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作者: 杜公子诗若 | 来源:发表于2017-03-03 20:08 被阅读23次

    我本是长安街上一个小乞丐,老乞丐捡了我,把我养大。老乞丐是丐帮弟子,然而他并不会武功,在这个靠拳头吃饭的江湖里,老乞丐的存在简直太过微末,所以终其一生,他也不过是个三袋弟子。

    老乞丐捡了我本来是要续香火的,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没有给我取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叫花子”,所以我的名字就是“小叫花子”。帮里有个读过书的,据说曾经考过功名,他说老乞丐没有祖姓,也没有祖坟,无处扣头,便绪不得这香火。

    我十岁那年,老乞丐去世了。我绪不了他的香火,也没给他养老,但我要葬了他。丐帮的普通弟子死后,都是用席子一卷,路边埋了便是,连纸钱都不烧一把,生是穷人,死是穷鬼,投胎无祝,来生但愿不再为人。

    我不愿老乞丐就这样走掉,长安街上富人多,偷个钱袋并不难,就这样我用一副薄棺藏了老乞丐,坟头光秃秃,余钱不够立一块碑,他无名,我也不会写字。

    后来丐帮把我赶了出来,偷窃违反了丐帮的帮规,哪怕想做个孝子也不成,何况丐帮的教义中并没有“孝顺”这一条。

    就这样,我挂着小叫花子的名字,成了长安街上的一个小偷。

    开元盛唐,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会写字的人一定是这样写的。长安街很宽,街边很繁华,肉包子的香味不时钻进我的鼻腔,戏子游走,车马喧嚣,仿佛人们压根不知道,昨晚街边还冻死一个老乞丐。

    乞丐是不受欢迎的,盛世乱世都一样,后来我读了书,大概乞丐也算是读书人口中的“蠹虫”吧。盗贼,比蠹虫都不如的。然而盗亦有道,这一行也是有他们自己的规矩,我没师门,认不得他们做的标记,偶然抢了他们生意,会挨一顿毒打。

    丐帮的也会打我,说我辱了师门,好像都忘记了我早已被扫地出门,揍完我之后又想了起来;官府的人也会揍我,他们只会用马鞭抽,只要我跑得快,他们绝不会追来;我失手的时候很多,被人逮住就跑不掉的,不打的我动不了,他们不会罢手,我身上的伤绝大多都是这么来的。

    然而,我好像欠了上天什么,他总是忘记收回我这条贱命,在破庙睡一夜后,我居然又能一瘸一拐的走动了。阳光从残断的窗口照进来,洒在大佛脸上,金泥早已剥落,面目狰狞,我总是会梦到这个大佛张着血盆大口来咬我,每次吓醒,夜色漆黑,乌鸦“哇哇”叫个不停,大概又有人死了吧,谁会关心呢。

    我想我的余生也就这样了,或许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朝阳下大佛的狰狞面容,大概一块破席子都不会有人给我卷的。直到有一天,我最后一次偷窃被抓。

    初春的长安,寒风刺骨,我在街上游荡,寻觅下手对象,外来的过客是最好得手的,风险也最小。我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女子,牵着一匹马,她用厚厚的大氅裹着身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斗篷遮着面容,看不清她什么表情,我猜她是有心事的。

    有心事的人往往不够警惕,我从她身边擦过,伸手摸向荷包,未料她的马一声清鸣,一支长剑便从她的氅下探出,直扑我的眉心而来。我看到了她的脸,眉若远山,眼如秋水,哀愁写在眉间,微微嗔怒的轻喝带着脆生生的江南口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竟忘了那支长剑马上就要穿过我的脑袋,大概她也没有真的要杀我,毕竟血溅长安街是个大麻烦,那支长剑又嗖的收了回去,剑气凛冽,在我额头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流到我嘴里的时候,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我看到了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和金黄色的稀饭,我大口大口吃着,结果呛着咳了出来。只听到有人嗔道:“这孩子,是多久没吃过饭了。”

    我猛地坐起,只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端着半碗粥坐在我身旁,枣红色的大马在门外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好像在嘲笑我的窘迫,突然,我很开心,感觉那匹马是我的朋友。

    她又把我带回了破庙,我看着大佛似乎也没有那么狰狞可厌了。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觉得很内疚,我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来,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没有名字是一件多么让人不开心的事情。我说:“我没有名字,人们都叫我小叫花子。”

    那个女子笑了一下,说:“还叫花子,叫花子就偷人钱袋啊?丐帮的脸给你丢尽了。”

    不提丐帮还好,一提我立马就生气了,我说:“丐帮有什么好的?我根本不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

    那个女子似乎来了兴趣,追问我为什么。

    我给她说了老乞丐的事。她说:“丐帮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啊,还义气当头,真是可笑,也难怪那群臭要饭的容不下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就是你师傅了。”

    我不知道她和丐帮有什么仇,但我想到跟着她肯定有饭吃,也不会挨打,不就是做徒弟嘛,大不了多给她牵马就是了。

    那时候,我并不懂什么江湖道义,并没有意识到,给她做徒弟是承下了多大的恩情,后来,她让我顾天下苍生,我却只想顾她一人。

    师傅名叫苏木。

    苏木,中药,少用则活血,多用则破血,亦药亦毒。

    师傅说,我们的门派传自药王孙思邈,代代单传,名字皆为中药。

    她说:“以后,你就叫当归吧。”

    当归,有思念之意,她给我取名的时候,抬头看着远方,眼神里满是温柔,大概她在想一个人吧。

    她的马名叫长风,跑的很快。我喜欢摸一摸它的鬓毛,滑溜溜的,可舒服了。可是长风并不喜欢我,师傅说:“长风爱干净,没踢你这小脏鬼一蹄子就不错了。”

    后来,我洗干净了脏兮兮的脸,盘起了蓬乱的头发,换上了我从来没有摸过的新衣服。师傅看了看我,笑着说:“十年后,药王门又会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到那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漂亮姑娘来敲终南山门前的钟。”

    药王门在终南山里,师祖孙思邈成名后隐居在终南山里,不常见人,有病人求见就敲山门前的大钟。后来,“求医敲钟”就成了药王门的规矩。

    漂亮姑娘来敲药王钟,本是师傅和我开的一个玩笑,不料一语成谶,多年后真的有一个姑娘来敲药王钟,不为求医,只为求人。

    刚换上新衣的我根本不懂漂亮姑娘,我只想和长风玩,反正也不会有姑娘比师傅漂亮。

    师傅带我一路西行,路过村庄,就行医济人。师傅戴起了了斗篷,不以面目示人,师傅说这是师门规矩,我想着是不是也要找块黑布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师傅笑着拍我的脑袋说:“你要是把脸遮起来,一个来看病的都没有啦,好好一个小郎中就变成小强盗了。

    村里的穷人很喜欢师傅,我们叫师傅“活菩萨”,我是菩萨身旁的小药童,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老乞丐曾告诉我的旷世济人是什么意思,大概老乞丐也有故事吧。

    大户人家不喜欢师傅,他们总是派家里到护院或者雇村头的赖皮来捣乱,师傅长剑一抖,把一个赖皮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那个赖皮当时就尿裤子了。我觉得师傅好厉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傅一点都不开心。

    到了终南山之后,师傅敲了三次钟,钟声清越,在山间回荡,一群山鸟扑棱扑棱飞了起来,向山涧深处飞去,师傅在山门前站了好久,直到我们再也看不飞鸟的影子,师傅才说:“走吧。”

    终南山不是太高,山顶有座草房子被篱笆围住,师傅说这是“药王庐”,师祖坐化的地方,是我唯一不能去的地方。我依师傅之命在庐前磕了头,上了香,这样我就算得到了师祖承认,正式拜入门下。

    师傅不教我剑法,也不教我药谱,她只教我识字,读书也只限于《春秋》、《左传》、《史记》之类,师傅说:“当归,师祖传下的的祖训是要慈心济世,所以学习做人才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医术,至于武功不过是护身养神只用,切不可本末倒置。”

    然而,我才不想济世呢,我想行侠仗义,史记里的郭解大侠最酷了。那时候,我想,师傅一定是在骗我,不想教我剑法,怕我超过她。

    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徒弟,给她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说的话竟是和师傅一模一样。

    长风在回到终南山之后就不见了身影,师傅说长风回家了,读书读累了之后,我很是想念长风,因为师傅并不常和我说话。

    三年后,我长了个子,愈发地想去闯荡江湖,然而我不会医术,也没有一支长剑。我央求师傅叫我剑法,她让我在师祖的庐前再次磕头,发誓以天下苍生为重,不贪武艺,不贪红尘,不贪情欲,不贪功名。

    末了,师傅说:“千万不要步了那人的后尘。”

    我问师傅:“那人是谁?”

    师傅说:“你不知道也好。”

    终南山的初春依旧是大雪封山,白茫茫的一片,然而天气好像一夜之间就能暖和过来,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沉寂许久的小溪水流湍湍,细柳抽了芽,一眼望去,全是嫩黄色。

    不久后,桃花开了,微风吹过,花瓣就簌簌地往下落,师傅喜欢坐在挑花树下,粉红色落满她的发梢,一片一片,那么好看。

    我在不远处折了一枝桃树枝,笨拙地练习着刚刚学的剑招,有时候我也会停下来看看师傅,往往是好久之后她才能发现我在偷懒,她也不由分说,把下一招展示给我,重新坐回桃花树下发呆。

    那年我十五岁,刚刚到了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年纪。我不知道的是,有些人是不能喜欢的。

    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徒弟,每年春天,坐在桃树下发呆的变成了一个男子,我把长剑插在刚刚解冻的土壤里,花瓣偶尔会落到剑柄上,继而被微风吹走,长剑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拎着酒壶,一口又一口,仿佛师傅又回来了,坐在这里的是她,而在不远处练剑的那个人是我。

    然而,十五岁的我远远料不到这些悲伤,那年我很开心,我学了剑法,每天都跟着师傅采药,那时候师傅会和我说很多很多的话,最让我高兴的是,长风回来了,带回来一匹小马驹,通体雪白的小马,那天柳絮飘满终南山,我给那匹马取名,轻絮。

    后面的日子里,师傅常常会下山,很少带我,一个人待在终南山的日子里,我才发现,我再也不能一个人生活了,那个独自住在破庙里的小叫花子再也回不来了,在长安街的那次相遇彻底弄丢了他,丢在大佛的狰狞面容里,永远的不见了。

    十八岁那年春天,桃花再次开满了终南山,师傅说:“师门有规矩,十八岁要举行成人礼,由于师门里只有师徒二人,所以一切从简,徒弟给师傅磕三个头,师傅给徒弟戴一块玉,刻有徒弟名字的玉。”

    当那枚磕着“当归”二字的玉挂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老乞丐也留给了我一块,叮嘱我不要当了换钱。那枚摔去了棱角的黑色玉石上磕着“商陆”二字。

    商陆,根入药,以白色肥大者为佳,红根者有剧毒。

    我把那块玉递到师傅手上的时候,她转过身,肩膀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哭了吧。师傅说:“给你这块玉的人就是你说过的老乞丐吧?”

    我说:“是。”

    师傅说:“明天下山吧,我们去看看,那个人。”

    老乞丐葬在长安城外的一座小山上,事实上,那是一片乱葬岗,我用了好久才找到老乞丐的坟墓,那些没有墓碑的坟茔,杂乱错落,诉说着无限的凄凉。

    师傅从老乞丐的坟上取了一捧土,他说:“逝者为安,他一生蹉跎,终究还是药王门的人,这捧土带回终南山,也算是衣归故里。”

    师傅在坟茔前立了一块碑,上书“师商陆之墓”。原来老乞丐是她的师傅。

    师傅架不住我的追问,告诉我商陆在成为老乞丐之前的故事。

    商陆是师祖药王的关门弟子,医术很是高明,师傅说,他并不喜欢医术,反倒是痴于剑道,在江湖上闯下了很大的名头,师祖很生气,罚他三年不得下山。

    然而,商陆在江湖闯荡的那段时间爱上了喝酒,趁师傅不注意他总会偷偷溜下山买酒喝。终于有一次,他犯下了一个大错,错到江湖上再也没有“白衣轻剑”。

    商陆下山那天,春雪初融,溪水湍湍,那个一袭白衣的男人像一只大鸟,身形潇洒,转瞬消逝在山路的尽头。师傅那时候刚拜师不久,对他崇拜的不得了,一个小小女孩对白衣的眷恋,胜过了任何其他情愫,商陆告诉师傅:“小苏木,不要告诉师祖哈,明天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师傅没有等来商陆许诺的东西,一天又一天。

    外出归来的师祖愤怒到了极点,后来,他把商陆逐出了师门。多年后,师傅才听说,商陆下山后遇到一个女子,来路不正的女子,用江湖人的话来说就是邪道中人。

    商陆在长安街的酒楼遇到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显然是和人动过手,受了不轻的伤,肩头的红衣被染成了紫黑色,她独自坐在酒楼靠窗的座位上,泛着青色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一群丐帮的人坐在她不远处,隐隐围了起来,从他们背上的布袋来看,显然地位不低。商陆径直走到那个女子的桌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女子说:“你也是来对付我的?”

    商陆讪然一笑,问道:“你是谁?这群叫花子为什么要对付你,要我帮忙打架么?”

    后来商陆真的帮那个女子打了一架,她治好的女子的伤,却不小心把自己的心留了下来,或许,也是故意留了下来。

    后来,那些名门正派不断地追杀他们,江湖的众多传说里可以找到他们的结局,据说,他们被围在潼关城下,药王亲自出手,打死了商陆,而那个女子不知所踪。

    那场大战之后,师祖一个人回了终南山,而“白衣轻剑”这个名号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有谁能想到那个名动天下的白衣男子,居然藏身丐帮,失去了武功、名字和容貌,或许他只想离终南山近一点吧。

    师傅说:“当归,你要记住,一定要以他为鉴,切不可误入歧途。”

    然而,爱情对于药王门来说就像一个诅咒,在一圈一圈的轮回里脱不出。

    在返回终南山的路上,我和师傅遭到伏击,师傅是他们的首要刺杀目标,第一轮的攻击来的猝不及防,师傅重伤,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我把师傅抢了回来,代价是左肩留下一道重重的伤口,血液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我的左手渐渐失去知觉,我知道,药王门要完了。

    一个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她的身形如同鬼魅,她的长剑快的只剩下影子,那群杀手成了猎物,瞬间被殒命。师傅挣扎着坐起来,说:“你是她?”

    那个红衣女子声音沙哑,说:“是,当年孙思邈老匹夫废了他的武功,没想到你们药王门一代不如一代,真是可笑。”

    接着她又说:“拿来。”

    “什么?”

    “商陆的佩玉。”

    师傅犹豫再三,还是递给了她。那个女子对我说:“你很像他。”

    她递给我一本剑谱,说:“这是他的剑法,你好好学,天下即将大乱,就你的修为,别说救世济人,怕是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和师傅回到终南山不久,长安城爆发了很严重的瘟疫,关外传来消息,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和史思明树旗反叛,连战连捷,直逼长安城。长安城里来了人,敲了山下的钟,师傅还不能走路,命我下山。

    我说:“苍生与我何干,我只要你好起来。”

    师傅扇了我一巴掌,说:“去师祖的庐前跪三天,然后下山,不然我就自己去。”

    长安城的瘟疫是人为的,也是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的一部分,百姓大量死亡,我才知道史书上的人间地狱是多么可怕。我和师傅被伏击的原因也呼之欲出,至少他们的目的达成了一半,没有师傅的帮助,我用了好长才把瘟疫压了下来。

    再次回到终南山,已经是半年之后,山路上杂草丛生,种草药的园圃也无人打理,我发疯般冲向山顶,事情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但也很是糟糕。

    师傅离开了终南山,不再回来了。她留给我的书信一角压在砚下,其余的部分积了厚厚的灰。

    “徒儿当归:

    原谅为师不告而别,虽然在我心里,你还一直是个孩子,可是每个孩子都要自己去长大。我的师傅离开之后,我很想他,我知道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还请不要挂念师傅。

    一直以来,药王门就像被诅咒了一样,一师一徒,师徒相爱,你对我的感情,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不得不离开。

    当归,不要来寻我,药王门就交给你了,天下苍生更需要你,当年我看中你,就是念在你宅心仁厚,未料你葬的居然是商陆,也算是缘分,愿你继承他的遗志,活的潇洒点,跳出药王门的桎梏。

    有空替我多去看看商陆,他一定会很欢喜的,你没有续的了他的香火,但你继承了他的衣钵,让江湖看看那支惊才绝艳的轻剑,看一看那一袭白衣如雪。

    当归,药王门的人没有姓,所以我们都不能为一个人而活,我离开后,你要自己长大,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勿念!

    师苏木”

    再次离开终南山的时候,长安城已近落入敌手,玄宗西去入川,长安街上的繁华就像一场梦,转眼间就破碎了一地,行人匆匆,衣衫褴褛,或西或东,纷纷而逃,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长安街上的那个小乞丐,突然间,我才想起老乞丐说过,如果有一天,天下苍生皆如你我,愿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们真的能让长剑染血,殒命的不再是蝼蚁。

    我在老乞丐的坟前坐了下来,距师傅立下墓碑也不过短短一年,天下已然巨变,我在终南山找到了商陆当年用过的长剑,埋在他的坟前,英雄寂寞,他的朋友大概也只剩下了这柄长剑。

    后来,我参加了郭子仪将军的平叛大军,随军走过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地方的桃花,每次我都会想到终南山,那年的桃花,那年的人。

    几年后,安史之乱终于被平定,我卸了军职,白衣长剑再次出现在江湖,然而物是人非,再也不见故人,我真的没有再见过师傅,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回到终南山,看桃花坠落,零落纷纷。

    有一年,有人在山下敲了钟,我拎着酒壶,衣衫不整,从山路飘然而下,结果一头装在一棵大树上,敲钟的是一个小姑娘,惊愕地看着我。

    我说:“小丫头,你家里有人病了吗?”

    小姑娘说:“师傅,师公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说:“小丫头,你可不要乱叫。”

    小姑娘说:“那个,师,师傅,你不是还在生苏木师公的气吧?她真的快不行了。”

    “谁?她怎么了?”我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

    小丫头说:“你弄疼我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师公不知道。”

    小丫头叫白芷,师傅给取的名字。

    白芷,味辛色白,性温气厚,气芬芳,通九窍,驱寒祛风。

    白芷说,师傅一直没有离开长安城,就像当年商陆也留在长安城一样,怪不到我找遍江南和漠北都没有见到她。

    病榻上的师傅形容憔悴,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当年她离开终南山的时候,受的伤并没有痊愈,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熬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我把手搭在她的脉上,师傅把手挪开,说:“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白芷是我收养的,以你的名义收作了徒弟,这丫头鬼点子多,你要好好管教。我死后不要带我回终南山了,我要和商陆葬在一起,那里的桃花一样好看。”

    往后每年的春天,我都会带着白芷下山,我们在那里种了好多桃树,春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落满高低不一的坟茔,那片乱葬岗终于不再荒芜,在劫后余生的长安城外,再不悲凉。

    我再次遇到那个救了我和师傅的红衣女人时,她在商陆的墓碑上刻下了一首诗,往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没见过那红衣胜火。

    初逢长安街,思君又十年。

    白衣沽酒人,弹指惊长剑。

    轻狂恨长夜,短暂不生欢。

    来生无歧路,不得君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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