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告白】:感觉好久没在简书上更文了,时有新老朋友简信问我为什么不更新。确实有点懒,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着手修改并试图完成写了半拉子的长篇《我的刷锅生涯》,所以我最喜欢的短小说及散文就没敢下手,我怕一下手又会上瘾而中断了长篇的修改。
明天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我也正好写到当年参加中考的章节,所以选这章节挂在这里,算是对关心我的新老朋友的汇报。
说实话,在写这个章节的时候,我真的分不清到底是小说还是记实,真的分不清文中的主人公到底是辛梦远还是我自己!
(16) 1987年的中专考试在7月11日进行,一共三天。7月9日那天学校给考中专的同学放了一天假,要求这十四位同学十日上午返回学校(韦一巧的哥哥在县城的橡胶厂上班,韦一巧住在哥哥的单位,不和大家一起住宿),由老师统一带队赶往县城:这样的安排一来是让学生回家换一换环境调整一下心态,让学生从家人的期待和嘱咐中获得更大的力量,二来呢也是让学生准备考试用的钱和物。
带队的老师主力当然是老吕,还有教我们化学的余老师,余老师算是公私兼顾,他的女儿余小红和我们一起考试,另外还有一位副校长,他天然就是带队的队长了——三个老师带十五个学生,由此可见我们刷锅中学对中专考试的重视。
那个年代几乎看不到家长陪考——不论是考中专考高中甚至考大学,根本看不到谁家的家长陪着孩子上考场。农村的家长姑且不说了,他们都忙着田里的庄稼活,即使地里没有一点活,我的爹娘恐怕也压根想不到陪着儿子到县城考试,也许他们认为,学生们考试,家长们跟着干什么呢,他们什么也不懂,还不如各人干好各人的那一块,你考你的试,我种好我的地。
农村的活多,家长又没有什么见识,那城里的家长怎么样呢?他们也要上自己的班,没有哪个人会想到为了陪同孩子考试而向单位请假,好像那个时候的人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也许那个时代的子女多,养活养大就已不错,不像现在养个孩子那么精细。
“你好好考,行不行就是这一锤子了。”爹没多说,闷着头抽烟,灰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嘴里缓缓吐出,盘旋在低矮的屋里,他整个人便笼在青灰色的烟雾里,旱烟卷子时而会“啪”地一声爆出一个大的烟花——劣质的老旱烟里常常会夹着粗糙的烟梗子,每爆出一个烟花,那纸卷的“大喇叭”就被截了火,爹抽出火柴,重新点燃。
娘从里间屋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厚厚一卷子纸票,估计得有二三十块的样子:“拿好,千万别丢了。”
我小心翼翼地放好钱,对娘笑了笑:“丢不了的,放心好了!”
“你路过二月二山的时候,一定别忘了给山上的老奶奶许愿,听见了吗?”娘一再嘱咐,我点头。
娘信一切神、鬼以及其他看不见的东西。每到过年的时候,院子里、厨房里、堂屋里、睡觉的小里间屋都让她贴满了神,真不知道她从哪里请来的各路神灵!她在每一尊神位前烧香,磕头,一边磕着头一边念叨着大体相似的话语。比如灶王爷面前,她会说:“开锅你吃第一口,您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宁,人们都能吃饱饭,神也能得好供享。”财神爷那里当然就是发财了:“各路生意各路顺,风调雨顺进钱财,老老少少齐康健,滚滚财源八面开。”就连牛圈猪圈羊圈鸡窝子,娘也会念叨几句,大概就是六畜兴旺之类的吉祥话了——现在她的儿子就去考中专了,这可是祖坟上长蒿子冒青烟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了神,何况还是二月二山上的老奶奶呢。
二月二山在我们当地可是神山,那山上的老奶奶更是灵验无比,当地的老百姓一提到山上的老奶奶,脸上全是肃穆庄严。
其实,“二月二山”只是我们村子人的俗称,山的本名叫白虎山,因为山石皆白,全山远看状似如来,又被称为“白佛山”,山阳半腰有据传隋代刻的大佛,佛高近七米,光伸出的手掌就足足一米多,号称齐鲁第一大佛——这可是在官方书籍中都能查到的!但这山之所以被称为神山其实与大佛并无关系,全因为山上住着“老奶奶”——当地老人都相信,二月二山上的老奶奶与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是亲姊妹,大慈大悲,祛病赐福灵验得很。
每年的阴历二月初二,山下都有大型庙会,“二月二,龙抬头”,四邻八乡的人们都会赶往这里,逛山,拜神,买卖东西,捎带着听戏还愿,热闹非凡——也许正因为这庙会,人们才忽略了山的本名,而习惯叫起了“二月二山”吧。
那时家家孩子多,小孩子常常闹病,寻医求药三四天,有时候病情不见好转,这时候大人们就会带着孩子去看“姑娘”——所谓“姑娘”,并非常人理解的未婚闺女,这个称呼只和性别有关,与年龄没任何关系。大概也是方言吧,类似巫婆神汉一类的人物,能占卜,能医病,能祛邪捉鬼。据说他们上能通神下能通鬼,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当然也通人,她们也像凡人一样下地干活。有的地方叫“妈妈”,有的地方叫“神婆”,而在我们那里凡是女的通称为“姑娘”。当地人俗语说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姑娘会下神”,说得就是这些人。
姑娘半眯着眼,手指半握成拳,复化为掌,然后慢慢地捏着掐着,并不看来人,只是问三言两语闲话,然后才睁开眼瞧一瞧孩子的眉毛,看一看孩子的睫毛,捏一捏孩子的手掌心,然后对着大人说:“这孩子是老奶奶跟前的童子(如果是女孩则为花姐)啊,不定哪天老奶奶就得收回去!”
既然是老奶奶跟前的童子或花姐,那当然是要被老奶奶收回去的,这童子花姐被老奶奶收回去了,当然肉体就会在人间消失,回到老奶奶身边,这对人间的爹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如果哪家的孩子是童子或花姐,那可得办大贡献,准备好瓜果梨桃以及“三牲祭品”后,按照姑娘的指示,为自己家的孩子在老奶奶那里求情找替身,这叫“换花姐”。
我小的时候,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都是童子或花姐,可我虽然生了那么多的病,却没有一次被姑娘们称为童子,那时的我特别自卑,觉得自己可能长得丑,连个童子都不是,为此纠结了许多年。
我虽然不是童子,可也从小就知道了老奶奶的威严,满心里都是敬畏和虔诚,现在我要考中专了,娘说要我向老奶奶祈祷许愿,我怎么会不听呢,我一定听。
我相信,娘一定会在家里虔诚地对着二月二山的方向磕头烧香,为他的儿子祈求好运,我甚至能想到娘跪在地上的样子,甚至能听到娘嘴里发出的嘀嘀叨叨的祈祷声。我在返校的时候,远远地望着二月二山,生来第一次停下了自行车,站在路边,闭着眼,双手合拢在一起,模仿着娘的样子,虔诚地求山上的神仙,山上的老奶奶保佑我考试顺利,实现中专的梦想。
七月十日上午,我们十四个学生,在三位老师的带领下,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向县城赶去。
那天很热,路边的蝉像疯了似的扯着长腔叫个不停。老师们本来在我们前面带路,可骑着骑着,我们这些孩子们便窜到了他们前头,撒欢儿似的赛起了车子。
那个时候路上车辆极少,大热的天就连自行车也不见几辆,谁家如果没有要紧事儿会赶这样的天出门呢,所以,老师们也便嘴里提醒着,脸上笑着,看着我们儿马似的疯。
十四个学生当中,九个男生,五个女生,女生当中,罗蚕和余小红不会骑车子,她俩便搭男生的车子。那余小红本来是可以坐她老爹的车子的,可她不愿意坐,愿意混在我们的队伍里,和大家一路喜笑着。哪个男生骑累了,蹬不动车子了,她们便下来,换到另一个男生的车子上——哪个男生都爱干这样的活儿,她们坐在车的后座上,背上便传过来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连她们喘出的气息也都细细地沁着花儿的芬芳。
大家开着玩笑,你追我赶的。不知谁开头唱起了歌儿,然后也就点歌台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唱下去,在学校的时候,从没想到大家都这么热闹,男男女女的竟然都放开了嗓子,唱起了跑调或者不跑调的歌儿。
今天你又去远行
正是风雨浓
山高水长路不平
愿你多保重
记得那年初相识
也在风雨中
风浓雨浓情更浓
祝你早成功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就这样风雨兼程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就这样风雨兼程……
罗蚕刚唱完程琳的《风雨兼程》,孟蝶便接上了腔,她的声音又高又细,但唱起歌来并不显得尖利,倒也有别处一种味儿,她唱的是《垄上行》:
……
蓝天多辽阔
点缀着白云几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过
我从垄上走过
心中装满秋色
若是有你同行
你会陪伴我
重温往日的欢乐
唱完了,大家吼一声好,然后开始点起了名:“牛三皮,你唱一个,光见你打篮球,没听过唱歌呢!”
“唱就唱,唱不好还唱不孬啊,怕你?”
于是大家喜笑:“湖边长大的,唱歌也带蛤蟆音吧,哈哈……”
老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一边蹬着车,一边便扯起了嗓子。
春天的花开 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在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四季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发黄的相片 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
刻划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遥远的路程 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首的青春
……
嗬,我和老牛同吃同住近一年,从来没听过他唱歌,这家伙竟然唱起了《光阴的故事》
余小红没用点将,主动唱了一首《玻璃心》,就连马尚啸,也吼了一嗓子《童年》……
这样唱着闹着,别说三十里的路,就是再远,大家也不会觉得累啊,老吕他们看着我们疯,除了偶尔提醒大家沿着咱边骑车之外,便是笑着聊闲天儿:“这些黄黄子们,简直要闹野啊!”
“野就野吧,也好,放放松,总比蔫头耷拉脑的强。”余老师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她正坐在老牛的车子上,高兴地唱歌呢。
罗蚕看着余小红坐车的样子,又斜转眼看了眼老师们,然后开起了老牛的玩笑:“三皮三皮,你听说过猪八戒背媳妇的故事么?”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话茬,便纠正罗蚕的话似的:“人家不是背,是驮,猪八戒驮媳妇,哈哈哈!”
老牛扭过头,甩过一串嘿嘿的笑,骂我:“呆子,想什么呢,想谁啊?”
“想嫦娥啊,可惜嫦娥不想我。”
“人家的嫦娥这时候早已经到了吧?”
她们当然指的是韦一巧,我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子,没接这个话茬。
余小红也是个活泼的姑娘,她并没有在意大家的玩笑,只见她“噌”地一下从老牛的车子上跳下来,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车把:“那个谁不在这,轮到你大胆了是吧,猪九戒?”
她一下子窜到我的车后座上,命令到:“蹬快点,累不死你,光嘴贱!”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县城,老师们带着我们,推着自行车进了青山旅馆。
青山旅馆不算大,两层小楼,每层楼上大概七八间房屋,但有个小院,小院里有水房,厨房和厕所——这几天,我们就吃住在这里。
依着老吕的指挥,我们放好车,锁上车锁后,跟着旅馆的人上了二楼。
我们一共要了四间房:老吕和夫子单独一间,余老师和副校长住了一间,五个女生一间,而剩下的八个男生则住进了一大间。
要按现在的眼光看,那旅馆也太寒酸了,可在当时看来,我们依然感到新奇:老师们的房间里有个小电视,有茶几和茶壶,有两个布沙发,红色的暖壶就放在茶几旁边,显得那么干净整洁;老吕和夫子住的那间和其他老师的房间差不多,只是没有沙发——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吕非要把夫子拉到自己的房间,这规格也太高了吧,明显的偏心眼子!
说到我们八个男生住的就没法提了,两小间屋里竟然没有一张床,只顺着墙根一拉溜排了八张一拃厚的床垫子,中间倒是也两张茶几,茶几旁边也有几把红色的暖壶,没有电视。
男生们不乐意了,纷纷找老吕。
“你是来考试的还是来看电视?”老吕兜头给了我们一句。
“那也不能没电视啊……”我们嘟囔着,话音明显弱了许多。
“全县的学生都集到了县城里,能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看看还有空屋吗?”
我们没再说什么,回到了自己屋,拾掇自己的东西——没有谁真的不高兴,都知道是来考试,争了几嘴便也放下了。
院子里有水管,水管前有条长长的水槽,我们大水管前洗了把头和脸,然后跟着老师们去吃饭。
“明天就考试了,下午最好能在屋里静静地读会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说完这话,老吕又补了句,“如果不想学,也可以近处去逛逛,可能很多同学还是第一次进县城呢,不会迷路吧,记住青山旅馆就行了!”老吕说到这里便笑了起来,白咧咧的牙齿闪在黑魆魆的胡须里,像丛林里晃过猛兽明亮亮的眼。
下午四点多钟,老吕带着我们去看了考场,考场就在县第二实验小学,离青山旅馆很近,穿过一条街,拐了两个弯就到了。我们在考点逛了一圈,熟悉了学校的大体情况,我和老牛还透过木格的玻璃窗子,瞧了瞧教室里的布局,然后随着大部队往回走。
也许天太热的缘故,回去的路上罗蚕和孟蝶招呼着要买棒冰吃,被老吕喝斥了两声:“这两天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饮,不能吃生瓜梨桃!”
罗蚕躲过老吕的目光,向大家吐了吐舌头,两个女生便乖乖地退了回来。
回到旅馆,大家各自回屋,有的人看书,有的人睡觉,有的人在那里切切私语。
老吕来到我们男生住的地方,看到我和老牛正趴在床垫子上光着膀子看书,开了句老牛的玩笑:“三皮,光看你脸像非洲,可这膀子这身膘倒挺欧洲的。”
老牛一个滚翻了过来,肚皮朝上,他敲了下自己的肚皮,却把手指到我的方向:“咱是喝西北风也上膘的命,不比呆子,典型的馋狗不肥!”
确实,这一年,我和老牛吃一样的饭,喝一锅里的水,别看他脸黑黑黄黄的,身上倒很有肉的样子,我呢,典型的排骨身板——用老牛的话说“简直丢社会主义的人”。
吃过晚饭后,老牛问我:“呆子,出去转转?”
我正有此意呢——说实话,老吕说很多同学第一次来县城大概说得就是我,长这么大,我还真没来过县城呢,虽然上次体检也是在县城,可体检完就回去,根本没有停留,县城什么样子根本没有注意,这次至少要呆三个晚上,怎么能不逛一逛县城呢。
说起来惭愧,我家离县城并不远,大约三十里地,如果骑上自行车最多也就一小时的路程,可是,平时没事谁会到县城闲逛呢?用村里老人的话说,不买不卖的瞎逛什么,二流子似的。
不要说我,就是村里的大人如果谁去一趟县城,也一定会像大事似的给邻居们吹上一阵子:“昨儿我进了一趟城里!”那自豪的神情不亚于小国领袖参加了联合国的什么会议一般。
大人们眼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看得见地里长着的庄稼和野草,只关心圈里的猪和窝里的鸡,他们没有闲心去什么城里,而我们小孩子,最多也就野在街上打闹,或者晚上跑到附近村里看几场电影,也根本不敢想去城里的事。
在我们的眼里,县城好像很神秘,那是城里人住的地方,就好像从村里跑到县城要爬多么长的坡和梯子似的,从心里打鼓哩。
我和老牛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逛,看到每一个工厂的牌子都会停下来,指指点点的议论一番。
橡胶厂,面粉厂,造纸厂,服装厂,鞋厂,工具厂,农机厂……县城真好,这么多的工厂,每一个工厂都有一所大院子,大门上都会挂着木头大牌子,大门旁边都有一个传达室,我们目光刚一进门(脚不敢轻易进去,最多只敢让目光钻进去满足一下好奇心),就会从门缝里传来审问似的声音:“干么呢,你找谁?”
我们不找谁,我和老牛想不起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亲戚——我们的亲戚都在地里,像庄稼棵子一样长在泥水里,我们吐一吐舌头,赶紧扭转身,朝前走去。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因为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可街上的人并没有少,相反好像还多了许多。我想他们也许像村里的人一样提着水杯和马扎子到村口的桥头乘凉吧——我们村里的人只要天一黑,男人们就会提着马扎子,后面跟着孩子,孩子们手里卷着芦席片子或者塑料布,到村口桥头或者打麦场里找一块干净的地铺好,看着天上的星,听大人们扯古道今;女人呢,大多数爱干净的女人都会趁这时候用大铁盆里晒了一天的水,擦洗身子,这个时候没有谁会轻易串门子!
只要活不忙,没有哪家舍得点灯费油坐在家里喂蚊子,所以村口的桥头是男人和孩子的天地,而宽敞的大门口就成了妇女们的天下,谁家的猪快下了,这次估计得下七八只,谁家的老母鸡不着调,三天下不一个蛋,生气赶集卖了去……
县城的夜晚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一下子满肚子兴趣。
街上竟然有放电视的,来来往往的人群,摇着扇子在散步,大街两旁的路灯竟然那么亮,照得路面差不多和白天一样,甚至,在街道的拐角,围着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的,他们拿着话筒,随着电视里的字幕在高声歌唱——后来我知道,他们那叫卡拉OK!
冷饮摊,小吃铺,大大小小的商店,一家挨着一家,全都热闹地吆喝着,忙碌着……
走了几步, 我们来到了公园。
公园不大,但有亭子,有假山,有水潭,有石桥和小溪。亭子里有人坐着聊天,假山旁有男男女女甜蜜地拥抱着切切私语,水潭里有荷花静静地开放,在淡淡的灯光和月光的映照下,散着一种幽静的、温柔的芬芳。
公园里也有灯,但不像街上那么亮,宽敞的空地上,一群人黑压压地坐在那里,传来“咿咿呀呀”的二胡和唱声。我们走近,原来是一群老头,凑着电灯的光,坐在高凳子上,拉二胡唱京剧。
在公园的另一侧,远远地就听到录音机放出的声响:这里是一群青年,他们随着录音机的旋律,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在那里跳舞……
更有让我和老牛想看又不敢细看的是小径,会有男女搂抱在一起亲嘴哩——我突然想起了韦一巧,想起她那温热的唇,可我不敢想像,城里人搂抱着的男女青年怎么就这么不避人!
哦,这就是县城,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我和老牛苦苦盼望的,也许就是想像他们一样在城里的灯光下自由地生活吧!
就这样,我和老牛一路走着一路看,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还说笑几声,插几句自以为高明的议论,可到最后,我们兄弟俩都闭上了嘴,也许此时的内心,都在汹涌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吧。
县城并不大,可在当年的我们看来,那简直就是整个天下。
我们一路走着,随着人群,竟然最后走上了盘山小路——县城就在山脚下,东面南面都是山——不知不觉走到了半山腰,我们停下了脚步,半山腰的山路旁,是一条人工水渠,听城里散步的人说这条水渠围着小山转了一整圈儿。我们坐在水渠旁边高高的石头上,抬头看,满天的星星如宝石,闪闪烁烁。立起身,往山下的城里看,灯火满城,高高低低的错落有致,竟也如天上的繁星!
“老牛老牛,看——!”我指着山下的灯火。
“看见了,你见过这样的灯火吗?”
“没有!”不知怎的,我在说这句话时,喉头突然有种酸酸的感觉,像有什么堵在那里似的,眼里一时竟然蒙上了泪花。
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如此繁华的街道!这只是小小的县城,如果是济南,如果是上海和北京,那又该是什么模样?
我们这群农村长大的孩子,做梦也恐怕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生活。在我们村里,夜晚永远是黑的,胡同永远是弯弯扭扭如小肠,除了拉个草席或者塑料布到村口的桥头,就是躺在床上,任蚊子吃饱后进入梦乡……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痴了似的,一言不发。
我想起那沿街的小铺,想起小铺前灯光下喝酒聊天的男人女人,我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一个个工厂,想起工厂门口挂着的大大的木牌子,我想起宽阔的柏油路,想起公园里欢乐的孩子和老人,我想起了高高低低的楼房,想起刚在半山腰看到的如繁星一样的灯光……
此时,一个被老牛和我呼喊了好久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响:逃离!突围!
当初我们说这话时,我只想到的是逃离土地,逃离泥水里粪水里踩来踏去的庄稼活,逃离走出屋门便是鸡窝羊圈或者猪圈的小院子,逃离棉花柴秫秸垛堆在墙根一到下雨便满街横淌泥水的小胡同,那泥水里混着狗粪猪粪羊粪蛋子和柴禾沫子,漫过你的双足,打着你的小腿……
可我今天,突然想到了更多!
上小学时就学过“坐井观天”的故事,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嘲笑那只井底的青蛙,巴掌大的井口能望到多么大的天!可在今天,此时,坐在半山腰水渠旁高高的石头上,我突然发现自己,连同自己的爹娘都不过那只井底的青蛙,而那生我养我的村子,那个以前从来没想过离开的村子不过就是那方狭窄的封闭的井底!
此时的我在想,井筒子到底有多高,井壁到底有多厚,到底是什么限制了我的目光?
我当然看不到井壁,可我分明感觉到身体内突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它像火一样的燃烧起来,把我内心照得那么明亮——心明了,眼才能亮!一个沉睡的人,永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而明天进行的考试,是我希望看到的曙光么?
我突然盼望着明天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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