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等等，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一件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是用好坏两个字能说清楚的。

  我用我生命的最后半年，谋杀了一个我所认为最能用坏字概括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半年前我晕倒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很不幸，我患癌了，晚期。

  其实我挺平静的，就好像我在看别人的病历一样，我反复确定上面的名字究竟是不是我。或者可能我并不叫这个名字，或者是我拿到了恰好跟我有着同样的名字同一天生日在同一个派出所落户还意外地因为纰漏摊上了同一个身份证号，然后在同一家医院跟我做了同样的检查的人的病例。或者我做检查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那么大一个瘤子真的长在我的脑袋里？

  总之我除了反复看了好几遍外，在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没有那种因病被判死刑后的绝望。而且我更愿意相信平行世界存在，相信无数条时间线上无数个我的无数个结果，我永远在那条对的时间线上，我并不会消失，我确信"薛定谔的猫"的多世界诠释是科学的，我是科学地活着且会一直活下去。

  我希望说服自己，用上面任何一个理由都行。或者单纯固执地认为我不会死去，就把它当成一个小感冒吧。最坏的也不过就是我得了癌症然后并没有平行世界，量子永生无立足之根基，生活也还得继续不是？

  我是很客观地在跟你讲我当时真实的心路历程，你也看得出来，我尝试找各种理由让自己乐观点。但乐观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半年后我会消失，没有人会记住我。当然，也会有一些勉强算和我有些关联的人为我的离开惋惜，在某天吃饭后剔着牙齿跟别人讲着以前一个朋友患癌死亡的故事，他还可以套上无数个版本，在劝别人戒烟的时候，在劝别人生小孩的时候，在劝别人不要熬夜的时候，甚至在劝别人做爱要戴避孕套的时候，都可以编出无数个我癌症死亡背后的真相。虽然看起来很扯，但这样的人确实会有，在我死后继续他们荒唐的生活，生活？生活还在继续只是与我何干？世界照常运行，我的太阳升不起来，还有亿万万同胞的太阳依旧高高挂起。

  乐观是个悖论，我很快就在脑部噬心的疼痛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绝望，我会消失的，对吧？像那些所有出现在历史上的人物一样，像新闻联播里的伤亡数字一样。看到上面两个比喻没有？其实最让我绝望的是，我不可能像历史上的人物一样留下一个名字和一大堆事迹，我甚至不会出现在新闻联播。总不能指望主持人沉重地在全国人民面前宣布WH市脑癌事故，死亡人数1吧？癌症多常见呀，患癌死亡根本没有机会上电视，癌症不死勉强还能在神医宣讲的节目里串串场。

  也就是说我连像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是单纯地会消失。

  我一边维持勉强的化疗祈求奇迹，一边放弃期待接受事实。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视频，大概是一个小伙子为了抢几百块钱杀了一家人后说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样的话。

  你能接受吗？你会消失，然后这样的人继续贪婪地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明天的太阳，我不能接受。

  于是我准备干一件大事，给上帝献上精彩的买一送一。 我要在死前做一个像韦恩老爷那样的superhero,我要用华丽的方式结束我不华丽的生命。当然，我也不是没想过华丽地怂一点，抽抽大麻吸吸毒，性子上来了也学着传闻中的瘾君子给自己来几针？反正我会死，对吧？但是医生告诉我，毒品跟给我镇痛的吗啡没太大差。

  我决定杀人，好歹带走一个，他一定要足够坏，坏到骨子里，虽然不能被写进历史，但我好歹够格在死前被登上新闻联播，癌症晚期、刀刀致命、穷凶恶极，怎么看都是符合头条的选题。

  A是个坏人，彻头彻脑的坏人，他曾向我炫耀过他是如何同时交往几个女朋友，那都是些十八九岁含苞待放的年轻人呀！三个骗财，两个骗色，如此空洞？起码在我认知里，最不能负是深情。但囿于成年人社交必要的体面，我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厌恶，只是讪讪地笑着，默默地鄙视着。我的生命还有不到半年就归于虚无了呀，我为什么要维持这种体面？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厌恶，肆无忌惮地用坏字概括他，在他再次体面地讲出不体面的感情观时手起刀落。

  B呢？B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人劝退了多少实习生，只是因为他害怕自己被取代，又不求上进又不愿把自己既得的利益让与充满生机的他们。可悲又可憎的人，为什么明天的太阳还会为这样的人高高挂起？凭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再说C,他伪善的背后藏着多少罪恶？他钻石王老五的身份背后是怎样的肮脏？他是怎样成为我老板的，没有人比一路见证他罪恶的我更清楚了。资本的背后都是血泪，多少家庭为了他的崛起倾家荡产，甚至付出生命。但是法律的漏洞并没有制裁他精致的庞氏骗局，他心安理得地顶着慈善家的头衔，做着吃人不吐骨头的事。他凭什么能活着，那些因果轮回真的是佛法哄人信佛的骗局吗？嫉恶如仇的我凭什么只剩下不到五个月的生命？

  余下的他们，应该带着感恩的心迎接明天清晨的朝阳，即便他们可能不愿承认，但是他们一定享受着没有我后的每一天。那我就权当他们在我生命的尽头享受了一个好人最后的温柔，他们配活着，去继续他们肮脏又美好、遗憾且幸福的人生。

  他们一定会很快乐吧！

  能感受到我绝望背后的歇斯底里吗？我可能确实有点疯，也许是因为绝症后的绝望，也许单纯是因为那个瘤子压迫到我的脑前叶，但是这些不重要了。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透露他们的名字，只是名字背后皆是虚无，又有什么好跟你讲的呢？无非是猎物A、猎物B和猎物C,代号重要吗？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我，脑癌晚期！

  A来看望过我一次，在表述完他的关切后，留下一大袋核桃，眼神中尽是可惜地告诉我，核桃对脑袋好，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公众号上看到的。我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你的感情史老子不爽很久了。他眼中的怜悯更甚了，苦笑着告诉我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很过分，但是那些做过的事只能用炫耀美化，好像只有炫耀才能掩盖自责，好像只有把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变成快乐源泉才能让自己不去思考自己烂不烂这个问题。他大概骨子里是个好人吧？他配看到明天的太阳，我是这样想的。顺带一提，他带来的核桃确实不错，补不补脑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了，反正也治不好我的脑癌。

  B没有来过，但那天我从银行取完我的住院款，他恰好也在。他跟我打了招呼。他说，家里大儿子小六了，正忙着小升初的补习，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丫头，也是嗷嗷待哺。他一边苦恼着自己能力有限，一边重复着这样也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他那些排挤也许是出于无奈吧？中年危机任谁不惶恐？他应该配好好活着，为了他两个孩子，在没有我的明天好好活着。那一瞬间我好像把自己对于生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两个孩子身上，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不像我只有屈指可数的一百来天。

  毫无疑问，C是个恶人，剥削、直接放弃自己剥削的人，我可是从他白手起家开始陪着他的最初的人，哪怕是作为朋友，他也应该出现。他应该出现的，你知道吗？我为他联系过最好的律所，陪他走过最昏暗最不被人待见的那些年。他有什么理由不出现？他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极致的恶，这个人可以为了资本抛下所有人，他的眼中只有银行卡中的数字和红彤彤的牛市，我的痛苦也不过是他为自己增添新生力量的理由。

  他居然是个慈善家，呵。

  我在纸上写了无数个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活着？不带罪恶地在万人敬仰的领奖台、在各种节目中以好人的身份存在。

  他不配，你说呢？

  他会在六点半出现在公司，我知道的，他总是笑着说我是boss呀，我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奋斗当然要第一个出现在公司。九点半会出现在公司的咖啡室，十一点外出洽谈，都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他好像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想拖着病重的身体杀死他也只能是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只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

  对了，他有个才上幼儿园的儿子，那样的小孩，即便是我病重又有什么威胁，如果我先他一步见到他的孩子，那么我就有一百种方式杀死他，他不配活着，我只要能带走一个就足够了，用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我在下午五点守在C儿子幼儿园的门口，我认识他儿子，当然他儿子也是认识我的，经常叔叔前叔叔后的叫着。我藏好前段时间已经开锋的弹簧刀，谎称他爸爸有事不能过来，我不会说谎，曾经的我说谎会红脸，但一想到我活不了多久了，谎言的真假好像也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谁会在意一个即将消失的人说话的真假？我一点都不心虚，真的。

  我确实带着那孩子回到了C家的停车场，C应该很焦急吧？五点钟幼儿园的门口并没有等他车的孩子。我用新办的号给他发了消息:你儿子在我手里，一个人过来你家的停车场，不然你自己看着办，我并不求财，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一个人过来。我还特意拍了刀的照片，告诉他事情并不简单。

  他大概是一个人过来的吧，起码我没听出身边有任何异动，他看到我后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在告诉我，我的玩笑真的有吓到他。我可不是跟他开玩笑，他今天必须死，他不配活着。

  他甚至想笑着拥抱我，告诉我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时间去医院看我，最近又有好几个大项目要亲自洽谈。

  什么大项目？他慈善家背后的伪善吗？真是搞笑。

  他恐怕真的以为这是个玩笑，我在帮他找律所的时候开过类似让绝望的玩笑，只是上一次真的是玩笑，而这一次……

  在我掏出刀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玩笑，他几乎是本能地推开我身边的孩子。

  时机刚好。

  我用沾满鲜血的手捂住他儿子的眼睛，那一瞬间我真的后悔了。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刀刀见肉，满身是血时，不管我是否患癌，都注定会被消失，上帝大概也不会太喜欢这样的买一送一。他推开自己儿子时我才明白，用自己的眼中的是非定义别人的好坏，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我无疑是那个穷凶极恶的人。

  我写下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很多事不是好坏能说清楚的，你可能也是我，当然他们也可能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