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家崖头的酸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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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就连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也在鼎鼎有名的《滕王阁序》中开篇写道：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可见那些不寻常的人周围都有不寻常的事物，我所见过的人里数来数去就只有王虎这一家了。

邵寨塬荆棘丛生，随处可见，并且这些植株为了保护自己，传播种子，进化出无数的尖刺，有些还是倒着长的弯钩，但这些都属于野生酸枣树，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植株低矮，只凭它花开花谢，果熟蒂落。还有就是它们的果实太小了，和野生枸杞子差不多大，并且其味苦涩酸辛，令人实在难以咀嚼下咽。

反观王虎家的酸枣树却与其他地方的大相径庭。说来也怪，这些酸枣树全都生长在他家的崖头，从堆放柴草的窑洞到作为厨房、堂屋和卧室的三口窑洞顶部，这一溜地方全生长有酸枣树的植株，而隔壁就是五爷家的院子，同样也是几口窑洞，崖头却一株也看不见，真是奇了怪哉。

初中读到《晏子使楚》这篇课文，其中有这样一种说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这才十丈左右的距离，难道气候变化竟然如此剧烈？

邵寨古谚语云：冰雹自古顺着地畔打，意思是冰雹往往顺着一条分明的界线从天而降，两家的地紧挨着，一家完好无损，但另一家可就遭了殃。对此我却有足够真实的印象——进入新世纪以来，邵寨塬上尝试推行种植新品种苹果树。结果有一年春夏之交，珍珠似的冰雹就砸了下来，东郭那边的树苗迎着彩虹笑意盎然，而西郭的树苗被砸了个稀巴烂。老人们对此见怪不怪，我却内心十分稀罕和纳闷。

王虎家的酸枣树可算得上全部是木本植株了，该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吧。看其根部，虬龙盘绕，苍劲有力，扎根于黄土，从崖面子里倔强地生长出来。

曾经的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吃到又大又甜的酸枣，竟然探下身子，用脚够着了一支酸枣树的枝干，慢慢站了上去，全然不顾身体重量就压在这横出来的一截树干上，下边空无一物，距离地面大概有四十多米的高度。

所幸它承载了我这个人，还有父母最大的盼望。多少年后，我把这个故事说与父亲，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后来却一直在增加心悸和后怕进去。他只是笑了笑，用粗糙、宽厚的手掌使劲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

那时候去王虎家崖头摘酸枣可以说是回家吃饭的路上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高年级学生，也有低年级学生，全都一脚站得稍后，另外一脚踏在崖边，欢声笑语着伸手去摘，飞快地把珠圆玉润的果实往自己兜里揣。但人多了可不成，一是这毕竟件危险的活计，人多了便会你推我挤，如果一旦有人失足掉下去，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作为主人家肯定要承受连带责任。从古至今，无论中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了；二是去的人多了，难免争抢有利位置，于是就有人更往前一步，只见泥土、枣叶不停地往下掉落。王虎家的人听到声响，出来定睛一看，断喝一声，于是大家就如同冬日里柴草垛上寻食的麻雀，一哄而散罢了。

王虎高我两个年级，只有他的妹妹和我同岁，也曾是同班同学，大名王烈云，小名女女。我想，要是按照南方人的称呼习惯，应该写作“囡囡”。此外他还有两个姐姐，其一嫁到浙江，那个年代确实算作远嫁了。两个兄弟，王鹏自小力大无穷，王文则生来体弱多病。他二人年纪都比我小，但高着一辈，按理说我应叫爹爹，或者大大。

看了《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芸笑着对宝玉说：“‘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果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也就是我的造化了。”曹公短短几句描写，刻画出了这个社会上真正底层人的委屈、辛酸和无奈，以及贾芸处事圆滑、玲珑剔透、肯向上爬的性格特点。原来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也有不可或缺的专属的绚丽夺目的光彩！

二十多年过去了，王虎一家早就搬离了窑洞，住上了大平房，女孩子皆已经出嫁，男孩子都娶了媳妇。至于老庄子崖头的酸枣树，怕也正欣欣向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