艰难的抉择再次摆在耶律大石面前。
当夜,耶律大石率二百铁骑离开天祚帝。
去意已决。风尘滚滚,黑云把天穹压低,哀伤把眼神压低。东面和南面是熟悉的故土,但他无法回去了,西部是陌生的土地,但别无选择。只有那里才可能东山再起,挽救大辽。一路向西,故国在风沙中渐行渐远。
这是一次艰难的远征,沃野千里的大漠,寒冷陡峭的雪山,数不清的戈壁、河流,都成为了一种征服。辽朝已亡的消息传来,大石悲愤不已。恢复故国,已成为他远行的不竭动力。
一只鹰,在空中停顿,每当回望故国,天空就拉长了它的幅度。无数个夜里,他喊着“向东去,向东去”的梦呓;黎明,却发出向西行进的指令。当他们更加远离故土时,风沙中传来悲壮的歌声,现在向西,是为了以后能够向东,恢复故国,还有什么苦难不能承受呢。
公元1134年,耶律大石用了十年时间荡平中亚,一个接续大辽王朝的西辽王国崛起。在末世的黑暗里,他凭借强大的个人意志,推开了一道光,为辽朝延续了近百年。
这年三月的第一天,朝霞渲染着地平线上的山峦和天边的云彩,在垒起的高台上,耶律大石及族人面向东方,以青牛白马祭天,他树立旗帜向众人立誓:“朕率领你们来到这大漠尽头,为的是光复故土,中兴大辽,而不是苟安于此!这里不是朕与尔等的家乡,你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东方。”他派出七万大军,启程东征。
从当年西行的第一天起,他的所做所行,无不以恢复辽朝故国为目的,那里是他魂萦梦绕的故土,是给予他力量和信念的土地,他的灵魂早已和那里无法分割,东征寄托了他最大的希望,灭金复仇,夺回故国。
然而,西辽和金朝相距数万里,大漠阻隔,牛马多死,无奈之下最终无功而返。大石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仰天长叹,“皇天弗顺,数也。”他不断西进,是为了恢复东方的国土,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离开故土太远太远,竟然已永远无法返回了。
直到临终,他依然只能带着浓浓的乡愁,遥望东方,那儿有养他、令他后半生一直魂牵梦绕的故土家园。
“回望”是我的姓名,是我族传承千年的基因。每当回望东方,又会走进那个充满悲愤而又生机勃勃的岁月,随同他一起,感受背井离乡的痛苦、跋山涉水的艰难,感受在苦难与坎坷中的顽强和不屈。那个消失千年的故国,在不远的身后,被时光紧紧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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