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几张嘴,一大口血喷出,这是秉昆对楠楠出现意外的反应,是的,那已经无法用什么言语来表达他那一瞬间内心的楚痛。就在楠楠即将从世界著名大学博士毕业,前程似锦的时候,宝贵的生命戛然而止,这对于周秉昆来说是巨大噩耗,而对于读者来说何尝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实?
通过中.美两国外.交部门的沟通,周楠的亲人们很快办妥了出入境手续,他们要将周楠的骨灰迎接回国。
楠楠的意外之死一下子将秉昆击倒了,虚弱不堪。医生说,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此时出国肯定是不明智的。
(我也觉得不应该去)
周秉义和妻子已在北.京了。
蔡晓光中断了拍摄工作,决定陪郑娟和周聪前往美.国。
郑娟显示出了惊人的坚强——她要首先照顾秉昆好起来,将秉昆一人留在医院里她放心不下,不肯去美.国。
(郑娟的痛应该不弱秉昆丝毫,而她这样的选择也是理智的)
蔡晓光说:“秉昆有他的朋友们关心着呢,你何必非留下不可?咱们楠楠明明有父母,你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父母都没去那算怎么回事?你必须去!”
郑娟说:“秉昆虚弱成这样,我绝不能离开他。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接着失去丈夫。”
蔡晓光说:“你怎么会失去秉昆呢?医生都说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嘛!”
她执拗地说:“医生不是也反复强调,就怕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情况吗?”
周聪只能向周秉义两口子打电话,请示究竟该怎么办。
周秉义是这样安排的——郑娟必须去,蔡晓光留下来负责照看乘昆。郑娟与周聪到北.京后,冬梅陪她母子俩前往美.国。他说已通知周蓉母女俩了,要求她们必须从法国赶过去。
(这不用要求吧,她们应该第一时间赶过去的)
“咱们楠楠的亲人们,只要能去的,应该都去。告诉郑娟,如果她不去,我都不答应!”长途电话里,周秉义的话听来像一位市委书记在做不容置疑的指示。
郑娟最终服从了周秉义的安排。
楠楠的死让周秉义很受刺激。像周蓉一样,他在意识深处也很难将楠楠当成自己的亲侄子。他对小时候的楠楠没多少印象,因为遇到的时候有限。真正开始关注楠楠,他已经是中学生了。当楠楠亲昵地叫他“大伯”时,他的感觉其实挺怪,如同理性的成年人面对自己并不乐于接受的既成事实那样,做出的反应仅仅是修养使然,而非自然的亲情反应。他曾自我反思过,希望自己能对楠楠和聪聪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他送给他们完全一样的东西,有时甚至明显对楠楠更好一点儿,引起聪聪的抱怨。但他内心里十分清楚,聪聪才是他最想亲近的亲侄子。如果弟弟当年允许他从两个儿子之中过继一个,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聪聪而不是楠楠,尽管楠楠很懂事。他能理解弟弟对楠楠的爱,这种理解也与妹妹周蓉一致,只不过认为那是弟弟对郑娟的包容。当弟弟为了争取楠楠,与骆士宾结怨成了犯人时,他对弟弟的做法大不以为然,认为弟弟把一件本该顺水推舟的好事搞成了一件两败俱伤的事,实在是愚不可及,占有欲太强。如果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争一争尚可理解,明明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嘛,为另一个养子争什么劲儿呢?即使楠楠留学读博士后,他也并不看好弟弟和楠楠的关系。他的经历告诉自己,世上很少有什么亲如骨肉的养父子关系。一位养父对养子再好,最多也只能换来养子大面上过得去的所谓报答而已。
(我是带着“对于周家人来说,周楠该不该存在”这样的问题看这一章,想寻找答案。秉义这样想,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同时也明白秉昆为什么没与哥姐说有关楠楠的事情,就算是说了,哥姐也不一定会帮他争楠楠)
楠楠在生死关头的那种表现,着实让周秉义心生敬意,他在电话里问周蓉:“你能想到吗?”
(敬意!对于秉义来说,楠楠就是一个外人,事实也是)
周蓉说:“想不到,但并不奇怪。楠楠的做法,太像咱们周家的人了。秉昆非要争这个儿子,是为了让他像咱们周家的人,而不是成为骆士宾那样的人。如果他在骆士宾身边生活过两年,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行为。”
(周蓉这样的判断可以算是对的,但太过于强调周家人,说明汪教授推荐的几本书她领会不深,或者应用得不是很好)
周秉义说:“是啊。咱们周家的人,我指的是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都会冲上去。”
(这是废话,补充的“男人”彻头彻尾成为了废话,秉义的骨子里更“周家”,而他从没有真正认为楠楠是周家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像你和秉昆呗?”周蓉的话中有明显的醋意。
(周蓉太需要被承认和肯定了,即便是自家人)
他说:“秉昆怎么样我不敢下结论,但我肯定会那样。父亲年轻时就是个见义勇为的人,我身上父亲的基因特征最多。”
(说句可能不是很对的话,秉义对周家人不一定都看得起)
“哈哈,拉倒吧,咱们三个子女中,你最不像父亲,现在更是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我还经常有见义勇为的英雄式冲动,秉昆次之。你这位哥哥,估计一点儿没有了。与楠楠相反,你倒越来越不像周家的人了。”妹妹直截了当地说。
(说这些?有必要吗?周家人)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还能怎么看你呢?如今你还骑自行车吗?”
“那倒不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你下专车时自己开车门吗?”
“……”
“你乘电梯时自己按键吗?”
“……”
“下雨时别人替你打雨伞,你还会不好意思吗?别人对你阿谀奉承,你还会皱眉头吗?”
“……”
“一些人事先有意安排的所谓‘群众’争着与你握手、合影,夸你领导有方,感谢你这样感谢你那样,你还会觉得俗不可耐吗?”
“……”
“危险时刻,如果有人喊:‘让领导先走!保护领导的安全!’你会理所当然地拔脚而去,还是会置身于危险之中,直至群众脱离了险境才走呢?”
“……”
“回答呀!”
(其实,我很想把这些删减的,因为这些大家都是明白的)
“周蓉,你这个妹妹看待你哥哥的眼光不太公平吧?”
“如果你不是我哥,我还犯不着跟你说这些呢!这就叫‘在淮为橘,逾淮为枳’,官场差不多完全把你变成另一种人,一种与咱们周家人迥然不同的人……”
(这是关键)
"但我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官做清官!"
(这是事实)
“别在电话里喊,你的心愿我完全相信,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
“说到哪儿了?我怎么就用自己的话赶出你那么多废话了?为什么咱们在说楠楠,而你的话题变成了对你哥哥的攻击?我告诉你周蓉,从我当知青干部那天起,从没有人像你这么放肆地攻击过我!你没资格!你就玥玥那么一个女儿,你把女儿教育成功了吗?!”周秉义火了。
(再我看来,你们说的都是废话)
“你别跟我吵架似的,否则我不跟你通话了!我把话题转到你身上,无非是要强调在淮为橘、逾淮为枳的道理。玥玥要不是在你老丈母娘那儿住过一个时期,也许还不至于染了一身任性公主似的坏毛病。我现在把她抢救过来了,所以我这个母亲并没有失职。再说楠楠,虽然与咱们周家的基因没有一点儿关系,但他可是在咱们光字片老房子里长大的,我见到咱爸给他和聪聪讲杨家将故事的情形。咱爸讲到杨二郎为了让兄弟们夺路而逃,力举城门结果被活活压死时,楠楠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咱爸说的是:‘你俩都给我记住,在危险时刻,无论是为了同学,还是以后为了同事、工友,咱们周家的人都得上!’聪聪问:‘为不认识的人也应该那样吗?’咱爸说:‘危险关头,总得有人为不认识的人那样做!’”
(抢救前的那句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周蓉突然感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电话挂断了。
(不挂你电话才怪,你以为都必须像晓光那样惯着你啊)
周秉义确实火大了。其实,他也想陪着郑娟和周聪到美.国把楠楠的骨灰迎回来,但他去不成了。一来他身份特殊,临时办签证迟了,二来他自己的事很不顺。个人档案虽转到了教育.部里,省里却紧急通知,收到了多封举报信,涉及相应的问题,要求他及时回去协助调查。教育.部的态度是请他回去说清楚,等调查结束再回部里接受正式任命。
(相对来说,他的事比去接骨灰要重要得多)
送妻子、弟媳和侄子赴美后的第二天,周秉义回到了省里。在 A 市,他名下没有房子,妻子郝冬梅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是原来学校分给她的。他没住到那儿去。
(这段给秉义留着,这样的市委书记真的少见)
接机的省委同志,将他直接送到了省委接待办的宾馆。那宾馆原是省委第二招待所,专为省内外司局级干部提供住宿保障,而为司局级以上干部提供住宿保障的地方是“一招”。
(有关住的环境及相关历史就不多说了)
工薪阶层承受的改.革阵痛,已达到了临界点。东三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茬茬民间资本家,他们中有些人是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创下一份家业,有些人是靠投机成功一夜暴富。还有一些人什么产业也没有,甚至连个公司也没有注册,就光杆司令一个人夹着皮包坐着豪车东奔西跑谈生意。他们不屑于谈小生意,一谈就谈大的,少则几千万多则几个亿。他们千方百计走上层路线,挖空心思搞批条倒卖.国.控紧俏物资。如今,他们不再干那些低级勾当了。凭借经济实力,他们能够买下将来有望大捞一把的地块,或曰地皮,或到手就卖掉,或长期囤积。全国到处进行土地买卖,他们忽来忽去、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对官场的深浅路径摸得门儿清,对官员们权力的虚实大小也心知肚明。他们的最大能耐是贷款,能耐大到如同银行是自家开的,行长都是自己任命的。他们对于所谓集资者很瞧不上眼,因为那不过是用自己的钱“凑份子”。
(这些都是灵人,也是德宝所说的改.革得益者,比较大的)
“闲得没事了?累不累啊?”他们如此评说集资,言下之意是那还要银行干吗?
(对于某些人,的确是这样)
有些人却知道,他们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的代理,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则如神龙隐于云雾之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周秉义便是“有些人”之一,但他从不对人说什么。
(秉义知不知道“有些人”是很会分享的)
“二招”为周秉义开了一个套间,为的是有“同志”看他时方便谈话。
住在三楼的他要下楼买烟,一出门见到了自己当市委书记时的秘书小宋正开对面房间的门。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也住在这儿?”
“他们让我住在这儿的。”小宋表情极不自然,看上去忧心忡忡。
“他们?谁啊?”
“就是……”小宋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的门忽然就开了,门内迈出省委办公厅万副主任,他问周秉义:“您出去?要不要人陪着啊?我这屋还有两个同志呢。”
这时,小宋已退入了自己的房间。周秉义笑道:“我就是下楼买盒烟。”
万副主任说:“别买了,我带了一条呢。”
周秉义说:“我还是买吧。”
万副主任说:“何必呢,等着。”
(在情况没明朗前,还是要乖一点的)
周秉义只得等在门口。
小宋是他当市委书记时的第三个秘书,跟了他三年,他对小宋最满意,卸任前按小宋的心愿安排他当上了市文联的秘书长。小宋喜欢文艺,极想与文艺家们打成一片,希望以后接市文联主席的班。他也认为小宋是那块料,将来准能胜任。
万副主任转眼从房间出来了,塞给周秉义半条烟,同时低声说:“想到您房间坐坐。”
周秉义说:“好啊,欢迎。”
二人进房间坐下后,万副主任说:“让您受惊了,搞得我在您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周秉义笑道:“受惊?没有啊,你为什么以为我会受惊呢?”
“没受惊那就更好。如果是有问题的干部,肯定坐立不安了。”万副主任不无敬意地说。
“我虽然心中没鬼,可也有点儿坐立不安啊。刚去北.京没几天又回来,工作不落实,情绪不可能一点儿不受影响。”周秉义拆开烟,很享受地吸着了一支。
周秉义自嘲亦嘲人地说:“我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啊,还劳你们接我,看管着我,心里挺不落忍的。”
“您误会大了,千万别那么想,那我更不好意思啦!”万副主任向他俯过身,小声说,“那些匿名信的事,真相大白了,基本不是个事。这话本不该由我来告诉您,今晚组.织部的同志会来陪您吃饭,应该由他们告诉您。我和厅里的两名同志纯粹是来相陪,我告诉您是违犯纪律的。要不组.织部的同志该对我有意见了。”
根据万副主任的说法,秉义当书记的那个市里的一些干部,因为他调走前处分了他们,让他们大失颜面,怀恨在心。于是有人策划,有人参与,将他与“正义大坑”的事扯到一起,成心恶心他。他们没想到省委那么重视,而省委一重视,他们自己先心虚,便有人向省委交代了,牵出数人,都承认纯粹是为了泄私愤所玩弄的卑劣伎俩,并且都写了检查,集体等待处分。
“省里本想及时通知教.育部就别让您回来了,可‘正义大坑’的事惊动了中纪.委。中纪.委来人了,现在是中纪.委要求您配合调查,您明白吗?”
周秉义说:“难道省里不清楚,那件事是省里直接抓的项目,我从没插手过,也插不上手啊!”
万副主任说:“省里当然明白,您在那件事上两袖清风、干干净净,来龙去脉连我都一清二楚,但中纪.委的人要求您协助调查,谁也不好出面替您挡驾啊!”
“那小宋又是怎么回事呢?”
“唉,小宋,这个小宋啊,真是自找的!本没他什么事,他一听中纪.委要找您谈话,吓晕菜了,来了个主动坦白,跑到省里哭哭啼啼交代了些自己的问题。不过您放心,都跟您没丝毫关系。”
(这样的人是不合适仕途的)
“他交代的问题严重吗?”
“倒不严重,无非多年以来,帮这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帮那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小孩子人托,大孩子进重点中学,谁家老人病了希望及时住院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每次帮了别人,收了别人一笔感谢费而已,加起来也不过几万,有的事还是在给您当秘书之前……”
(这个小宋,这都是小小送啊)
周秉义叹口气,又问:“那他还能继续当文联秘书长吗?”
万副主任也叹道:“这就不好说了,都怪他自己太沉不住气,胆儿太小。不处分他吧,有姑息养奸之嫌,处分吧,年纪轻轻,岂不等于断了他的政治前途?省里肯定不会直接处分他,他不够省里直接处分的级别。估计也就是转到市里,让市里看着办。如果运气好,碰上一位不太较真的干部管他的事,兴许告诫他一番,将他那点事干脆就给捂住压下了……”
(估计万副主任都没见过这样小的事吧)
万副主任为小宋的胆小怕事叹息不已。他走后,周秉义忍不住又吸一支烟,想想那些串通起来写诬告信的人,不禁心生出几分怜悯。自己已责成组织部门处分过他们一次,现在他们又将受一次处分。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连受两次处分,而且一次因为低级趣味,一次因为卑劣行径,都是令人不齿的事。当领导干部当到了这般田地,太下三烂了啊,往后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呢?
做了两届多市委书记,周秉义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厚道,很少公开批评干部。不公开批评不足以敲响警钟,也从没指名道姓,都是点到为止。
“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都是一门心思要做好干部的。良马何必长鞭驯,响鼓不用重槌敲。”他在大小干部会上常常这样讲。
一次,他参加某区干部的年度述职,过后一位女副区长要求见他,一见到他就哭了,连说“想不通”,委屈溢于言表。
(别往歪处想,过程没什么问题的)
她为什么想不通,他已料到了。
……
她说:“我猜到是哪些人了。”
他说:“我可没暗示你啊!猜到了闷在心里吧,千万别挑明,一旦挑明也等于是出卖。教你个办法,你要在恰当的时候,对你猜到的人开诚布公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希望他们多帮助你,让你的工作开展得更好些,以便调走得快些。好比一盘棋,关键的棋子一挪动则通盘皆活,大家与时俱进就都有了空间。”
她一脸愁苦地说:“可我往哪儿调呢?”
他说:“你考虑考虑,结合自己的意愿给组.织部写封信,我批一下。跟组织上要讲实话,不要写那种服从组织安排的套话,那样会事与愿违,反而不好。”
他以自己的经验判断,她可能是挡了别人晋升的路。她手下有位老科长都在科级岗位上十四年了,再过两年还不能提拔到处级,就该退休了。后来,那位女副区长当上了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县的县长,有专车,不比在市里上班远多少,那位老科长也升为副区长了。
(这样点到为止,又很明了)
当市委书记的十几年里,周秉义从不拒绝下属求见。谁想见他,都会安排时间见一下。
周秉义任市委书记时期,不少工作踏实而长期被忽视的老科长、老副处级干部“枯木逢春”,意外地得到提拔晋升,又焕发了工作热情。
在奉调北.京前几天,他一次就处分了十几个人,而且处分得特别严厉,使本市的官场一时胆战心惊,用“震撼”二字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他当时也真的是震怒了,原因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在市里做陪酒女郎的农村姑娘写给他的信。那姑娘刚十八岁,没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她为了多挣点儿钱,万般无奈之下做了陪酒女郎。
(在“农家乐”有关“神鸽”省掉,问题就在喝“花酒”的压轴节目上,这个环节也省掉些)
……
周秉义问小宋,这才看到了那封信。信中有几行字是:“尽管强.奸并没发生,但我们三个同行姐妹都觉得在精神上已被强.奸了。幸亏当时人多,如果人少,可能肉体上的强.奸也不能幸免……”
……
他勃然大怒,亲自打电话请来了本市日报的总编辑。
……
“你先看看这封信。”
总编辑只看了一页就将信放下了,困惑地说:“那事我听说了,社里已经开过会,我们报绝不会报道。我们的同志一向遵守纪律,可以被信任,能经受得住考验。”
他在总编辑对面坐下,拍拍总编辑的手背说:“我要拜托你,找一名你认为得力的助手配合,将那天晚上共有多少领导干部、公务员参加了饭局调查清楚。如果能搞清楚召集人更好,不清楚也无所谓,但你得交给我一份名单才算完成任务。”
……
总编辑说:“我了解的情况是,那些人都是科处级。您要走了,他们觉得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都高兴,于是聚在一起庆贺庆贺。喝高了嘛,必然出丑。”
“我有那么可憎可恨吗?”他也不由一愣。
“其实,他们对您的清廉还是挺佩服的,但您眼中的好干部不是他们那类干部,按您的好干部标准他们也做不到。十几年里,他们不敢聚在一起吃喝、打麻将。他们认为,打麻将不输钱赢钱有什么意思?有时为了吃喝一顿、赌一次,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偷偷摸摸。还几乎没有提拔机会,他们觉得当领导干部太没劲了,巴不得您早点儿走。实话告诉您,其中也有几个您提拔的人。”
“为什么也有他们?”
“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已经板上钉钉要调走,市长快到年龄,也该退了,副书记能不能接您的班还没谱。人心浮动,传言四起,人人都怕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都觉得合到一个群里去才更有奔头。平日里互相倾轧排挤,有时候也得互相帮衬、关照……”
“可你不是就没有投门人伙吗?”
总编辑苦笑道:“那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那些您提拔的人,早已被归于异类了。我还好说,您走我也走。他们就不一样,您一走,他们对自己以后的官场路径心里都没数了。”
周秉义站了起来,踱着步,寻思着,突然转身看着总编辑问:“那些都不谈了,我只要你一句话,肯接我交给你的任务吗?”
总编辑站起来,义无反顾地回答:“如果您决心已定,我当然只有遵命了!”
后来,就有了他临走前一次处分十几名领导干部的事。
于是,就有了那些匿名实名的诬告信。
(秉义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看不懂你)
市里有一条路叫正义路,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一位南方房地产开发商买下了一块地皮,准备建中俄商贸城。他来头不小,有北.京的高官给省领导写信,让给予关照,还出席了奠基典礼,亲自剪彩。省里建议周秉义不要介人此事,配合就是了,也就是说,将那项目定为由省里亲自抓的重点招商项目。正义路上被挖出一处三五米多深的大坑后,周秉义感到有些不对劲儿。“正义大坑”四个字首先出现在本市报纸上,开发商并没按当初合同约定,兑现对拆迁户的承诺,拆迁户们便一次次集体维权上访。报社进行了深度报道,压力重重却也体现了一种“正义石”的担当。周秉义看了报道,及时约见了总编辑。也正是在那次约见中,他对总编辑的风骨十分欣赏。总编辑认为,如果连拆迁赔偿都不能按合同兑现,证明开发商没有诚信,资金实力更成问题。果然,本市各家银行的头头们也纷纷向他请示:开发商与他们拉关系,希望贷款,因为数额巨大,都不敢擅自做主,请示市委书记究竟该怎么做。这立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他批复暂缓贷款,以免遭受更大损失,并亲自前往省里做了汇报。他认为,不排除这是一起欺诈事件,或者对方是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如果玩砸,银行必定吃大亏,拆迁户们还得继续闹访。省里极为重视,主管领导约见了开发商,当面严肃质询,要求尽快解决。开发商信誓旦旦,声称绝不玩“空手套白狼”,更不会携款外逃,他们自有资金很雄厚,只是一时周转不过来才动了贷款的念头。
(这个秉义对当地是功不可没的)
以后几个月,工程没有进展,接连几场暴雨后,“正义大坑”水满成患,竟有少年失足滑人,幸被及时救起,未出人命。
周秉义不能坐视不管。周边居民怨声载道,民间议论纷纷。他估计省里也有难言之隐,便给中纪.委写了一封信,直言不讳,质疑其中或有腐败交易。正因为如此,中纪委因“正义大坑”之事前来,当然希望能在此事的发生地而不是在北.京见到周秉义。
(外人不知情,会有很多想象,秉义真的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中纪.委、省纪.委的同志一块儿来到“二招”,与周秉义共进晚餐。之后,与他的谈话进行到了半夜。倘未发生小宋跳楼之事,谈话可能还会一直进行下去。
小宋是由办公厅两名年轻同志陪着吃晚饭,他却找准机会从厕所窗口跳了下去。
周秉义穿着睡衣吸着烟,坐在沙发上焦虑地守在电话旁,直至万副主任从医院打来电话,说幸好是二楼,小宋并无大碍,只不过摔断了一条腿。
周秉义上床时快两点了。
第二天上午,他陪中.央.纪.委和省纪.委的同志去了自己曾主政的那座城市,约见各银行的头头们、拆迁户代表及开发商公司的留守人员——老板跑回北.京去了,开发商公司只剩下了几名留守人员。随后,他们一行人又去了“正义大坑”现场考察,拍照取证。
几天后,中纪.委要求配合调查“正义大坑”项目的工作总算结束,周秉义去医院看了一次宋秘书。
小宋问:“您没什么事吧?”
他说:“我能有什么事啊,只不过配合一下调查。”
小宋说:“您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
他说:“你这个样子,倒让我很不放心了。”
小宋又哭了,边哭边问:“那我以后可该怎么办呢?”
他说:“你如果面临工作性质转变的话,建议你找一下我妹夫蔡晓光导演吧。他是搞文艺的,朋友多。”
实际上,他是想含蓄地提醒小宋,他已不适合再在党政机关工作了。
小宋自然不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无助地请求他:“那您留一封给蔡导的信吧。”
他说:“那就不必了吧,我今天可能见到他。我们是自家人,用不着写信。”
周秉义想在小宋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给他留一条后路,却也不愿留下对自己秘书关照有加的字据。小宋如果不闹出那样的事来,他帮小宋的途径还会多几条,但小宋的事已成了沸沸扬扬的新闻,他爱莫能助,只有请妹夫将小宋临时收罗了。
(从这方面看,秉义还真是不错的)
周秉义离开医院,马不停蹄地去看弟弟秉昆。
秉昆已经出院,在家休养,医药费都是蔡晓光掏的。
周秉义无专车可坐,万副主任为他安排了一辆车。他不仅见到了弟弟,还见到了妹夫蔡晓光——蔡晓光率领一干人马正在那破房子里拍戏。
蔡晓光说:“我戏里需要这么一处歪墙破壁、是家又不像家的场景,秉昆这儿完全可以。我们省得布景,他还能收一笔场地占用费,双方都有利。”
秉义刚进屋时没看到弟弟在哪儿,疑惑地问蔡晓光:“秉昆呢?”
蔡晓光指着窗台说:“那儿。”
秉义这才看到了胡子拉碴的弟弟,而弟弟虽也看到了他,并没从窗台上下来,目光跟瞧着别人时一样漠然。
秉义小声问:“他没事吧?”
晓光说:“没事,就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缓缓就好。”他又背对着秉昆小声说:“我把几场戏挪到这儿来拍,也是为了帮他分散一下注意力,对他有好处。”
周秉义把蔡晓光扯到小院里,先交代了几句小宋的事。
晓光说:“既然是给你当过秘书的人,我这儿兜个底没问题,只要他瞧得起我,一时失业了就来打打杂呗。”
秉义接着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他手里,说是为弟弟出的医药费。晓光哪里肯接!反过来又往秉义兜里塞。
(晓光毕竟有比较多的收入渠道,秉义这个厚厚的信封哪来的)
秉义退后一步,严肃地说:“你必须收下!你把我这个当哥哥的人对父母和弟弟妹妹应尽的责任义务差不多全尽了,相比起来,我这个长子做得连个女婿都不如。收下吧,否则我心里只有羞愧了!”
(这倒是说到点上了)
晓光这才红着脸将信封揣起来,转身朝屋里喊:“秉昆,别装没看见你哥,出来一下!”
于是,秉昆也到小院里来了。
“我得进屋给演员说戏,你俩先聊着。”晓光说罢进屋去了。
兄弟二人互相注视着,一时无语。
(很不像兄弟的两个人)
秉义突然将弟弟抱住,心疼得直想哭。
秉昆任凭哥哥抱着,还是不说话,也没任何亲热反应。
秉义说:“自从你入狱,我只在头几年看过你两次。”
秉昆低声说:“是的。”
秉义说:“咱哥俩十来年没见了。”
秉昆又低声说:“是的。”
秉义说:“哥一进屋就看见窗台上坐着个人,没认出是你。”
秉昆说:“你一进屋,我就认出你了。”
“哥待不了多会儿,说走就得走。”
“明白。”
“哥调北京了,以后你嫂子也得随我走。”
“听说了。”
秉义又想抱抱弟弟。
“刚才亲热过了。”秉昆不情愿地一躲。
(这个秉昆啊)
关铃出来了,给了秉义一杯热水。秉义口渴,很想喝,水太烫,又喝不成,只得捧着杯子和弟弟说话。
“楠楠的骨灰接回来以后,哥的意思是,安置在爸妈的墓旁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爸妈的墓旁没地方了。”
“那就连爸妈的墓也转移一下。只有那样才好,必须那样。那样了,以后咱们去看爸妈,也能为楠楠扫墓了。”
“可……那要花不少钱……”
“钱的事你别操心,有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呢。”
“我听哥的。”直到此时,秉昆口中才说出了一个“哥”字。
“碑文你打算怎么写?哥的意思是,他既是你和郑娟的长子,也是爸妈的长孙。如果碑文这样写——‘在此处陪伴着我们父母的,是我们父母的好长孙’——落款依次是你和郑娟、我和你嫂子、你姐和你姐夫……你看行不?”
“为什么要那样?”
“哥不愿只以你和郑娟的名义立碑,你们去一次伤心一次。按哥的想法,那样也体现了咱们大家对楠楠的怀念。”
“那样,是不是字太多了。字太多了,碑就得大,总不能高过爸妈的碑吧?又得多花不少钱。”
“你怎么又谈钱?……不错,哥以往对你们一家照顾不够,可明知你一家缺钱了,你哥装作不知道过吗?”秉义有点儿激动了。
“你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不过觉得,一个孙子的墓碑,和爷爷奶奶的一般高,那不太对劲儿,别人肯定说闲话……”
“秉昆,看来你还没明白哥的意思——楠楠让咱们周家所有人都跟着光荣,那孩子值得咱们为他竖一块和咱们父母一样高的碑!”
“我不要那光荣……不要,我要他活着才好……”秉昆反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秉义,放声大哭。秉义手中的杯子也掉在了地上。
秉昆由于楠楠的死而吐血后,实际上一次也没哭过,只是多次默默流泪。也许因为郑娟和聪聪不在眼前,而在他心目中如同父亲一样的哥哥终于对他表现出了莫大关怀,他感情的闸门再也闸不住悲痛的“库容”了。
他平生从没有这么难以控制地放声大哭过,父母去世时都没这样。
(这时的秉昆才是最真实的)
秉义不停地拍着弟弟的肩和背,流着泪劝道:“别哭了,别哭了,当然是楠楠活着才好……但是,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嘛……”
蔡晓光闻声从屋里走出,相劝不止,关铃们也都跟了出来。
这时,来了一个不寻常的人——一身警服的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龚维则。
周秉义被要求从北.京回到省城,龚维则自然知道,但听说的是“接受调查”而非“协助调查”,他一想到周秉义为自己做过提拔推荐,心里就七上八下,哪里还敢到“二招”看望周秉义?听说调查已经结束,中纪.委的同志对周秉义评价很高,认为他对纪检工作给予了竭诚的支持和坦荡无私的帮助,还代表领导对他表示感谢,龚维则又极想见见周秉义叙叙友情了。于是,他亲自开车去了“二招”。
(都是这么现实的,少龚叔也不例外)
在“二招”,他得知周秉义已经退房,当天下午就要乘机返回北京。龚维则想到以后到北.京相见和今日相送是不一样的,他推测,周秉义有可能是到弟弟周秉昆家了,便驾车赶来。
他一出现,蔡晓光屋里的戏就根本没法继续往下拍了。
蔡晓光搂着周秉义的肩走到小院一角,商量说:“你还是早点儿走吧。你看你一来,搞得秉昆号啕大哭,还引来了区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你再不走,不知又会引来什么人,我的戏甭想拍了。我是在抢档期赶进度啊!再说秉昆也会烦的,他家一切事,我负责了,你就放心到北.京接着当你的官去吧!”
秉义看一眼手表,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对弟弟大声说:“秉昆,记住哥的话,那哥走了啊!”
秉义拔脚而去。
龚维则与周秉义并肩走着,说自己一定要将秉义送往机场。
秉义说:“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没必要,省委办公厅的车一直跟着我。”
龚维则说:“让那辆车回去嘛!总想和你聊聊,也没机会。今天你都要走了,必须给我这机会,咱俩车上也可以聊聊啊!”
秉义说:“我只不过是到北.京,又不是驻外,以后机会还很多。”
龚维则说:“那太不同了。反正今天送你的机会属于我了,谁争都不行。”
秉义笑道:“行,听你的。”
龚维则熟悉省委办公厅的车牌号,他将自己开的警车停在了那辆车后边。
二人刚走到车旁,从办公厅那辆车上下来了万副主任。秉义惊讶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万副主任说:“我要亲自送您到机场。办公厅那边临时有点儿事拖住了我,现在处理完了。”
秉义歉意地看看龚维则。
龚维则与万副主任不认识,急忙掏出名片双手递上。万副主任看了一眼,说了句“幸会”,也给了龚维则一张名片。
省委办公厅副主任是副厅级,龚维则是正处级,龚维则对万副主任毕恭毕敬。他急切地请求让自己去送周秉义,却遭到万副主任干脆拒绝:“那不行。”
“不行?”龚维则被顶得直眨巴眼睛。
“对,不行。”万副主任丝毫不留余地。
龚维则想继续争取。
万副主任打断道:“龚副局长,别认为我办事死板啊,我是在执行领导的指示。领导嘱咐了,要求我一定亲自将秉义同志送到机场。换成你是我,你的态度肯定和我一样。”
龚维则无话可说,只能眨巴眼睛了。
(两个人争着送秉义,都是道啊)
秉义心里好生奇怪,不明白万副主任为什么不肯给龚维则面子。他只得打圆场,提议每辆车都坐。无非中途停一次,自己从这辆车下来,坐到那辆车里去。
秉义的面子,万副主任自然要给。他看了一眼手表,对秉义说:“该走了,请您先上我的车。”
龚维则紧接着说:“那我的车在前边,好为你们开路。”他的车上有警笛。
秉义坐上省委办公厅的车后,对龚维则说:“时间很从容,你路上千万别拉警笛。”
“论关系,咱俩关系也很近啊。对吧,秉义同志。”车开动后,万副主任对龚维则表示不满,说他不懂规矩。
秉义只得附和道:“是啊,是啊。”
万副主任问:“那位龚副局长,他跟你的关系到底有多熟啊?”
秉义想了想说:“实事求是地说,其实并没咱俩接触多。”
万副主任说:“我想也是那样嘛!当年你老岳母很喜欢我,……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秉义说:“我当然记得,历历在目啊!”
“你岳母那人真好,虽然对革命劳苦功高,却从没摆过老革命的架子,我很怀念她。”
“我更怀念她,她基本上是你说的那样,偶尔也喜欢摆摆老资格。”
“完全可以理解。”
共同的回忆,共同的话题,让周秉义和万副主任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
“人间自有真情在。”万副主任握了握周秉义的手,周秉义拍了拍万副主任的手背。
遇到一处红灯时,万副主任握了握周秉义的手,特别贴心地说:“有件事我还真就得求你。目前而言,求你胜于求任何人,求别人我求得不踏实。”
秉义愣了一下说:“请讲,只要我能办到,一定认真办。”
他嘴上说得极爽快,心里却打起鼓来,唯恐万副主任给自己出什么难题。
万副主任说:“我哪能为难你呢。对你来说,小事一桩。”
他说女儿正在北.京一所高校读研究生,毕业后决意留在北.京的高校从事教学工作,最好是留在本校。
“咱们女儿要强,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她有这志向,咱们当父亲当叔叔的,不支持孩子不对吧?”
万副主任比周秉义大一岁,他将“咱们女儿”和“当叔叔的”有意强调了一下。
“是啊是啊,应该支持。可……我到了北京,起码还得几天后才能正式成为教育.部的人。毫无人脉,肯定帮不上忙啊!”周秉义暗自叫苦,顿有一种被绑架的不快。
万副主任却乐观地说:“咱们女儿的事也不是眼前的事,她两年后才毕业呢!两年后,你不但在教育部站稳脚跟了,也许还高升了呢。凡事讲未雨绸缪嘛,两年后你这位叔叔再为她操心不迟,咱们就算说定了啊!”他想再次握握周秉义的手,周秉义及时将手躲开了。
(万副主任,未雨绸缪,你这也太“未雨”了吗)
“两年后啊,到时候我一定关注着。”周秉义的话说得老不情愿。
“明天我就给咱们女儿写信,让她常去看你。我不在北.京,你就是她在北.京最亲的人啦!总之,我把她托付给你这位叔叔了,你替我多多关心她,教育她,帮助她。”
“行。”周秉义巴不得立刻就能换到警车里边去坐着。
(秉义是不是很想骂人)
又过一处红绿灯,车开出了市区,通过秩序混乱的城乡接合部,龚维则那辆警车拉起了警笛。
“讨厌!”周秉义生气了。
“怎么走这条路?龚副局长怎么回事啊!”万副主任也对龚维则表示不满。
“他没带错路,国道有一段在维修,这几天上机场的车都得这么走。”司机替龚维则说了句公道话。
过了高速公路收费口,龚维则的警车停在路边,周乘义坐的车也停下了,龚维则、周秉义、万副主任三人同时下了车。
龚维则对万副主任笑道:“该让秉义同志坐坐我的车了吧?”
(万副主任,小龚叔等久了啊)
周秉义以为万副主任一定会说几句不高兴的话,不料他却挺轻松地说:“好啊,既然龚副局长如此盛情,那就有劳你了。”
(万副主任该说的都说了啊)
此时,周秉义被一个人吸引了。确切地说,他是发现一个人在打量自己。他们两辆车刚停住,后边接着停下了一辆军车,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军人,从肩章看是位中将。老将军一边吸烟,一边用研究的目光望他,望得他颇不自在。
(这个不能减,挺有意思的)
他正纳闷,万副主任说:“我就不往前送了。你刚才也看到,有一段路太堵了,过会儿肯定更堵,我怕正赶上,一堵堵半天。”
他竟不再用“您”称呼周秉义了。
(这细节太细了吧)
秉义连说:“对,对,你快请回吧。”
于是二人握手,万副主任与他拥抱了一下。
万副主任的车掉头开走后,龚维则替周秉义打开了车门。
周秉义上车前,扭头望了老将军一眼,见老将军仍在看他。
龚维则与周秉义聊起了自己当年与光字片,特别是与周秉义父母的关系。
“要说有什么特殊关系吧,其实也没有,但内心里对咱们光字片,对你们周家的人,就是保留着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想忘都忘不掉的感情。我侄子龚宾当年和秉昆是工友,你弟可是个大好人,当年我出了那么一档子倒霉事以后,你弟他们几个工友对龚宾可爱护了。你父母当年特别支持我的工作,更不要说你了。你是我的贵人。总之,一回忆起我当派出所所长时的事,就会想到光字片。一想到光字片,首先就想到了你们老周家的人。这是缘分啊,你认为呢?”
(好像说的也是事实,只是过了点)
周秉义说:“是啊。”
坐着小龚叔叔亲自驾驶的警车,听着已是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小龚叔叔温暖的回忆,周秉义竟不敢多说什么,怕又被特殊的感情绑架了。
龚维则觉出他没有谈兴,安慰道:“别那么失落。”
秉义奇怪地问:“我失落什么啊?”
龚维则说:“你当然自己不能承认啰。你啊,得这么安慰自己,虽然由掌实权的干部变成了虚职干部,由一把手变成了服务于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人,但你进京了啊!东三省有多少像你这个级别的干部做梦都希望能被调到北.京去。这也是地方官员的一大喜事嘛,意味着儿女沾你的光成了北.京人啊!”
(小龚叔,你尽提不开的壶)
秉义说:“我没儿女。”
(这是挺大遗憾的)
龚维则说:“忘这茬儿了,但冬梅沾你光了啊,她肯定愿意成为北.京人嘛。你不要理那些议论,都是出于嫉妒,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是酸的。”
秉义说:“有些什么议论呢?说来听听。”
龚维则滔滔不绝地分析,周秉义听得津津有味。龚维则的话忽又绕回到他与光字片与周家人的感情上,周秉义的心便又敏感地收紧了。
到了机场,二人下车后,龚维则还在大谈感情。
秉义忍不住问:“维则,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啊?有就抓紧时间直说。”
(好吧,秉义心知肚明的)
龚维则愣了愣,摇头笑道:“没有,没有。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从没人这么问过我,倒是我以前常对别人这么说。以前思想单纯啊,认为自己是派出所所长嘛,工作性质决定你就是要及时为群众排忧解难嘛,所以常把你刚才的话挂嘴边上。现在呢,当了副局长,不但再不敢轻易说那种话,而且生怕别人求到自己头上。除了亲戚朋友的事,谁的忙也不想帮。怕主动帮了谁,落下个好求的名声,三天两头有人磨叽着相求,那不烦透了。咱们才多大一点儿权力呀,帮不过来啊!”
(小龚叔,秉义跟你相反)
他的话说得周秉义脸红了一下。
龚维则真诚地说:“你走后,本市这边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有的话你只管直说。”
秉义本想求他解决一下弟弟的工作问题,但听了他那一番怕人相求的话,不好意思开口了,也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
(自私点说,秉昆是最有机会被关照的,但他现在在家发呆)
一对中年夫妻和半大孩子拉着行李箱、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过来。他们是龚维则的朋友,惊喜地发现了他,就要搭车回家。那一家三口旅游回来,刚下飞机,由于飞机一再晚点,接他们的司机错过了时间。
(这一家三口是从天而降的,来得太及时太妙了)
秉义劝龚维则赶快拉上朋友一家回市里,龚维则也就不再坚持要送他到出发大厅了。
二人握手道别,周秉义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当年的小龚叔叔一下。小龚叔叔乘机俯耳低语:“放心,龚维则不会让你蒙羞。”
(这话不轻啊)
省委办公厅万副主任给周秉义买的是航班的头等舱。那年头,级别已不重要,是否是辖区或部门的一把手最重要。当时,一把手为尊的现象泛滥,一位县委书记与一位副省部级干部或者一位私企老板同坐飞机头等舱,也是寻常事。
周秉义对坐头等舱也没有任何不适。自从当上了市委书记,进京跑项目或出国考察,他从没坐过普通舱。当军工厂党委书记到俄罗斯去,他是坐普通舱,初任一把手,又遇上了特殊情况,如果有人给他买头等舱,他会生气。自从当上了市委书记,就没有人敢给他买普通舱。
周秉义在贵宾室门口愣了一下,几乎想退出去。贵宾室只有两个人,那位老将军和警卫员。他忽有种进错了地方的感觉,但服务员已将他的行李箱放在沙发旁了。他只有走过去坐下,当时那感觉别提有多么不适。
老将军瞥了他一眼,对警卫员耳语了几句。服务员刚一离开,警卫员立刻走到他跟前,“啪”的一个立正,敬礼后邀请他说:“如果领导方便,我们首长想请您坐过去,跟您聊聊。”
(接下来绝对是精彩的)
当了十几年市委书记,周秉义早已懂得,官场上一向是以领导、大领导、首长、大首长四个等级来划分干部——大领导以上皆属高干,起码得是省部级。而首长嘛,自然是比省部级还高的高干。大领导、大首长不是正式的说法,在官场指高干中在位的一把手。不管多少领导、多大的领导一起开会,如果有一个人面前的纸牌上印着“首长”二字,那么现场谁的官最大就一目了然。
周秉义略一犹豫,立即起身,诚惶诚恐地坐了过去。他在老将军旁边的沙发上刚一落座,老将军朝警卫员挥挥手,警卫员离开了贵宾室。老将军缓缓扭头看着周秉义的脸问:“你是位干部啰?”
周秉义脸一红,谦恭地回答:“是的,首长。”
老将军又问:“多大的官啊?”
(一般人不会这样问的)
周秉义彬彬有礼地回答了自己曾经的职务,到北.京后可能上任的职务。
“我当你是多大的官呢,两辆车送你一个人,还都是公车,有那必要吗?还警车开道,还鸣警笛,不是我倚老卖老地批评你,谱太大了吧?刚当到司局级就找不到北了?”老将军的批评丝毫不留情面。
(如果弄不好,秉义北.京之行估计凉)
周秉义料到了必会遭到批评,并已在心中快速想好了该怎么应对。他还算沉着冷静,脸没红第二次。
他微微笑道:“首长,您误会了。只有一辆车送我,那辆警车是到机场接人的。因为我认识开警车的人,所以才半路坐到了警车上,让送我的公车回去了,那样就可以为公家省点儿汽油嘛。近年来各级‘两.会’,代表委员总说党政部门的行政开支太大,压下来不容易。作为干部,能替国家在各方面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啊。至于警笛,不是为我而鸣,我听开警车的警官说,他是为您才鸣的啊!开警车的警官注意到您坐的那辆白牌军车了,他一想是和我们同一方向去机场,怕误了点,就为你们的军车鸣起了警笛。您不但误会了我,也误会了警官的好意呢。”
(看看,就算金老太太在世,也不过如此吧。什么叫滴水不漏?这就是!什么叫为官之道?这就是!)
周秉义的表情使他的话听来仿佛句句是真。
老将军却还是不相信地问:“为什么是怕我们误了点,而不是怕你误了点?”
(老将军,你不怀疑还好,一怀疑就天衣无缝好)
“我们知道我的时间从容,不会误点啊,却不知道你们赶的是哪一趟航班。见你们一路超车,以为你们的航班比我们的航班早。”
周秉义说得有条有理,丝丝人扣,不由人不信。
“确实是我误会了?”
“确实是您误会了。”
“那么,我应该向您道歉啰?”
(将军唬人了啊)
“首长,不必,首长的批评也是为我好。我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你能这么认识我的误会很好。我喜欢你,上了飞机咱俩要坐一块儿啊,我对中国教育有不少看法,也可以说有不少意见,我认为值得你听听。”
(好可爱的将军)
“那是肯定的。首长的意见必然有利于教育改革,但就怕我没有与首长挨着座位的幸运。”
“小张!”
警卫员应声而至。
老将军高兴了,和颜悦色地说:“对对我俩座位号。”
一对,老将军的座位在前排,周秉义的座位在后排。
老将军对警卫员说:“登机后,你负责让我这位新朋友和我坐一块儿。”
警卫员说:“首长,可能不太好办。”
周秉义也说:“首长,不如让警卫员将您的住址留给我,我以后登门拜访,请教。”
(这秉义,该为你点赞)
老将军固执地说:“以后是以后嘛!小张可有办法了,小事一桩,他会解决好的。”
警卫员忐忑不安地说:“我试试看吧。”
“你看你,刚夸完你,怎么这么说呢?这点儿小事还为难,不像是你了嘛。过来过来,我支你一着儿!”
老将军以手招之,大高个子警卫员立刻走了过来。
“你弯下腰嘛,让我仰视着你说话呀?”
警卫员就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
老将军小声说:“上了飞机,你要主动跟空姐套近乎,嘴甜点儿。你就说他是我秘书,我俩要在飞机上研究工作问题。只要空姐被你哄开心了,她就会替你与乘客协商,懂了吗?”
(有多少将军需要按常理出牌)
警卫员笑道:“懂了,谢谢首长支着儿。”
老将军朝周秉义眨眨眼睛,他俩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登机后,根本无须警卫员与空姐套近乎。那架飞机乘客少,没坐满,头等舱只有周秉义和老将军两人。一名漂亮的空姐反过来向警卫员示好,说头等舱的座位空着也是空着,热情地请警卫员也坐到头等舱。警卫员红着脸不肯,说得经过首长同意,空姐就笑盈盈地替他请示,老将军马上批准,还替警卫员谢了空姐。
老将军对周秉义耳语:“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同意的,容易把年轻人惯坏了。军队必须讲规矩,什么人什么待遇是规矩的一种,轻易不能破。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觉得那女孩儿和小张对上眼了,爱情也需要条件,我的做法对吧?”
(这个小张,好命啊)
周秉义说:“对,首长的做法非常对。”
周秉义忽然回想起来,自己当年做知青干部时也如小张般年轻英俊、风华正茂,也很幸运地遇到了赏识自己的师首长及军区副司令员。现在,自己年过半百,面颊松弛,头发稀疏,也曾主政一方,却依然很难把握自己人生的航向。真是人生苦短,联想到“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之类的诗句,心中顿生一片惆怅。
(秉义心里是不是残留不甘啊)
老将军情绪很好,字斟句酌,细言慢语地发表对国民教育久经思考的见解。周秉义已经犯困,强打精神做洗耳恭听状,不时往小本上记几笔,偶尔插问两句,他对短期内根本无法实现的浪漫建言照记不误。同时,他不免顾影自怜,羡慕妹夫蔡晓光的潇洒活法。在他看来,蔡晓光本该选择走仕途,妹妹周蓉更应走蔡晓光的文艺之路,而自己才适合做教育工作。
(没有一个是走对路的,这是不是也就叫做身不由己)
两个多小时的空中旅程过得也快,全赖周秉义配合,老将军交谈甚洽。他以为对方会提醒警卫员给他留下住址,对方却似乎忘了那茬儿——也许真忘了。
(这个就不要计较了吧)
到了教育部,刚喝了几口茶便有人找他谈话,是位副部长。寒喧数句后,对方告诉他,他已经不属教育部的干部了。
(这叫什么事啊)
尽管他久经历练,还是惊讶得差点儿失态。
“事情是这样的,秉义同志。不知怎么搞的,中纪.委领导知道了你。有一天派人找到部长,要求看一下你的档案。中纪.委的同志要看任何人的档案,我们自然同意。过了一天,中组部也来人了,通知我们因为工作需要,调你到中纪.委工作,并带走了你的档案。他们要求你回京后,及时送你到中纪.委报到。”副部长说。
(秉义如梦)
周秉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秉义同志,你今晚干脆就住在部里招待所吧。马上有人带你去洗漱,休息一会儿。但你先别吃晚饭,我下班后过来陪你。”副部长叮嘱说。
“谢谢了,晚饭我自己解决就行,不必麻烦您了。”周秉义到底还是有相当的应变能力,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能做到应对自如。
副部长说,陪他吃饭也是一项工作,教育.部物色的好干部,被中纪.委“抢”走了,也是教育.部的光荣嘛,陪他吃饭也是分享啊。
坐在招待所的沙发上,周秉义想到配合中纪.委同志调查“正义大坑”的前后经过,对自己调任中纪.委工作倒也不奇怪了。当时,他们中的一位领导曾与他谈到《求是》杂志上的一篇反腐倡廉的文章,那是他任市委书记时写的,曾经引起一定反响。对方说,这篇文章几位大领导都看了,还做了批示,要求领导干部学习讨论。
对方的确也说过:“你干脆别去教育.部了,来我们中纪.委工作吧,我们现在缺干部。”
他以为只是一时戏言,自己也没有当真,笑了笑说道:“好啊,我对反腐败斗争很有信心。”
对方问:“一言为定?”
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对方叮咛了一句:“那我可向领导汇报啦!”
他说:“那我等着了。”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就算有些准备是无意的)
正所谓言者轻率,问者有心。突然成了中纪委的人,周秉义完全没有想到,但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关于愈演愈烈的腐败,民间已有“除非再来一次彻底革.命,否则很难根除腐败”“地火在燃烧”之类的说法,这使他很替党和国家忧虑,也很能理解民间的愤懑和不满。他想,若能在中纪.委做些遏制腐败的实事,也算不枉为官一场。这么一想,他有点儿兴奋了。
陪他吃晚饭的不仅有那位副部长,还有中纪.委的同志。中纪.委的同志说,今晚的便饭既是送行,也是接风。全国的好干部很多,但真正关心、善于进行反腐败斗争的干部却不是太多,具有实践经验和理论认识水平的人更少。家庭关系单纯,没有子女或子女从事非营利工作的,更是少之又少。
副部长问了一句:“从事纪检工作跟有没有子女有什么关系?”
(副部长你真不懂吗)
周秉义回答说:“腐败有两种表现,一曰膨胀的特权,二曰病态的贪欲。特权主要是为了满足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的权力欲,贪欲主要体现在金钱物质方面,生活奢靡,为了儿女或情妇,两者叠加,便欲壑难填。”
中纪委的同志说:“听到了吧,句句说在点子上。中纪.委从教育.部将你挖走,那是挖对人了。”
副部长笑道:“腐败的原因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但怎么反,谁能提供好办法呢?”
周秉义接着说:“好办法无非就是好制度,好制度首先是有法可依的制度,是能管好高级干部的制度,上行下效嘛。几千年来历朝历代都有制度,每个朝代都有腐败蔓延,都是由于皇帝管不好王公大臣。管不好‘和珅’,就管不好基层官吏。方丈们男盗女娼,玷污佛门,却要求小和尚们六根清净,无私无欲,那肯定事与愿违,到头来连对佛的信仰也颠覆了。”
(能实现吗?这么快公开说出来)
周秉义的话听起来都不过是老生常谈,甚至是陈词滥调。民间所议,比他的话尖刻多了,但在地方,各级官员轻易不敢那么说,相互之间不敢,公开说更不敢。当市委书记多年,大会小会经常讲反腐倡廉,他却从没说过刚才那种话。一位地方官员,更是不敢对北.京官员说那种话。“抓小辫子”,整人的风气仍未绝迹,针砭时弊就有可能被整得半死。周秉义之所以敢说,主因是自恃屁股干净,不沾屎不沾尿,经得起用放大镜来观察。当然也因为以前不敢多说,压抑得太久,到了北京迫切想要释放一下思想气压。
(就想问问谁拿放大镜)
副部长和中纪.委的同志都笑了。
副部长说:“秉义同志,你还没好好吃几口饭呢,我们招待所的菜不错,先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再聊。”
中纪.委的同志说:“敢当着咱俩说这种话,证明他常在河边走,居然没湿鞋啊,难得!”
周秉义是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犯忌了,也就不再主动说什么,自顾自吃起饭来。他确实饿了。
(别忘记这里非地方)
三人便都没再说什么与腐败有关的话。
饭后,中纪.委的同志告诉周秉义,明天是星期日,可以在招待所安下心来休息一天。星期一、二,他替周秉义请了两天假,可以逛逛街,会周秉义回到房间,泡了个澡,一上床便酣然入睡。
他困极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吃罢早饭,逛新华书店,买了十几本书。之后的两天半,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关于政治的书都没买,他认为自己早懂了,好政治便是为国为民多办好事,而不好的政治则是整天纠缠于主义是非,使善于耍嘴皮子进行政治投机的人大行其道。他买的都是些官员可看可不看的所谓闲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蒙田的《蒙田散文随笔》等,还有一本美国人写的大部头的《光荣与梦想》,一本带彩图的中国科学院专家编的《多彩的昆虫世界》。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学校组织参观了一次昆虫标本展,他曾立志长大后要当一名昆虫学家。他看得兴趣盎然的还是后两本书,前几本书他大学时都认真读过,但见了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于是买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姑娘知道他是位厅级干部,看着他双手捧着一本关于昆虫的大开本彩色图画书入迷,都嘻嘻地暗笑。
(秉义就是与众不同)
那两天半时间,对于周秉义是无官一身轻的美好时光,尽管常常有忧愁袭上心头——关于弟弟一家的、关于妹妹回国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但他总体上感觉极其美好,无比享受。
星期三,中纪.委为他开了简单的小型欢迎会,实际上是个见面会。他的新岗位是反腐倡廉政治理论与政策法规调研室副主任,领导说他的名片上可以注明“司局级”。
他说:“不必吧?”
领导说:“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否则到了地方,很可能并不拿你当回事。”
会后,有一个人没有离开,他走到周秉义跟前,注视着他问:“秉义哥,还认得我不?”
他端详对方,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
对方说:“我是吕川呀。”
(这个世界太小了,没想到吕川也在这)
他还是想不起来。
“我是秉昆的朋友,当年我们是酱油厂的工友。”
“是你呀!……”
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当年自己做兵团知青时,有一年回家探家,弟弟的朋友们都来看他,其中便有吕川。
他说:“咱们只见过那一面。”
吕川说:“对。”
“后来你到北.京上大学来了?”
“是的。”
“秉昆多次跟我讲到过你。如果不是受你的影响,秉昆可能还不会卷人一九七六年那件事……”
“估计也会的吧。”
“你这么认为?”
“肯定也是我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哥,你不是在埋怨我吧?”
“我埋怨你干什么呢?那事不是还让他有了段光荣历史吗?挺光荣了一阵子,是不是?”
“我也挺光荣的。”
二人都开心地笑了。
周秉义感慨地说:“你们几个之中,就出息了你一个,他们现在情况都不太好,你知道吗?”
(学历在当时还真的很关键,现在好像也是哦)
吕川说:“知道,秉昆后来那件事我也知道。我心里时常牵挂着他们,但我一个小处长,又在北.京,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任何忙。”他叹了口气。
(吕川,你这是当面打秉义的脸昆)
周秉义说:“牵挂着就够朋友了。”他沉默片刻又说,“中纪.委的干部不同于其他部门的干部,以你的年龄,成为中纪.委的处级干部,进步够快的了。”
(是啊,吕川有过什么遭遇呢?现在在中纪.委)
吕川说:“我大学毕业工作不久就是副科级了,五年一个台阶,还算快啊?”
二人都笑了。
吕川提议:“哥,咱俩出去吃午饭吧,可以多聊聊。”
秉义说:“好啊。”
吕川说:“我请哥。”
秉义说:“那我高兴,不与你争。但我嘱咐你啊,以后不能跟我叫哥,别人会有看法。”
吕川保证道:“以后我就归你领导了。放心吧,我哪能那样呢。”
二人走到楼梯口,秉义改变了想法,拍了一下吕川的肩说:“别出去吃了。到中纪.委的第一顿饭我更愿意在机关食堂吃。在那儿也可以边吃边聊啊!”
(这就是秉义,吕川好好学习吧)
吕川是明白人,没有再坚持。
(这一章终于看完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是翻书还是在编辑时翻手机,都挺不容易的,而这一章所写的有让人痛和紧张,也有无穷的趣味,那些比较低的趣味,我都尽量省略了,字太多是罪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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