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

作者: 杜公子诗若 | 来源:发表于2015-04-27 18:21 被阅读576次

    瓶盖一直不喜欢“瓶盖”这个名字,为此瓶盖烦恼了很久,据说这个名字的由来是瓶盖爹在他出生的时候手里提着半瓶没了瓶盖的酒,邻居刘大妈问瓶盖爹孩子叫什么的时候随口掐的,有大侠韦小宝给孩子取名板凳的即视感。

    瓶盖在名字问题上反抗地主阶级数年,皆无果,因为瓶盖娘一语定终身,她老人家说这个名字叫的顺口,开饭的时候往村口一站,气沉丹田,胸中浊气一吐,都不用叫第二声的,不像李家的阿猫和王家的阿毛每次都会叫混。瓶盖爹深以为然,于是瓶盖小朋友彻底失去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

    瓶盖姓秦,当然不会叫秦瓶盖的,瓶盖的正名是小叔给取的,曰“秦梓”。

    瓶盖起初对这个名字也是有成见的,虽然不难写,但读不来。然后只见小叔一脸严肃,摇头晃脑地说:“梓为百木长,故呼梓为木王。罗愿云:屋室有此木,则馀材皆不震。”瓶盖虽然不知道小叔读的是什么,但每当小叔摆出这个严肃表情的时候,瓶盖就肃然起敬,这大概是每个小孩子都对未知事物的天然敬畏。

    瓶盖的小叔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不过大学没有读完,据说是因为大学的时候感情上受了创伤,抑郁成疾,辍学归家。

    瓶盖娘起初对无所事事,只会读书的小叔是很有成见的,但自从小叔说“秦梓”这个名字的寓意是“木之栋梁、人之英杰”的之后,瓶盖娘觉着这个“半吊子大学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那天,深刻在瓶盖记忆里的不是他名字里包含了多么深远的期望,而是他看到小叔哭了,他在无意中知道小叔心中的那个女子也叫“梓”。多年之后,当瓶盖拎着他那没有瓶盖的半瓶啤酒在孤黄的路灯下游弋时,他才知道小叔为什么要哭,却没能阻止自己比小叔哭得更为惨不忍睹。

    瓶盖觉得自己还是对得起秦梓这个名字的,他在小叔的熏陶下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故事,比如说小伙伴们总喜欢月夜下聚集在村口的麦堆上讲故事,有人讲嫦娥奔月,有人讲牛郎织女,有人讲狐妖树精,而瓶盖讲的却是将军夜引弓。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在心中堆砌久了,长成的是一种胸怀,彼时的瓶盖并不知此,只是乐此不疲地讲着那些大英雄的故事。

    瓶盖对于农村的记忆在十五岁的那年戛然而止,那年瓶盖爹跟人合伙在市里包工程,举家搬迁到了那个雁门关外小小的城。

    九月的雁门关外,早已没有了暴烈的酷热,校园里的垂柳经过一个暑假的疯狂生长,几乎都垂到了地上,使得原本宽敞的林荫大道显得拥堵不堪。校门口的两颗通天杨笔直而立,直入云霄,瓶盖不知道树上藏了多少知了,聒噪的叫声尖锐而悠长,仿佛要随着那树冠破天而去一样。

    高中的开学第一天是要公布分班结果的,一张张大红的榜单粘贴在教学楼的墙壁上,里面就藏着一个个少年的名字,以及他们纠缠不清的缘分。

    瓶盖被热情的人群吓傻了,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硕大的花坛旁边,火红的颜色淹没了花坛里所有的绿色,不知道名字的花儿在那九月的校园里肆意地开着,仿佛和那拥挤的人群一样兴奋。

    在瓶盖看着这片红色发愣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走过来问道:“同学,知道八班在哪里吗?”

    瓶盖还沉醉在用“花与残霞一样红”和“雨余红更娇”哪句能更好地描述这片红花的意境中,竟是对这位同学的问题置若罔闻,直到那个女孩子问了第二遍,他才讷讷地说:“我也不知道。”

    那个女孩子丢下一句“你个木头”以后,扬长而去,柔和的阳光透过她的发梢打在瓶盖的脸上,将她矮矮的背影无限拉长,多年以后的瓶盖再回忆起这个场景,他说那一刻他觉得那条倒影竟是比岁月还悠长。

    瓶盖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小叔最喜欢的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竟是那么美,他突然有点埋怨那一坛红花,埋怨这临秋的九月,要是有桃花盛开的季节该是多好啊!

    瓶盖在人群散去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八班,居然也是八班,要是同样都在一班的话,瓶盖都要怀疑这个学校是不是只有一个班了。瓶盖认真地把所有的名字都看了一遍,有意思的名字不少,但他猜不到那个女孩子叫什么,瓶盖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之后慢吞吞地去找教室了。

    楼道里站了许多家长,闹哄哄的,瓶盖不喜欢这种氛围,就像老爸每次带朋友到家里喝酒的情景一般。

    瓶盖走进教室里,好多人已经就坐,只有后排的还零星地有几个空位,他在张望之际,只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木头,这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这块木头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那个挨着窗户的角落,他想木头这名字他怕是要坐实了。

    挨着那个女孩子坐下,瓶盖竟是有点局促不安,他干咳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坐这么靠后啊?你来的那么早,抢个前排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他们都傻,这个位置才是黄金宝座,我早早就看上了。”

    这个女孩有个性,瓶盖告诉自己,就冲那句“木头,这儿”,就得罪不起。

    “木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叫木头,我叫秦梓。”他认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下来,重复读了一次。

    “这个字我虽然没见过,不过既然是木字旁嘛,叫你木头,也不算我冤枉你。”她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了纸上,白淑一,字迹工整娟秀,却是谈不上好看。

    “木头,你的字写得真好。”她把身子挪过来一大截,几乎趴在了瓶盖的背上,长长的头发洒在了瓶盖的脖子里,痒痒的,女孩子特有的那种香气固执地飘进了瓶盖的鼻腔,那是一种带着甜味的刺激,在那一刻瓶盖明白了古诗里的”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是什么个意思。后来的生物课上,瓶盖又想起了这一幕,他想那一刻他的荷尔蒙一定升高了吧?

    拜小叔所赐,瓶盖同学的确写了一手好字,起初的时候小叔逼他练字,他总会以鬼哭狼嚎来抵抗一番,以前一直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竟是完全支持着小叔,在度过三个月“新兵蛋子”式生活之后,瓶盖就爱上了写字,看着唐诗宋词经过自己的笔尖流淌到白纸上,那种感觉甚至比讲了几个故事更能让人喜悦。

    白淑一的名字是不在大榜里的,瓶盖觉得很委屈,看了那么长时间,脖子都酸了,居然就这么被生活给欺骗了。

    班主任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很干净斯文的一个小伙子,让人打心眼里喜欢。他说:“今天我们没有什么安排,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做一期板报,有没有谁擅长这方面的,可以自告奋勇一下。”

    白淑一同学几乎没有思考,瞬间就弹了起来,对,就是弹了起来,日后瓶盖用这个词嘲笑了白同学好久,她巴巴地看着这位有点呆萌老师说:“老师,我来,保证不辱使命。”

    “那好,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淑一,我同桌也擅长板报,我向您推荐他。”

    瓶盖此时在心里把白同学骂了十八遍,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他说:“老师好,我叫瓶盖。”

    此语出口,全班爆笑,瓶盖觉得此时要是有块镜子的话,里面那个人的脸色一定和饭桌上的猪肝一个颜色。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爸妈平时都这么叫我,大家以后也可以这么叫,我正名叫秦梓,秦叔宝的秦,木辛梓,梓是一种树,古文中有‘梓为百木长,故呼梓为木王。罗愿云:屋室有此木,则馀材皆不震’这么一句,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瓶盖只记得那天,班主任带头鼓掌,而他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班长,往后的岁月是那么长,而那个引起了这一场骚乱的女孩子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板报的事情其实很简单,白淑一画画,瓶盖写字,完成地颇为漂亮,令瓶盖不满的是,白同学总喜欢把扬起的粉笔灰往他这边吹,他再吹回去,最后就发展为白淑一擦掉了瓶盖刚写好的字,瓶盖抹花了白同学画好的画。

    座位在开学不久之后做了一次大调整,在白淑一的赖皮下,瓶盖发挥了作为班长的大公无私精神,把他们两个还留在了黄金宝座上。

    很快,瓶盖就知道了黄金宝座的宝贵之处,比如说上课睡觉不容易被察觉,再比如说桌洞里的零食可以在任何时间段内被消灭。瓶盖觉得自己在助纣为虐,数次教育无果后,他安慰自己说有些敌人是无法被感化的,只能被消灭。于是,白同学常常在睡醒之后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只小猪,新买的零食总是剩下一个空袋子出现在瓶盖的桌洞里。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颇为突然,几乎是在一夜间就彻骨地寒冷,又在一夜间就满城飞雪。

    瓶盖从小就喜欢雪,因为边塞诗里最豪迈的句子总是和大雪脱不了关系,比如说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年轻的我们总是会被悲壮的东西没来由地感动,好像日后带着非主流味道的忧郁就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一样。

    垂柳的枝条在开学后的第二天就在全校学生有意无意的共同努力下回到了暑假之前的水平,此时光秃秃的枝干上堆着厚厚的雪层,弯曲的枝干好像随时要被压垮一样,白雪却是浑然不觉,同学们还是喜欢一如既往的把小伙伴叫到树下,然后在树干上跺上一脚,撒丫子就跑,等待背后的叫骂声。

    屋檐上的积雪被北国的烈风吹落下来,总是长着眼睛一般钻进行人的脖子里,瓶盖看着他们哆嗦的神态总是会想到演义小说里的一个词,叫做“虎躯一震”。然而他却不想笑,因为白淑一那天没有来上学,虽然老师说她请了病假,但瓶盖心里还是有点担心,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忘不掉,也赶不走。

    晚上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吩咐瓶盖去白淑一家里一趟,把今天的作业带过去,顺便代表全班同学慰问一下,那一刻老师的嘱托就像一段浮木一样,飘在了溺水的瓶盖眼前,瓶盖对这个捡来的班长职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欢,对班主任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

    瓶盖出了校门之后想到自己是要去慰问同学的,所以假公济私地用班费买了一个硕大的烤红薯揣在了书包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慰问病人。

    后来白淑一说,那天是她第一次做作业,因为作业都是烤红薯的甜味。

    白淑一总说瓶盖是铁公鸡,她以为那个大红薯是瓶盖掏腰包买的,所以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的她很是兴奋,第二天就在瓶盖的脖子里塞上了她冻僵的手,在瓶盖的嗷嗷尖叫中,她把手越伸越靠里,等到瓶盖知道那是她的手之后,竟是不反抗了,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和母亲之外的女人肌肤相亲,然后迎来一通暴揍。

    不知愁滋味的岁月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期末,瓶盖的成绩还过得去,让众老师欣喜的是白淑一的成绩有了长足的进步,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在了任劳任怨的班长身上,最后就连瓶盖都觉得这个功劳是他自己的,只是他再也没能看到白淑一的成绩更进一步。

    年夜里白淑一打电话给瓶盖拜年,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公鸡拔毛,于是他们决定元宵节把小吃街的小吃都吃遍。

    那天大雪染白了整个城,旧城的鼓楼在暮霭沉沉的天色里像一个孤独的老人,街道两旁的树干上挂满了彩灯,在黄昏的寒气里散发着冷冷的微光,行人第一次不是那么行色匆匆,牵着小孩的父亲在那一刻是那么慈祥,拿着糖葫芦的孩子东张西望,可爱极了,没有车辆的街道原来是那么的宽阔,仿佛也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瓶盖和白淑一走在闹哄哄的小吃街上,比赛谁能把白汽吹得更远,不知什么时候白淑一的手插在了瓶盖的兜里,而那只原来藏着手的手套孤零零地挂在她脖子上,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曳飞扬,仿佛是在抗议着什么。

    那天他们真的吃遍了所有的小吃摊,而且非辣不吃,瓶盖不记得自己的压岁钱流失了多少,只记得最后舌头麻的几乎说不清话。在人流涌动的广场上,他们和扮成叮当猫的人偶合了一张影,照片中白淑一笑得几乎闭上了眼睛,而瓶盖悄悄地吻了她的脸颊,身后的叮当被人群挤地歪在了一旁,咔嚓的快门声中,留下了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我要转学了”白淑一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木头,你会想我吗?”

    “不会。”

    “就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你还有钱吗?我们去喝酒吧。”

    瓶盖记得那天是他第一次喝酒,他们是在喝闷酒,几乎没有说话,他们都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悲伤,却无能为力。

    瓶盖把白淑一扶回了她家。回去的路上,寒风吹过灼热的脸颊,有一种说不清的刺痛感,他仿佛清醒了三分,又醉了三分,在烟花升空的喧嚣中泪流满面。

    “白淑一,我会想你的!”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地喊着,可是她能听到吗?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瓶盖一个人守着窗子,看着垂柳开始萌芽,杨花满城飘洒,桃花终于红遍了大街小巷,春风里还有没有笑靥如花?

    母亲告诉瓶盖开学那天有一个女孩子打家里的电话,说了一句“木头,对不起”,然后哭了很长时间,母亲问他是不是欺负谁了,他说没有。

    哪里是没有,他一直都在欺负她,等到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却是那么晚,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吧?

    “对不起,淑一。”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念去去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lfvf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