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蝴蝶梦与池塘
雪秀把阿黑引到池塘边。池塘边芙蓉树旁,雪秀想认认真真的看,寻找那次模模糊糊梦境中花开的地方。
在参加姐姐订亲回去的当天夜里,雪秀做了一个梦,成群色彩斑斓的蝴蝶,向蹲在花丛中自己聚拢过来,它们围绕着自己身边四周翩翩起舞。
这样一个美丽的梦,让雪秀情愿自己还在睡眠中,梦里的意境着实让她着迷。她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觉,好把这个梦延续下去。
但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就是再睡一觉,也不一定能做这么美好的梦,也许是其他什么不快的梦呢。
阿黑不明白雪秀的心思,对于小动物来说,主人待它好它就快快乐乐,人类感情波澜表现与它没有多大的关系。它在茶树旁站一会就走开了。
池塘再过去一点有条从冬湖林场流下来的溪流。也许它是从春子塆村南面流过的,所以当地人称这溪流为南溪江。
芙蓉树在池塘与南溪江中间地带。
不知道是芙蓉树长在池塘边还是植立于溪流旁?牛家塆包括春子在内的人都会说:那是池塘边的芙蓉树。
雪秀和姐姐雨秀出奇的喜欢芙蓉花。所以芙蓉花开的时候姐妹俩时常来。
也许正是来牛家塆看芙蓉花多了,才和春子兄长振林好上了?
芙蓉树茎枝呈扇形状伸向四周,有些枝丫下垂。因为是寒冬,树枝光秃几乎没有叶子。
雪秀从一条枝梢轻松摘下一片残留蜷缩的枯叶,心想,这可怜的叶子也冻得缩成了一团。
从祖父屋里出来的春子,看到雪秀一个人在池塘边,便站在廊柱下看她。
雪秀看到春子出来在看自己,便从池塘边跑了过来。
“你没什么事了吧?”她问春子,期望春子能有空陪她玩。
“不知道呀。”春子回答道。有没有事得完全凭大人的吩咐。况且现在还是上午时间,天色还早。
天井有一口老井,上面用一块厚厚的圆形木板盖住了。因为多年没往里面打过水。祖父告诉春子道,井里的水以前是可以喝的,只是后来没用井里的水,也就不喝井里面的水了。
春子靠在廊柱上,雪秀顺着春子站立的身子仰望粗壮的廊柱,可以看到房柱上未曾褪尽暗红色的漆,显得分外苍老。
她让春子挪开身子,张开的双臂,想好奇怀抱着廊柱,看它究竟有多粗。但她尽力张开的双臂,还是不够抱。
“如果这柱子还是长在山上的树,得长多少年?”她松开双手,朝春子问。
“要二三百年吧?”
“我爸告诉我,最老的树在京都的皇宫,有上千年。”
“上千年的树会是一番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象我们的祖先树一样?”
“什么祖先树?”雪秀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看着春子问。
“就是我们上几天拜过的那古樟树呀。”
“那就是我们的祖先树?”
“嗯。”
春子这才把古樟树的来历告诉雪秀。在冬塘山区,每个村落都会有把附近周边的一棵古树看作是自己塆村的祖先树。春子周氏家族的祖先树就是后山小坡坳里那棵古樟树。
祖父告诉他那棵古樟树的树龄至少有三百年以上。那是牛家冲周氏家族的神灵所在地。每逢大事家家户户必须要去叩头祭拜。
平日里路过树前也须施跪拜礼。
“怪不得冬花害怕。”雪秀倒抽一口冷气。
“我们跪拜过就不用害怕了。祖先会保护我们。”
“啊,那就好。我那天也拜了。我祈求神树保护你和我全家人。”雪秀一下轻松愉快地说。
雪秀初次来春子家去后山树林里,看到棵棵参天大树。
“这叫什么树呢?”雪秀问。
“槐树。”
“哪些呢?”
“漆树。那树不能碰,碰了一会儿身上很痒。”
“树干是什么颜色?……”
“那是青苔。”
雪花和冬花把春子妈从炉膛怄出来的煤灰用簸箕装着,抬出来倒在后山沟土堆上,掉头转身时,只见一个背着长枪的年轻人朝村口走过来。
他是振实,是春子的隔代堂哥。因为曾祖父还在,俩家子女直接以兄弟相称。
振实家没有女儿,就振实和哥哥振岩俩兄弟。
“呀,是雪秀妹妹啊。”振实一看到雪秀就朝她打招呼。他身上口袋里收音机嗡嗡作响,雪秀朝他伸长手讨要:
“二哥,让我听一会儿。就一会儿。听完一支歌就还你。”
振实从口袋里把收音机掏出来,递给雪秀手上: “听一会儿给我。我晩上靠它听着给民兵上课哩。”
振实是牛姥山大队民兵营长,公社基干民兵训练大队副大队长。
雪秀把收音机接过手一下跑开了。“今晚上让我听,明天还你。”
她俏皮冲振实说道,跑到春子家宅院门口,要进屋时,又转回头朝振实笑着喊道。 “好吧好吧。听完你给春子,明天早上起床我去春子房间拿。”被骗了的振实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二哥,老爷爷看到你背着枪烦哩。”冬花站在门口把祖父的话告诉堂哥。
“我都是偷偷摸摸的嘛。怎么老爷爷什么时候看到了。”振实说,朝春子宅院门口下意识望了一眼。
“老爷爷还想让你背他去看看老樟树。”冬花奶里奶气地告诉振实说。
“我先把枪放回去。一会儿去老爷爷屋子里坐。我还想背他去墟上看看呢。”振实回答完冬花后,又告诉冬花道,“老爷爷想要去镇上看。上几天大婶还要爷爷去背老爷爷。大婶跟着后面扶,但我妈还是不放心。”
冬花要仰着头才能和这个面前的堂哥对话。她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让老爷爷坐大哥的车去呢?不用走路,那多好。”
“老爷爷晕车厉害。那不得了。以前有次我和哥抱着老爷坐车,没走几分钟,老爷吐得不得了,把我们吓得半死。叔父打了我们一顿。”
“怎么会晕车呢?老爷以前他说坐马车很舒服的,一点事都没有。”
“汽车有汽油味,马车只是有马味。老爷闻马的味道还可以,闻汽油味就不行。”
振实笑着哄着冬花,看到云子出来了,赶紧提着枪进屋了。
“二哥,你等等——”云子在屋子里听到振实的声音,一溜烟儿跑了出来,他边喊边跟着振实的身影冲了过去。他要玩振实堂哥的真枪。
振实赶紧跑进屋,几步跨上楼梯,上了楼门,“啪”的一声,把楼门关住了。
云子被楼门挡住,他坐在楼梯踏板上,耍起赖来:“我就坐住,看你不下来。”
“你坐吧。反正我吃完饭了,我听收音机睡觉了。”隔着楼门振实对坐楼梯上云子说。
他摸着口袋,才想起收音机让雪秀骗去了
“你就让我摸一下嘛。勾一下扳机。”云子很沮丧,动了动身子。
“枪不是随便玩的。扳机更不能随便乱勾,隔壁就有人乱勾扳枪走火打死人的事。你小孩子更不行。春子都不给摸。你回去吧。”
振实朝楼门口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下。楼上啪啦啪啦响起振实从楼梯口向外侧走过去的脚步声。
“你下来吧。云子,要不我去叫春子了。”振实妈从里屋走出来,喊下云子,“枪小孩子怎能玩?要是响了那真不得了。”
很失望的云子终于从楼梯上下来。
“以后你这东西不要背回家来,让人看心慌慌的。你老爷爷就讨厌。”振实妈把云子喊走后,仰着脸朝楼上振实数落道。
“你不懂,明天上午要去麻岭公社拉练,后天他们公社开批斗会。我直接从家里去近几里路。”
“拉什么练?又批斗谁?叫你哥开台大卡车,坐上去,多快。吃饱撑得没事干。又不垦荒作土,净做些无聊不讨好的事。”振实妈数落儿子几句,去了自己里屋。
楼上没有声音。振实知道,全家大人都不喜欢看见枪。是对当年自己家那一场劫难留下太多苦痛的阴影。
振实的哥哥振岩在城里开大卡车。现在家里就他和她妈。他们家住在春子宅院西北禾坪那一边,屋子后院山坡是生产队的桐子树山林。
秋天成熟的桐子会打落下来晒开剥出里面的籽,用来打桐子油,漆生产队的农用工具。
谭运帮是振实的高中同学,会修钢笔钟表收音机喇叭广播,在大队自办的修理店上班。也常来村子里找振实玩。
他没参加基干民兵。因为他家是富农成分。
振实的收音机就是谭运帮修理店拿的。一个下放的知青作为废弃物丢在修理店,让谭运帮换了零件焊上铜线,又响了。
振实外出时,会把黄军装穿在身上。他身上的黄军装是振林参军第二年寄来给他的。振林参军四年,他这件黄军装穿了三年。
振实只是在农忙时参加生产劳动,平日里几乎不用干活,天天穿了身上,三年的黄军衣,看上去仍然很新。
“谭运帮算师傅了吧?”雪秀有次遇见二堂哥问他。
“不算什么师傅,他现在还在当徒弟呢。很多小东西不用学也会的,比如换笔筒笔尖什么的,只要把旧的取下来把新的换上去了,就是了。你都可以的。”
“我自己也换个笔尖笔筒。供销社新笔筒笔尖买。”
23 饮食店的小文
雪秀一早起来就把收音机给振实送去。振实正在桌子吃粥,旁边早餐还有二份:一份是煮熟的糍粑,一份是烘干过后的大红薯,分别放在碗里。
“二哥送来啦。”雪秀一进来就对振实说,“以后白天收音机你带着,晚上回来就给我听。”
她把收音机放在振实正在吃粥的桌上。 收音机仍然开着。
“你以后会比姐姐高些。”振实朝雪秀望一眼说完,又吃起粥来。
“长高不好。浪费布票。最好和小文姐一样那么娇小玲珑。”雪秀看着低头吃粥的堂哥,笑着说。
小文是饮食店冰厂下放的女知青,振实一直在追她。已经有三年了。
初初接近堂兄,雪秀感到这位二堂哥亲切随和。
相比之下春子兄长振林给人一种础础逼人的感觉,使人难以同他搭话。
“你让你姐多替我说说好话。成了的话,我就把收音机送给你。”
振实抬起头对雪秀笑着说。他很喜欢小文,可是小文不答应。
他口袋里收音机总是开着,嗡嗡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到处响。
“我今晚不回来了。今晩要去抓地主,明天要开批斗会,然后请吴五尺忆苦思甜,还要吃糠粑粒。我怎么吃得下?”
他吃完一口粥,咬完一块糍粑又对雪秀告诉她说。
“我告诉你,你吃糠粑粒前,先喝两钥芝麻油。要不会蹲在茅房里起不来,肚子胀得难受呢……哈哈哈……”雪秀凑到振实哥跟前说。她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好妹妹你快走吧……我要吐了。”振实放下碗,呕了一声,弊住嘴,走到门口,真的把一口粥吐到檐下沟里。
他双手扭着雪秀小肩膀,让她转身出去。
“明晚回来再给我听呀。后早起来再送还你。我会跟小文再说说你的好话。”雪秀转身走出门,不忘回头朝这位和蔼的堂哥再说笑一句。
并告诉振实,她一直在替小文说他的好话。
振实妈听到振实呕了一声,从里屋走出来。振实告诉母亲是雪秀的话引起的,振实妈认定是振实在外乱喝酒把胃弄坏了。
“你象你五叔一样,吃完糟酒,得吃半碗一碗饭,光一肚子的酒水,是空的。雪妹子一句话就让你作呕了?你以前吃东西也自己呕过?你三天两天吃酒脸红脖子粗,人家以为你家里在吃香的喝辣的,让人看到对你五叔不好。”
“不让五叔看到就是了。”振实回了母亲一句。
“你哥当兵参加工作你五叔费了多少周折才让他去。当时很多人说你爷爷你爸爸还是反革命分子通缉犯哩。”
“履历表上不是写父亲亡故了吧。”
“你爷爷你爸爸走的时候,好多人知道的。公安局的人天天上家来盘问我和你五叔。那时候你小,二岁,你不记得,振岩记得。”
“都是贫下中农的酒,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嘛。”
“你跟你五叔讲吧。让他回家来收拾你。”
张连英数落儿子,但儿子不在乎。他把话题转到刚刚故意捉弄他的雪秀身上。
他边吃边笑着对自己母亲说:“雪秀比雨秀少几岁。也是个可爱的姑娘,长大了自然就是春子的了。二婶是有这个意思的。叔父好像也认定他们俩个小孩子长大就是一对儿,只是不吱声罢了。因为他们还小。”
“性格比起姐姐来活泼。可能还小,不知道害羞。胡老师说还要是再生的话,要是再生个女儿,就生了四朵金花了。可我也想让她妈生个儿子啊。”张连英开始说得高兴后一句说出来自已也替胡老师担心。
24 土地革命划阶级成分
振实屋后的菜园子,足有春子家的三个大。春子家在振实后园子里也有两块菜地。翻开菜地上面的泥土,可以看到纵横排列有序的地基。原来土地革命时,振实家没人参加革命,尽管和春子家同根共祖,祖父也还在,划成分时要划为富农,还要把和春子家有一样众多房屋的宅院要分给三户外族人居住。祖父一气之下干脆把振实家的宅院拆了,留下一幢自家住的房子。
“那时候闹得很凶,差点把元昌瑞佑抓去批斗,好在瑞孝瑞安及时赶到,才把这事平息下来。我是见不得他们身上背枪的,但他们那次背枪来还是吓唬到了那帮子人。”
祖父告诉春子道。
周元昌和周瑞佑是振实的爷爷和父亲,张连英最终还是划为富裕中农,比春子家下中农低一层成份。但还是属于革命队伍“贫下中农”里面的成员。乡村最低的就是地主,再就是富农,这些被列为“反革命分子”,家庭成员一直处于被监视之中。
在城里开车的振岩,刚参加工作时有时顺便把车开到下塆村,让祖父望到了,就对他说:“你这么大一台车,开远一点,去找找你爷爷和父亲。我看你这车子比马车快吧?”
以后振岩除非是帮家里和春子、下塆塆村人家家里拉东西,回来都是把车停在镇上,自己走路回家。
“老爷爷这么问,我怎么回答他都不听。我开车去远地方也打听过。叔父说要爷爷和父亲跑的话,得往远地方跑才行。”
振岩这么说。
雨秀把中午饭送到祖父屋里。有一碗炖肉,祖父嫌肉多了:
“留给孙子们吃吧。上次那条鱼全部喂猫了。”
“孙子们还有一大碗哩。妈妈说,爷爷牙齿不好,就把肉煮烂了一些。”
“九娩媳妇也够辛苦的了。操劳这么一大家子,还得照顾俩个老不死的。什么时候等天收了自己呢?”
祖父看着坐在一旁的爷爷,又对雨秀说,“我带着他一起去。他也解脱了,也省了一家子的心。唉,真是……快过年了,不说了。”
雨秀一日三餐天天给祖父爷爷送饭,来回走动多。有时候,听祖父喃喃自语:自己这么老朽还居然活着,一天吃那么多粮,还让春子妈精心侍候,算不算是一种消耗?
雨秀劝说老人,也心里想着,依现在家里越来越好的家景,老人不应该有厌世的念头。
可能老人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现在这样缩衣省食的日子让老人在满堂的子孙面前心生疚意?
“爷爷您千万别这么说,妈妈和我们听到会很伤心的。您慢慢吃点。明天过腊八节,妈妈问您,是把菜端到上屋来?还是您和爷爷到厅堂一起吃呢?”
“还是端上来吧,简单些。都这么多年了。规矩多,会累坏你们的。你们总是可怜爷爷是吧?可爷爷把家业都败光了。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
原来老人愧疚祖上的家业从自己手里败落了。
25 大队小学校 文化大革命
这是生产大队新建的小学校。
从公社煤矿拉来上好煤,烧制成的火砖和瓦。竖立在当时学校基地砖窑有差不多十几个吧?这些四周用钢条牢牢捆扎象房子一样圆形的庞然大物冒出的浓烟滚滚遮天敝日。
这些烧制后形成赭红色的数十万之多砖瓦,以当时乡村农户大多为土房茅屋来说,算是七十年代初最好的房屋建筑材料。
也是代表那个年代乡村中最辉煌的建筑成就。
小学分东西南三幢,成凹字型。最南那幢是二层楼,楼上楼下共有八间课室和四间老师宿舍。学校大门开在这幢楼的中间。
当时生产大队选校址时,是准备把学校建在村落集中的邓家塆村,那儿是生产大队的中心地带,后来改为建黄家坳是因邓家塆村近河流,担心顽皮的学生们有跌落入河的意外。
对于偷偷去河边游玩的孩子,大人会骗孩子们说河里有妖怪,专门在水下面抓人的脚往水底里拖来吓唬他们。
无所畏惧自己下河游水的孩子,大人发现会光着身子遭一顿荆条结结实实的抽打。大多小孩子们看到幽静的河水心存畏惧。
姐姐雨秀订了亲,学校不上课,春子母亲说就一家子在学校,柯老师在林场不回家,胡老师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女儿,孤儿寡母的太冷清,早早收拾干净大女儿秋华隔壁厢房,让胡老师带女儿们都过来住,过完年到明年春天开学再回去。
但胡老师不肯。一家子来人太多,怕亲家母照顾辛苦。倒要雨秀带着妹妹雪秀过来,一则妹妹雪秀是半大的女孩,不会吵嚷捣乱让人嫌,还可以帮亲家忙碌的年底做些家务活。二则她是公社中学文艺宣传队的编导,虽不下乡参加巡回演出,但附近不远的村落有时候也要跟着去,在公社中学组织排练节目时她就得亲临现场组织指挥。
细秀小,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吃宣传队的饭,没人会在意这么小一点儿的小孩子。
再就是细秀喜欢跳舞,很象自己小时候,只要听到音乐声身子就会随着节奏舞动起来。
雨秀还没与兄长振林订亲时,母亲邀请她和妹妹雪秀来家里作客时,对雪秀疼爱地说:
“妹妹。家里没事,以后就常过来,和春子一起做作业,绣楼上姐姐妹妹的铺你愿意跟谁跟谁睡。”
兄长探家回部队后,他的铺盖就搬到绣楼上为雨秀准备的屋里,另外添置了一张木床是给雪秀的,又把父亲给家里刚刚做的新花棉被也拿了出来放在雨秀的床上。
有一次,春子不知怎的,无意中把听到祖父与父亲准备调柯景泉去公社学校当代课老师的事话透露给了雨秀。
从此以后,雨秀相信春子肚子一定藏着很多的秘密。
父亲来家来,大多的时间总是会去祖父屋里坐。
“我就不相信石头山上能开成田来种谷子。瑞年,你得设法保护冬湖那片林子啊,千万不要把树砍光了。”祖父吧哒吧哒抽着烟,等待孙子答话。
“只是在挨近田边缓坡上开荒,也不一定造田。种种高粱玉米红薯南瓜其他庄稼。上面的政策得遵守执行,但又要根据我们本地的实际情况而定。”
“要是树没了,冬湖就得干涸,南溪江没水了,门口的池塘也就不在了。”
祖父大概说的情绪有点失控,被一口烟呛到,吭哧吭哧的咳嗽一阵,父亲忙起来站在老人背后捶捶背。又让春子从厢房出来重新斟满一壶茶。
“春子正在温书,你叫他出来干什么?”祖父停止咳后,朝一直坐在一边的只顾自己闷着头抽烟的爷爷看了一眼。
老人的怪怨父亲打扰春子的学习。
“春子比林子心静,能坐得下来。以后靠他知书达理,我们以前的那份家业、看指望他能够重建起来。”
待春子进屋后,祖父对父亲说。老人把繁荣家业的希望寄托在春子身上。春子能繁荣祖父寄希望的家业吗?
祖父对眼前的大好形势不象年轻人那么欣喜若狂,而是感到深切的悲叹。就老人经历过的几个朝代,任何统治阶级都希望自己的民众吃饱穿暖,享受太平盛世的日子。
不过这种希望只是希望的本身而已。实际操作起来远比生活本身要困难得多,统治阶级在掠夺社会资源利益时往往会采取屠戮的方式而获得。
如果通过另一种形式的变革,握手言欢利益平均对大家都是有益的?不管贫富差距地位尊卑,最终都能解决所有人生活困难中的一切问题吗?
老人时常站在禾坪山坡上腑瞰自己失去的土地,这些土地在新政权土改时期被分割众多的碎块,分给昔日曾经自己家里的佃户长工或其他贫雇农,但家人并沒有在失去土地的同时遭受斩草除根般的的屠戮。
这应该是十分幸运的事情。如果还有什么是洪福满门的话,这一定就是的了。当然对于俩个孙子的牺牲老人保持住自己极大的克制。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任何空洞说教是徒劳无益的,但是宣传上有时候还得要这么去做,去激发人民群众的斗志。但作为领导干部就是要实实在在去做实实在在的事。想方设法让大家有饭吃,比什么都好……”外屋传来父亲的话。
家里家外的事父亲会跟祖父说起,甚至一些公社集体决策上的事情也会征求祖父的意见。
雨秀姐知道春子肚子里藏着很多大事,她问过一次她父亲当老师的事,春子默不作声。雨秀也就并没有追问春子,而柯先生也一直留在农场。
26 银元的故事
有着蓝色乌亮的羽毛和腹部乳白色的腰身的燕子们,把窝筑在厅堂的楼板横梁上。每到傍晚时分,那些穿过院房越过天井可爱的燕子们吱吱声轻盈地从外面飞入巢窝。
雪秀很奇怪地看着燕巢。
她不相信,单凭燕妈妈一张小嘴会筑出这么一个美妙的巢窝来。她甚至跟春子说一定是他用手把泥巴糊到上面去的。
要是燕雀衔泥一点一点筑巢哺养幼燕那得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功夫。
不过,燕窝下的小木板是春子钉上去的。为的是让燕巢更牢固安全。
这个燕巢在春子厅堂楼板已经有好些年了。
春子一家人把燕巢当作吉祥的福兆,一直精心地呵护着。
他们在燕巢前面的天井墙上装着一个喂食燕子的小木盒。
要是几天没见燕子来回飞,祖爷爷就会在村周围四处寻找。母亲就会在天井墙上的木盒里放些食物,期待燕雀们的回归。
天热的天气,祖父会拍些苍蝇蚊子或捉糠里小虫子放在匣子里。现在是寒冬时节,燕子的食饵主要是米糠里的小虫子。
燕子往宅院后面林子里觅食。到了春天来的时候,到处可以在田间地头看见它们。
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它们啄着虫子越过天井飞入燕窝。
“冬花老缠着我,扯住我的胳膊不放,我就问她,要不要把你的手缝在我的胳膊上。她说好呀,真的拿出针线,我就用顶屁股戳她的手背。哈哈哈……”
“你戳痛了她,她会跟你翻脸的。”
“她翻脸了,两天没跟我讲话了。”
“你别弄疼她嘛,她还小嘛。”
“过几天姐姐忙不过来,她得找我梳辫子就好了。要不我送给她一个饼吃。”
“你哪里有钱买饼哩。”
“我攒下来的。几块还是有的。当然没你那么多。冬花云子都说三哥最有钱了。”
“我的钱要帮老爷爷爷爷买东西买烟丝的。”
“老爷爷怎么会那么有钱?”
“我爸常给。还有几个姑奶奶,她们都过得好。每次来去表兄叔都会给钱。”
“不会是过去留下来的吧?好多大人说你家过去很有钱。”
“那不是过去了呗。”
“过去的钱还能用吗?”
“过去的钱拿到现在换当然可以用,比喻一块民国时期的银元,可以换八元。”
“小时候记得祖父带爷爷去收购站卖了一箩筐铜钱,才换几元钱。当作破铜烂铁卖了,让老爷爷很伤心,他说早知道,就不卖了。”
“你见过银元吗?”雪秀问春子。
“见过。振实哥家有一块,上面有袁大头。我们叫花边银子。我也看过一本图书,叫'一块银元'。”
“书里讲什么故事呢?”
“书里讲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被妈妈用一块银元卖给地主婆当丫环,不久地主婆死了,地主就把这女孩用毒药毒死,当作祭品给死去的地主婆去阴间做丫环。
“女孩用人抬着,还是端端正正地像活人坐着,跟着死去地主婆的棺柩后面,让他哥哥看见了,抱着妹妹大哭。哥哥拿着卖妹妹的一块银元,去逃难了,后来当了军官,带来队伍解放了家乡,把抓到的地主枪毙了。”
“你信吗?”
“我不信。祖爷爷说,拿活人陪葬,在满清就取消了,抓到要砍头。到了民国就更加不会有了,但他说枪毙地主是真的。他亲眼见过。就在冬塘靠塞毛坳那边的田里。老爷爷不准我们小孩子去塞毛坳那一边的田里走。”
“右派会枪毙吧?”
“不知道。这得问老爷爷才行。”
“那我们去问问老爷爷吧。”
于是春子带着雪秀来到祖父屋里。春子坐在祖父与胖猫对面屏风大板凳上,告诉祖父雪秀担心她父亲会枪毙。
“你父亲被批斗过几次呀?”祖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雪秀问。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在西山天天批斗。”雪秀规规矩矩地站在祖父跟前,她还不敢坐。
“天天批斗还没被枪毙呀?”
“啊……”雪秀被祖父漫不经心这么一问,呆愣愣地站在老人跟前,快要哭了。
“按理说,批斗过后就会马上枪毙的。批斗那么多次不枪毙了,就不会枪毙了。”老人把视线从雪秀脸上移开,还是看着自己的孙子,用手抚摸伏俯在一旁的胖猫,慢条斯理的对春子说。
“爸爸说过,只批不杀。”春子好像记得父亲对祖父提起柯景泉游村批斗时说过的一句话。可能祖父忘了。
“好像瑞年是跟我这么说过。”老人经孙子这么一提醒好像想起来。
“那我就放心了。”雪秀吁了一口气。
祖父拿起橫在大板凳身边的长烟筒,春子知道老爷爷要抽烟了,起身把他身边大板凳靠墙里端一角竹筒盒揭开,拿出一撮烟丝,用手指捏成一团,塞到烟筒头嘴里。
祖父一抽起烟来,就会有些话要说。春子知道,要陪祖父坐会儿,听老人说说话。
祖父相信,自己这个曾孙春子和跟前曾孙媳妇的妹妹已经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龄。
春子让雪秀挨着自己坐下来。大大咧咧的雪秀,在祖父跟前很拘谨,她坐在祖父面前还是有些腆腆。
祖父已经记得这个天天尾随春子的女孩是自己曾孙林子媳妇的妹妹,她的名字叫雪秀。
老人问雨秀,妹妹是雪天里生的吧?孙媳妇告诉祖父,正是。
27 地富反坏右
曾孙媳妇雨秀天天进进出出侍候老人,他己经很熟悉了,老人知道孙媳妇是在三月里的雨天生的,才叫雨秀,和春子差不多。只是小妹妹细秀来得稀老人还不知道叫什么“秀”。
“要是你妈再生个妹子,就叫小秀吧。生个儿子就叫圆秀。圆圆满满的正好。”祖父这么对孙媳妇说。
老人以长辈过来人的经历,告诉孩子们他曾见证过的往事:
“以前那些老总来,炮就架在禾坪上。后来程主席部队来,一个叫陈将军。炮也架在禾坪上。一天磨十几担谷子都不够吃。
“塞毛坳王皮之不肯拿谷子出来,那些当兵的就点火烧他的房子,一天烧一幢,最后还是得乖乖地拿谷子出来。
冬塘没经历上世纪连续不断的战火。尽管有二路不同的部队路过,也只是为囤积粮草补给而来。
自古以来冬塘肥沃的土地上,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
“这人听说后来跑去台湾。”祖父平心静气抽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来后,再说:
“唉,你爸一个先生,怎么做起反朝廷的事来。要是按满清那时,是要灭九族的,雨秀就不敢要了。要了你姐,我们周家就得受连累遭䘧。”
“我爸没有嘛,他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
“对朝廷那些人,最好是闭嘴,装聋作哑。那些人手里头把老百姓不会当作人,杀人取命就想拎只小鸡一样。
“柯先生现在还批斗吗?”祖父吸一口烟,烟锅里头烟丝立马现出一点红亮的火光。他吐出烟雾的时候,那点红亮的火光随即就灭了。
“没有。”雪秀使劲摇晃着头。把头发都晃到脸上了。
“老卢在时我也跟老卢打了招呼,现在瑞年主政冬塘就更不应该动不动就拉人批斗了。瑞年告诉我说,只要柯先生好好干活,就没事了。说你爸爸还不是阶级敌人,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什么是人民内部矛盾?你爸告诉我说,就像一个家庭不和一样,哥哥和弟呀,小姑子和嫂子,夫妻吵架斗嘴,这些总有些嗑嗑碰碰的小事情。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雪秀终于高兴笑了一下,回答老爷爷一句话。
春子看着祖父与雪秀对话。头脑中映出柯景泉被批斗的样子。
戴眼镜的人游村批斗,这在冬塘是鲜有的事。在冬塘只有一些上年纪的人戴那种老花镜,既是这这些上年纪戴上老花镜的,也是冬塘老龄人中稀有。
象柯景泉这样四十出头戴眼镜的人,冬塘当地人几乎没有。基本都是城里被下放到冬塘的右派分子。
被下放到到冬塘右派分子有十几个。那次柯景泉和地富反坏右长长的一行人,游到春子塆村时,祖父就问起押他们的民兵,这戴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犯了什么事情。民兵回答老人说他是右派,说了一些错误的言论。
老人不敢多问,那时公社书记是老卢,一个比父亲大十几岁的也是农民出身的厚道人。
过些日子老卢和父亲来家里坐,祖父还是忍不住问起柯景泉的事情,老卢回答他说,柯景泉是刚刚下来劳动改造的右派,具体错误尚不明确,要等上面指示。
“这么一个斯文人,五花大绑的挂着牌子,到处走村串户的,让人用枪押着,跪在地上,有辱斯文啦。”
老卢和父亲闻言不语。
春子是在公社万人批斗大会上,见过柯景泉被批斗的样子。他比地主富农好一点,头上没戴高帽子。和其他几个右派分子站在一旁,低着头,胸前挂着右派分子柯景泉的牌子。
后面持枪的民兵大喝一声跪下,他和被批斗的人齐刷刷扑通扑通跪在批斗台上。
学校组织所有的学生都参加了,春子不知道当时的雨秀雪秀看到父亲这一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春子和雪秀的童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的的环境中长大。但是他们现在住在同一屋檐下,聆听一个历经数朝更迭经受漫长风雨历程老人的心语,心境肯定是不一样。
28 煤油灯
母亲做成的豆腐佬一锅一锅抬出来放在厅堂。碾碎的石膏粉散入锅中,让豆腐佬凝结成块状盛在用纱布垫的豆腐板盒里,上面再盖上布棉纱布,再用木锅盖加砖块压住上面的棉纱布上把豆腐佬的水分尽量挤出来。
在没成豆腐佬前,春子妈先让孩子们吃刚刚凝给成形的豆腐花。
在一口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新鲜的豆腐花香味馋人。雨秀准备好吃豆腐佬的碗。
冬花迫不及待往碗里放糖,卻被雪秀喊住了:“先不要放嘛。糖得放在豆腐上面。”
“我卻喜欢放底下,把豆腐搅来吃。”
“我不要。”雪秀把一个碗挪开,“我喜欢勺着一块一块豆腐吃,看着光亮白嫩的豆腐,吃得香。”
“冬花等会儿再放糖。”雨秀把冬花手里糖瓶子拿到自己手里,制止她说,“放在底下云子他们吃不到糖又往里放,就浪费了。
雪秀拾掇好吃烫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厨房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走进去问正在洗洗涮涮的姐姐,“春子呢?”
“大概祖父屋里。你去叫他出来吧,他坐了一个上午了。”
“我想去枫树林走走再回去。这会儿枫树林应该很安静。踩着地面上的树叶,在林间的小道上唱支歌。”
“干嘛要去枫树林里去唱歌。你现在就可以唱嘛。”
“我喜欢那。再说,姐姐在枫树林唱过歌。我想找姐姐在枫树林里唱歌的感觉。”雪秀俏皮的看姐姐笑着说。
雨秀愣了一下,马上抿嘴一笑,接着说:
“春子告诉你的吧?可姐姐在枫树林里唱歌,是在秋天枫叶正红的时候。这时候的枫叶落尽。枫林也是光枝秃杆的。”
“你干嘛说得这么沮丧呀?连我唱歌的兴致给你说没了。真让人扫兴。”
“我去找找春子去。”雪秀说完甩手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春子在祖父屋子里做煤油灯。他找了十几个小酒瓶盖,用铁钉从铁皮盖的圆心点戳个小孔,把一绺棉纱线捻成小长条做灯芯,从小孔穿入,上端点火的点芯打个结头,套在铁盖子上,用墨水瓶装上煤油,就是一盏照明的煤油灯。
当然点灯前先得把棉线灯芯在煤油里泡湿。
这是为年三十夜准备的灯火,宅院每一个房间有无人居住都得有一盏点亮的灯。而且象檐廊厅堂绣楼过道楼梯旁边,经常出入的地方要放多一盏。
雪秀进来时,春子已经做了五盏灯了。她一进来就对春子说:“我也会做,开始是用那种小花瓶,那灯芯得用很长的棉线。后来也是用这样的墨水瓶。”
“你帮我捻线吧。这样就快很多了。”
“你还是第一次要我帮你呀。嘻嘻。”雪秀坐到春子身边,拿着一盏做好的煤油灯仔细端详。
“老爷爷说今年年三十就在楼下点多几盏,楼上不用点那么多了。”
“我房间要点么?”
“当然要点,你房间平时不是一样有灯吗?”
“我都忘了我房里有灯。听你说楼上不点了,以为我房间也不点了。”
“你房间要点大灯。姐今年是第一次在我们家过年。秋天哥一来就结婚了。妈说要让你们的房间红红火火的。”
“噢?”雪秀象明白什么似的。雪秀笑意盎然。她为自己房间为了点一盏大的煤油灯?还是让春子喊她坐在他身边一起做煤灯?而充满着喜悦。
她手指捻着棉线,一条一条排列在台上。她做起这细活来,显得很安详,“原来是这样呀!那是姐姐的房间,可我也住在里面呀。”
“那你沾上姐姐的便宜了。让姐姐的阳光照到了你的身上了。”
“你这不是挖苦我吧?一样明亮的灯光,多一个人,难道光线就会暗淡下去吗?像这样奇怪的问题,应该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呀。”
雪秀捻着线,春子看够了。让她停了捻线,而是把一个铁盖子递给她。
春子想试试雪秀的手力,看她能够在铁盖上戳穿一个孔么。
“呀,我都是用剪刀。先单剪戳破一点儿,再双剪刀头插进,旋转出一个小孔。”她把铁盖子平放在台面上,一只手攥着铁钉,叧一只手压铁钉上的手背。力气不够,只是在铁皮盖子戳出一个凹进去小点来。
“用砚台锤?不会把砚台锤开吧?” 她拿起旁边的砚台,看着春子问。但没等春子回答,她还是把手里砚台放下来。春子拿着目光盯住她拿砚台的手。
“一锤就完了。正好让你买新的。”春子看她放下来才说。
“我跟你相反,我喜欢用旧的东西。象这么好的砚台,用得越久,越好看。就像戴手环一样。”
“你戴过手环?”
“戴过。不过只是一下。是我妈的。她现在也没戴,锁在柜子里。是我外婆送给她的。她现在为手环的事头疼呢?”
“怕人看到?说是封资修的东西?”
“不是嘛。她说现在三个女儿,到底送哪一个呢?她常常当着姐姐和我的面问我。姐姐说送给我,我妈妈说,雪秀还没嫁哩,姐姐姐夫今年秋一回来就得嫁了。妈妈说总不能让手环等着我出嫁吧。”
“你让给姐姐吧。你不要嫁就是了。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啊?”雪秀望着春子愣了一下,“你真的是书读多了哩,好蠢。蠢得象猪一样。”她把嘴巴嘟起来,对春子做个滑稽搞笑的动作。
“人家高高兴兴的跟你说话,让你一下凭空掐断了。”见春子闭口不言,雪秀又凑过来问他:
“还要做几盏?”
“要做十二盏。”
“我从来没做这么多灯呀。”
………
雪秀一边做一边低声地哼着歌:“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老人和自己痴呆的儿子常常沉默对坐。只有公社书记的孙子回家来,才可以和人说上半天话。
所以老人每隔些日子会问春子妈,瑞年怎么还不回家。
29 梦中的花
春子吃过饭,独自回到自己的屋做作业。寒假的头几天里,春子打算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到了过年的前后,就可以尽情地玩耍。
“班长——”雪秀进来了,她手里拿着课本作业本。她用学校里在班上喊班长的称呼叫春子。春子是他们班上的班长,雪秀功课好,性格开朗活泼,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为了节省煤油,雨秀告诉妹妹做作业时去春子房间共用一盏灯。
如果春子不在就和冬花一起做作业,但和冬花一起她就没心思做自己的作业了,她得没完没了回答冬花请教的问题。
“你也要做作业了。” 春子提醒她说。
“呶,我就是和你一起做。”雪秀把手里的课本放在桌上,在他对面云子床上坐下来,用手扭着灯的调节钮,把灯光调亮一些。
她把作业本摊开,问春子:“春子,你'冬天的早晨'怎么写。”
他们寒假期间的一篇作业的作文题,是“冬天的早晨”。
“我想起个早去给生产队拾肥。祥子每天天乌乌亮就起来。那一天和他一起去。”
“那得找有狗多的村子里。是你们男同学的素材嘛。”
雪秀的意思,男同学拾起狗的排泄物,得往狗多的村里去找。
生产队以狗便为最高工分。一斤狗便相当于茅房里人的便双倍的工分。
就农作物来讲,狗的排泄物是上好的肥料。对于乡村中春子这么大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孩子们来说,是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在外面野地或路边看到狗便的话会用草或泥土掩藏起来,赶紧回家拿粪箕捡起倒入自家的茅房坑里。
出于文化知识所限,春子他们还不知道狗便的成分对于农作物到底有多少丰富的营养价值。
“你们男孩子的题材。我们女孩子不好写。总不能去写洗衣服带妹妹的事情嘛?这些有意义吗?我想象我早上起来能够做到一件什么很有意义的事情。”雪秀说得有些沮丧。
“要是暖和天,早上起来就有很多事情的题材可以写:帮生产队插秧收稻谷看牛。偏偏要是冬天的早晨。”
“你在哪里看过牛?”春子有点奇怪地问。
雪秀插过秧收过稻谷,那是在勤工俭学学校的实验田里,暑假期间帮生产队双抢时也做过。她说她自己看过牛,春子没有见过。
“学校坡下黄四阿婆有次牵牛去田埂上吃草,我帮她看过。”雪秀笑着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就单单牵过一下子绳?”春子感觉好笑。
“什么就牵过一下子绳哦?我可是牵着牛走过一丘田。那一次没吃一兜田里的禾苗。”雪秀知道春子在笑他。
“这哪算?也太简单了吧?你起来早一点,去找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不是行了。”
“什么有意义呢?我可以想象吧?可是就怕闹笑话,把麦子说成韮菜。一定要自己去经历才行,那样才不会犯错误。”
“你得参加生产队劳动才行。光在学校勤工俭学体会不了那么多。”
春子知道雪秀不会参加生产队劳动,可还是这么说。
“妈妈也是这么说,这次终于住你家,在村子里了。我一定要好好体会。”
难道雪秀把在家干家务活当成了生产队劳动了?春子不好说什么,自己偷偷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又笑话我了。你老是瞧不起我。住你家虽说没参加生产队劳动,可总会看到有人在生产队劳动的样子。比如说——“
雪秀抬起头想了一下说,“我前天就看到祥子爸爸挑一担菜叶子去牛栏里喂牛。我想要是我去喂呢?春天来时,割一大堆青草去喂牛啊。”
“可是作文题:是冬天的早晨。与春天没关糸呀。”
“所以就很难呗。”
“唉,要是把寒假放在春天,那多好!”
“把寒假放在春天?”春子这一下笑开了,他觉得雪秀这句话很有趣:
“把寒假放在春天?那正是春耕生产农忙的时候,你能坐得下来吧?你想象得太美好了吧?”
“可是我却偏偏喜欢想象。想象中很美好。虽然摸不到,但让自己高兴。姐姐订亲的那一天,晚上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好多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我也在花丛中……”
雪秀把自己秋天里姐姐订亲那天做的蝴蝶梦高高兴兴地告诉春子。
这个梦美丽高兴,所以能够留下不只是残留片断,而是完整的记忆。
“你姐跟我说了。你一定是白天看到了花了。”
春子听雨秀说过妹妹蝴蝶梦的事。他显得不以为然。
“白天看到花?”雪秀摇着头,说,“没有。我记得那一天没有。”
“屋后园子里盛开着野菊花。你莫非是站在菊花里面吧?”
“我梦中是在平地上嘛,那花也不是野菊花,比野菊花好看多了。”
“那可能是池塘边的芙蓉树旁?”
但雪秀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都不是。连村里的景象都不像,也许是村外的景象。也肯定不是图书里的故事太吸引人所做的梦。总之那天姐姐订亲心里实在太高兴了呀。”
雪秀并不在意梦中所见,是在屋子后面的后花园里的菊花地里,还是在屋子前面的池塘边上的芙蓉树旁边。
梦境中的场景不一定要与现实生活中的环境吻合。也许是在一块似是而非的地方?梦里所出现的幻觉与现实中会完全不一致,甚至会是逆反,就是不可思议的梦,也是常理之中。
她宁愿梦中的朦朦胧胧浮现在脑海中的映象,不需要任何情节。
但如果是那样的梦的话,那她就会干脆很快地忘掉。
可是这梦很清晰,而且情节分明。她敢肯定一定是自己去过的地方。
但春子完全不理解她这份美好的心情,而且还故意打趣她:
“那就是心情所致。要是胡老师打你一顿,说不定就发恶梦啦。”
“春子——”雪秀冲春子喊了一声,装作生气地样子,嘟起嘴,“你说这话,还象哥哥吗?不怕我告诉伯母你总吓唬我噢。”
“一句话就能吓到你吧?”
“可是——”雪秀说到这,打住了一下,“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就会感觉好怕。”
说着,她把身子蜷缩起来,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衣领,长长叹一口气说:“唉,你妈要我叫你哥,可我好难开口哩。我们家净是女孩子,没有一个男孩子。要是有个哥哥弟弟的话,那多好。有个哥的话,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她习惯性的用牙咬合下唇,紧绷着嘴巴,几乎看不到嘴缝。
“春子,我说话你听到了吗?”雪秀生气用手抓住春子的笔端,不让他再写。
“我觉得你和冬花一样让我腻烦了。老爱叽叽喳喳的。”
“你腻烦我?你腻烦我了吗?这么简单的作业我叽叽喳喳吵到你了?”雪秀仍攥住春子的笔端不放。
“我想做快一点,你把你的作业拿下来一起做嘛。不要耽误时间了。”春子看住雪秀蹙着眉头说。
“可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雪秀终于把手松开。
“我妈要我把你和冬花一样当妹妹,这也没什么呀。”
春子说完这句话又埋头写作业。 他感到把雪秀当作妹妹,是非常平淡的事情。春子喊她姐姐“雨秀姐”都喊了好些年了。现在又是兄长未婚妻,一下改不了口喊“嫂子”,仍以“姐”称呼。但把原来“雨秀姐”改口直接叫“姐”了。
现在认雨秀姐的妹妹做妹妹也是在情理之中。
母亲也让春子把雪秀象照顾冬花一样,当妹妹一样照顾。
“你是说你答做我的哥啦?”
“妈说,当然得答应。”
“你自己呢?”雪秀追问他。
“也是答应。”
雪秀见春子应承下来,很温顺的笑了。她去了绣楼拿着自己的课本坐在云子床沿和春子一起伏在桌上做起作业来。
几年前,母亲就告诫过春子,胡老师他们远道而来,举目无亲,家里尽是女孩子,怪可怜的,要对她们全家尽量好点,能照顾什么就照顾什么,让她们一家人在冬塘高高兴兴地过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