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学校的小屋
新落成的学校在第五生产队黄四阿婆后山的山坳里,三面环山,后面是伸向冬塘河的大狭谷。
峡谷两边是不久前红过枫叶的枫树林,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正在腐化的枫叶。
一些在山谷里扫枫叶积肥的女人们,围坐成一个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烟雾腾腾。
春子倾听河里哗哗的流水声,雪秀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一路上雪秀不停地喃喃自语道:“看到绽开着芭茅花,我以为是芦苇花呢。
“姐姐日记里是这么写的河畔上的芦苇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总是把它看作芦苇。”
雪秀折下一根芭茅枝舞着,“在河边,看到芦苇,才知道不是。长得几乎一样,尤其是这花。”
一些未曾脱落枯萎的巴茅花,被狂风折断,倒在路边。花凋落如泥。粗茎沾满了泥土,失去了颜色。
“每天高兴,愉快地劳动。生活的意义不外乎如此。”
俩人走过河滩在一处山坳里,一个比云子大一点的小孩,背着足足比他人大两倍的一捆柴,从坡道那朝他们对面走过来。
因为他身上几层的衣服长短不一,看起来腰间象裹着身上一块块花巾。
柴火在他背上划着坡道两边的树枝沙沙作响。
春子认得他,这叫运生的了小孩是十二生产队瘸子邓平根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他爸邓平根前年秋天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妈改嫁了。运生上面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和一个秋华一样大的姐姐,早已也没读书,在生产队劳动。
他们姐弟俩现在跟六十几岁的奶奶过日子,是生产队的五保户。
他穿的衣服,已经不像是衣服,倒像是搭在身上的一块布。
可能是缺娘的照顾,看起来十岁的小孩象个地道的庄稼人。
春子每次见到他,都会觉得十分可怜。
山里的小孩自小就得上山下地干活,母亲一再谆告春子:
“春子,你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现在家里跑腿和出力气的全靠你啦。家务活不会叫你做,只要姐姐们在。老爷爷也不让你做,你在爷爷那看书累了,也出来和姐姐妹妹弟弟们一起玩玩。雪秀就让她住下来过寒假。胡老师说,不用上课家里也没什么事。让雪秀也过来和你一起做作业。姐姐妹妹出去的话,你得跟着。她们都是女孩子,得靠你看着不要让人欺负。”
积雪后的泥泞小路铺满了人们倒在上面的煤渣,黄家塆村口黄四阿婆家新盖的房子墙上新近刷的大字幅标语:“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
据说,为了让邻近四个塆村的生产队的人能够看到,标语的字刷得特别大,字体以颜字体遒劲有力,字的形状大小几乎占据一幢房子的半堵墙。
黄四阿婆和她年近三十岁的儿子在修屋后的围墙。
五十出头的黄四阿婆,走起路来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大概做媒对人笑得多,脸上堆满了皱纹。她嘴巴总是张开着,似乎口腔里填满了很多说媒时两边讨好要说的话。
原来桃树是屋后坡下处,有学生爬坡去摘桃子。黄四阿婆就在坡上砌一堵墙。
墙内的桃树夏天结出满树的果实,让满校园里的学生看得垂涎三尺。
“你偷过吧?”雪秀歪着脑袋问春子。
“没。偷她的干吗。”
“怎么说,黄四阿婆给过你?”
“嗯。”春子点了点头。
“几个?”
“二个。”
“冬花不知道吧?”
“……”
“冬花也在学校,你应该给妹妹一个呀。”
“……”
“要我告诉冬花吧?”
“不要!”
“下次记得给我吃一个哦。”
“去林场吧。那里吃得饱。你说去看你爸,雨秀姐去过,你为什么不去?”
“妈妈不让,说太远。到底有多远呢?”
“坐拖拉机去。不过要等桃子成熟的时候。”
………
雪秀领着春子来到自己的家门前。说是家,其实就是普通的一间教师宿舍。
小屋夾在两边宽敞的教室中间。
这可怜的小屋,挤着雪秀一家大小五口人,也就是雪秀的家。
雪秀来到这里时已经九岁了。二岁大一点的细秀是抱着入住这个所谓的家的。
究竟对雪秀来说这是她们的家吗?她下面最小的妹妹细秀是在这里出生的,过了年,就满八岁了。
这次来,她得彻底把自己和姐姐在春子过年的衣服全部用包袱兜回去。
狭窄的房间,摆着上下两个架子床,铺盖卷起堆放在床一角。一些纸箱和一堆衣服也堆在床上。
靠门口里角墙有个小煤灶。小煤灶旁有小口黑色的小锅,往床里这边脸盆和桶暖水壶紧挨着床。
室内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床下面塞满了杂物和几张小板凳。
房间几乎没什么多余的空间。
在这清贫孤寂的家庭中,凝聚着一种刚强温暖的力量。
春子站在门口的操场上,伫立在那儿,他想有人来学校打打球,或在旁边的教室里蹿出来几个来学校玩的同学来。
他望了望四周,四周一片静寂,没有一个人影。平日热闹场面的校园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冷清。
一派冬日萧条的景象。
屋子静悄悄的。胡老师带着女儿细秀在公社中学排练。
既然是寒冬,凛冽的北风,从木板门与屋墙缝隙里钻进来,寒气袭人。春子妈让春子用些旧报纸,裁成一条一条卷成圈,塞满门墙的缝隙,外面再用二层旧报纸糊住,让胡老师和细秀屋子里不让凛冽的寒风钻进来。
雪秀把门打开,先进去,见春子还在外面久站,探出身子朝他喊:“你不进来烤烤火?
春子进来,从铺下拿出一本龙江颂的图书,坐在盖着瓦片炉子旁边的板凳上,把两只脚放在炉灶上铁皮上,开始自己看起来书来。
炉灶上藕煤盖着挡火苗的瓦片,因为室内没人,得防炉膛内的火苗燃烧出来,也可以让炉膛内的煤炭保持温火状态,燃烧得更慢更久一些。
春子并没有把瓦片弄开,一会儿雪秀捡好衣服,他们就得走了。
雪秀上次只带去部分衣服,这次再来拿衣服。寒假期间在春子家住的衣物就足够换洗了。
姐姐雨秀也有几件衣服一并也要带去。
她一个一个箱子打开又合上,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衣服重新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深色的布袋里。
37 雪秀的日记
雪秀说起她和姐姐小时候的故事。在西山市,她上幼儿园姐姐读小学,她上小学姐姐读初中。
一些细节,听起来仿如昨日。
看来她们姐妹之间的情谊,比起自己和兄弟姐妹间要丰富得多。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春子问她。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
“嗯。写日记是老师要求的,自己也爱写。不论什么都如实记下来,待些日子翻出来看,知道过去那一天我做了那些事情。”
“不会是天天记吧?”春子不记日记。只是会按祖父的叮嘱把古文所述与发生在现实中耳闻目睹的事情,找出原因进行对照,当作作文写。
“嗯。六岁记的和十三岁记的有好多不同呀。饼干糖果冰棍呀,都写在六岁日记本上,现在记得为写好作文打底稿。每次去生产队劳动回来,回来就赶紧记。要不去帮五保户挑水扫地上山捡柴火,反正都要找些有意义的事情来做,这样才好写日记。有时候,忘了,第二天就补上。也有没写的时候,那真正是太多的作业了,没有一点儿时间。很晚才写,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这个本子带去你家过年那几天写。”雪秀说。
她把一个精致的红皮革记录本塞到春子手里。打开本子第一张扇页清清楚楚有“送给周振林参军留念”字迹。下面署名赠给人是乌浟县城下放到的冬塘姜姓一女知青。年月日是四年前兄长参军入伍的时候。
兄长振林参军的时候,收到有二十几本封面都是用精致的彩色皮革的记录本,里面纸笺光滑而洁白。好多人赠送本子的同时,还送上一支永久或英雄牌钢笔插在本子上。
这些本子几乎全部归春子所有。姐姐秋华拿去几本,后来还是给了春子。她说她不写日记也不用来写什么文章,要是做作业本就把这么漂亮的本子浪费了。
春子分别用红蓝绿三种颜色做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三个课堂上的笔记本。要不是放在书包里太重太多。笔记本最多的他是放在祖父屋里用来记叙古文。
雪秀有兄长的记录本。那一定是兄长瞒着自己和秋华送给雨秀的。雨秀再给妹妹雪秀的。
雪秀这个红皮革本子已经写了差不多一半。
从注明的日期来看,雪秀把它当作日记记载还是二个月之前的时候。
“姐姐拿来的日记本都是女知青送给姐夫的呀。我问姐干嘛要这样呢?姐姐说,这些女人的东西放在你姐夫那里,我心里不舒服。我说姐姐你也太小眼吧?一个笔记本能够把姐夫的心夺走呀。一定是姐姐醋意十足才会这样的吧。”
“醋意十足?姐不是那号人吧?”
“姐不是那号人?女孩子心思都这样。我要是看到你在班上跟其他女同学说笑,我也会心里不高兴的。好几次我就是因为这个拿眼瞪你,你不知道吧?”
“……”春子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未曾想过。他的头脑里映现出是兄长应征入伍的情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冬塘乡亲对应征入伍的青年在临别家乡时送鸡鸭蛋,平日里一些与应征入伍的青年相好的伙伴会送笔记本留念。关糸再好一点的话,会在笔记本上插上一支钢笔。
这种临行前给应征入伍的青年赠送礼物,打春子记事起就有。祖父说这是新时代以后在政府的号召下才有的。
到了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大队会组织人员敲锣打鼓放鞭炮到家里来,送应征入伍的青年到公社。
送别仪式和场面谈不上壮观,但也非常热闹。
应征入伍青年胸前戴上大红花,走在队伍前面,喧哗的锣鼓声和啪哩呯啦的鞭炮声中,离别家乡。
长兄应征入伍离别家乡的那一天,是二台大卡车把他们载出冬塘里的。
冬塘地区每年都会有百几十名适龄青年应征入伍。这些出身山区的青壮年乡民,性情耿直忠厚纯朴,充满着血气之勇,一旦上了战场在厮杀中往往会以命相抵。
从祖父和父亲的对话中,春子知道大伯父二伯父的战友留在军队的高级级军官有数十人。
当然,经历过战争活下来的,转业在地方各个政府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也不少。
“要是我以后送给你的东西的话,你也就不能接受其他女孩子的东西了。知道吗?”雪秀突然这么对春子说。
“为什么要这样?也没其他女孩子送东西。我又不缺什么。”春子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当然不缺什么?在冬塘你会缺什么呢?我是说万一嘛。”
“万一也没有。”
“反正我要是送你什么东西,你就不能让其他女孩子送你东西了。至少不能送和我一样的东西。最好是什么也不能送。你得好好记住啰。”
春子不吱声。他知道雪秀有时会这样对自己擅作主张。
从心里面而言,春子很抗拒这种受制于人的束缚。
笔记本,只是作为留念,并非定情物。春子知道兄长留给雨秀姐的定情物是大红围巾,而那时雨秀姐留给兄长的定情物是什么呢?
难道也是笔记本吧?如果是,那兄长一定带回部队了。这么一想,那后面兄长与雨秀姐关系公开后她给兄长织的毛衣又算什么呢?
如果也是定情物的话,那么算起来,可能就不计其数了。
雨秀在拿来的这些笔记本在写什么呢?或像妹妹一样写日记,或写别的什么,待到什么时候怀旧时,再拿岀来翻翻看?
雨秀从去年底开始当老师了,过了年就快二年了。开学后要上课,还要忙于照顾两个家,她那里还有时间记日记呢?纵使有记,也不会像妹妹雪秀一样,这样天天记。
雪秀拿出一个很大的日记本来。
她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着纸扉数,数到二十六页,是最后一页:“我想够了。每天写一面、就是每天写一页也够了。寒假还有二十二天。”
春子看到日记本是方格子中间,用细细的铅笔划了一条线,一行改为两行字来写。
这个日记本是老师的备课本,比学生的作业本又大又厚,封面图案是红太阳从韶山升起。
“你有吧?送给你一个本?”
雪秀看到春子看自己的日记本,想要送给他一本。她问春子。
“你给冬花吧?她要。”春子说。
“冬花写这么大的本子,有时候写不到半页,会浪费的。你要是高兴话,过完年开学,我问我妈要一个备课本,送给你。”
“那就不要了。要是拿来写毛笔字的话,那就更浪费了。”
春子说。他并不在乎雪秀的备课本,他不缺写字的本子。有了兄长留下那么多笔记本,平常父母给他钱买作业本时会毫不吝啬。祖父给钱买练字的大纸也可以裁些下来做作业本。
春子并没有稀罕备课本,雪秀有点扫兴。她小声咕噜一句什么,把前面拿的那个本子和自己的日记本赌气一古脑地塞进书包里。
她想起那天晚上在春子面前哭着认他哥哥的样子来,看来春子还没有真正把自己当作象冬花一样的亲妹妹啊。
她失望地噘着嘴,满脸不快。
有时候,雪秀想象雨秀是个哥哥或者细秀是个弟弟,哥哥能来照顾自己或让自己的手可以拍打故意捣蛋的弟弟的屁股。这种心情在与春子一起时会自然流露出那份手足之间的真挚之情。
但是春子对她这份情谊毫不知晓,而且还故意冷落,这让她很失望。
“人家都说你是书呆子,看起来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啊。”她用奚落的语气对春子说。
“书呆子就书呆子嘛,反正又不犯着什么。”春子并不在意雪秀的挖苦。
“知道吧?有时候跟你一起,真是索然乏味。难道是你书读得太多了吧?
“我爸有时候就像你一样,难道书读多的人脑瓜子就是一根筋吗?”
雪秀说着,故意生气把一件用力抖开, “看你这副冷漠劲儿。”
她把摊到床上衣服叠好塞到布袋里,回头又冲着春子说了一句。
侧面墙上挂着一面圆形的小镜子,她一会转过头,朝着镜子里望一眼自己的脸。
“仔细一看,我确实是胖了呀!你发现没有?”雪秀一下脸上又绽开着笑容,她好像不是在朝春子问,而是在赞叹自己。
“胖一点瘦一点有什么关系?只要身体好就好。”春子朝雪秀瞅她一眼,说。
“姐姐说,女孩子瘦一点好。”
“太瘦没力气干活了,也容易生病。”
“姐姐瘦,干活儿倒很勤快。当然是在家干活,都是不用使力气的活儿。要是在生产队担担挖土的话,姐姐恐怕就不行了。
“可是现在姐姐也不瘦了。我们女孩子一起,都说姐姐变得十分温柔和丰盈了。而且有时候感觉姐姐竟象妈妈一样,我告诉她时她一点奇怪的样子都没有。”雪秀说完扭头看春子一眼,问道,
“你会感觉秋华姐姐像妈妈一样的吧。”
“没有。”春子摇了摇说。
“我倒觉得姐姐象冬花一样。”春子又说。他的意思是姐姐秋华有很多事需要他这个弟弟,象照顾妹妹冬花一样去照顾。
但是他没说岀来,雪秀也许不会理解。在对待姐姐的认像中,雪秀与春子是两个截然相反结果。
秋华有时会帮自己洗衣服,也不单是帮自己洗衣服还有冬花和云子。
但姐姐象母亲?
春子想着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开始看手中的图书来。
雪秀看到春子摇摇头,便凑近他跟前奇怪地问:“你干吗摇头呢?”
“想起你说的姐姐象母亲呀。”
雪秀望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子,走开了。她边捡衣服边说:
“喏,难道不是嘛?人家说长兄如父,那么大姐如母,不也是一个理吗?这好笑吗?”
她把脚尖蹬起,身子伸长,从上床一个箱子里摞得一大叠日记本里抽出一个本来,递给春子让他看:
“给你看看我古老的日记。”
下来后,雪秀从屋角拿起火钳把瓦片夹开,放在炉灶旁地面上。
春子放下手中的图书,翻开日记本,页面上写的日期是三年前的。这种日记本扉页上带有年月日。
“如果三年前就古老的话,那古老的事太多了。”春子说。
“买这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看起来更加可爱。写起来心情也特别愉快。”
雪秀高兴地笑着说完又告诉春子道,“我是写你家里。呶,这一页起。”雪秀凑向前,她自己在春子手中哗哗的翻着纸笺,很快找出那一页,告诉春子说。
春子认真地看着,雪秀还是转回身继续捡衣服。
“今天,我来到冬塘,在牛家塆村的池塘边,看到芙蓉花在秋天的微凉的细雨中开放,难掩心中的激动!它让我想起西山公园的芙蓉花,它就在我们家后面。那时我还小,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站在树旁静静看着它。
“我知道神奇的木芙蓉花在一天内,会变换出了三种颜色:早晨刚开放的时候,花朵的颜色是洁白的;中午时分,它又慢慢变为淡粉红色;到傍晚快要凋谢的时候,它又转为深粉红色。
“爸爸告诉我们:这种木芙蓉花的生命周期只有一天,早晨开放到晚上就凋谢了。我摘几朵花苞枝,问春子要了个墨水瓶,洗干净,把花插上,装上水,放在窗台,那一天我不想出门,想守着芙蓉花看着它花开。
“于是我伏在窗台上做作业,不知不觉我睡了,醒来又让春子喊去挖红薯。挖完红薯回来,就忘记了绣楼上自己房间窗台上的芙蓉花。天黑回去看,它已经谢了。我陷入长久的深思,想着古老而悠久的传说。”
“什么古老而悠久的传说?春子没有问。也许雪秀也忘了。
“每天写一篇日记,一定写了很多了吧?”春子看完这一篇日记问。
“我日记写得多,也没有你读过的书多。”
雪秀回答春子说。比起自己读过的书来,她相信春子读得更多。
“我很多书都是囫囵吞枣地看。真正要看懂,至少二遍三遍,甚至四五遍还是弄不懂的。只有爸爸回来问了才知道是什么意思。”春子老老实实回答雪秀说。
“可是我连看一遍的想法都没有。哎,不但没有,还很反敢,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眼花撩乱,心也烦。更别说当作书来看,可那本身就是书呀。爸爸还说是很经典的书。”
“'读书贵能疑,疑能得教益'。
'学须静,才须学。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
春子不知为什么,很自然地诵出一句古文来。
“你在说什么?解释听听。”
“我写给你自己看。”春子说。起身拿过桌上笔筒里的笔。
“就写在日记本上吧。”
春子写完之后,雪秀认真地看了,恍然大悟地说:“这样我就懂了。以后你得把这么好的句子,给我抄到日记本上。”
“古文好些文章也是半白话,只是繁体字不习惯看吧?看习惯了,就是一样了。”
“你不如帮我把些好文章翻译过来?”
“那得费多少时间呀?”
春子这么一说,雪秀反而不知怎么回应他了。
“我只是说好文章嘛。”雪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也得你先读那些是你喜欢的好文章嘛。”
“你认为好就好了。象老爷爷说给姐姐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那天就记在日记本里。”
雪秀边捡衣服边轻快的哼起歌来:
“五彩云霞空中飘 天上飞来金丝鸟。哎~~ 哎~~,红军是咱们的亲兄弟 长征不怕路途遥。索玛花儿一朵朵 红军从咱家乡过 。红军走的是革命的路 革命的花儿开在咱心窝 ,五彩红霞空中飘 天上飞来金丝鸟……”
雪秀唱着歌儿,春子开始看起图书来。他感到踩在炉灶上双脚慢慢涌上热气,全身也暖和起来。
雪秀把衣服捡好后,在他对面一张小椅上坐了下来。
“我也得烤烤火。”她说,把两只脚也踩在炉灶上。
春子手里看的图书是雪秀从同学那借来的,她坐下来后告诉春子道:
“让细秀划了二笔,我想过些日子等不明显再还。”
雪秀的意思等妹妹在页面上划过的痕迹褪去些,看不出来再还给人。但春子有过被借去的图书被人在页面上划过的经历,橡皮擦一样也看得出来。擦得力度过了的话,反而会加深划过的痕迹。
“她要是认真翻的话,会看到的。”
他告诉雪秀说。
“铅笔划的,不是圆珠笔。”雪秀说,把手伸过来,从春子手里拿过去书,飞快地翻起来。
“这里二划。”她指着细秀画划过的笔迹。铅笔划过的地方留下尖尖的细细的印记,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没事吧?”
春子说,把图书从雪秀手中重新拿过来,低着头继续看下去。
春子被图书中一句“堤外损失堤内补”的话,吸引了他。这句朗朗上口的句子,让他不经意读出声来。
“你解释给我听听嘛。”雪秀握了一下书,扫了一眼,再放手。
“大队支书江水英面为了堤外的千百万良田免遭洪水淹没,同意在高筑的堤围启泄洪闸放水,冲毁本自己大队堤外的良田。生产队长质问她:堤外的产量怎么办?江水英回答说:堤外损失堤内补。
“堤内怎么补?”
“可能是把水放干,可以在堤内种粮食作物。冬湖就是这样,水干到围子上,就在水库围子里种田。”
“是这意思哦。”
雪秀一家人在这个当作家的房间里住了五年,每个寒冬腊月里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亲人之间生活的空间过于亲密,正好体现只有亲人间那份挚爱之情。
然而,雪秀话语的口气却完全是迫于无奈。
“俩人盖一床被子,挤在一起,还是冷得发抖。把衣服堆在被子上面,好一些。但再怎么也比不上两床被子暖和。姐姐和我去你家住了,我们的被子搭在妹妹妈妈被子上面,这样的话盖两床被子就不会再冻了,睡在被窝里会很暖和。
“一到冬天,我们都是两床被子盖。要不真的很冷。
“要不就躬在火边,连澡也不洗了。”
“有这么冷?”春子朝屋子四围看了看。
这间小屋并不是那样的瓦可漏月门不闭风的破房子,而且还是新盖才三年的新校舍。
也许是新盖的房子用到的水泥、砖是湿的,还没完全风干?到了冬季屋里会比较阴冷?
但当春子抬起头看屋顶时,他明白了,是屋檐上瓦槽里透进来的冷空气,让屋子里变得冷。因为这校舍是单层,中间没有木板楼层挡住从瓦槽缝里透进来的冷风。
雪秀家所住的屋子,和学校的课室一样,只是在几根细细的楼梁上搭薄薄的竹篾席摊在上面。
这种竹篾席并不隔寒挡风。
这冷冷的屋子与春子家暖烘烘的的房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总觉得有风灌进来。”春子说。
“把火拔开吧。一会儿就暖和了。”雪秀过来从屋角拿起火钳。
“算了吧。一会儿得走了。”
“你坐着冷。干嘛不把火弄大一点呢。”
雪秀边说边把上面一坨藕煤夾出来,放到地上刚才掀开的瓦片上。
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一股儿火热气直冲上来。
春子把身子往外移了移。
“我是说有风灌进来,并不觉得冷。”春子说完,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竹篾席说,“要是用板子把楼面铺住,那样的话,屋顶上的风就透不进来了。”
“爸爸妈妈说那样的话,怕煤的气味透不出去,熏得头晕脑涨引起煤气中毒。”
“开一点儿窗嘛。”
“开窗风不是更大了吗?哪又何必铺楼板呢?你家的屋子都有内外窗户。这学校的屋子都是外窗。一开一点儿窗,那风就呼呼地吹进来。”
雪秀这么一说,春子才知道,自己屋子里的窗户,都有一排开在廊道上的。这就是雪秀所说的“里窗”。
春子家是,冬天开廊道上的里窗,夏天开山边的外窗。
雪秀从那一摞日记本里,又抽出一本日记,打开扉页,翻开让春子看:
“那天姐姐和姐夫订婚的日记。哎,写得好长,可是还是觉得没写完。断断续续的。”
她说完,不由得分说把春子手中的图书抢去,放在铺上。把手中的日记塞到春子手里: “姐姐和姐夫订婚了。妈妈说姐夫下次探家,姐姐和姐夫就得结婚。现在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姐姐总带我去春子家玩。而春子妈妈那么亲切热情对姐姐那么好,姐姐又是那么自然地接受。
“姐姐说人和人之间的奇遇,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我们不来到冬塘,怎会认识姐夫呢?或者说如果姐夫是另外一户人家的小伙子,姐姐说她也不会与姐夫来往了。
“爸爸说姐夫这一家子都是好人。而且是书香门第之家,姐姐很适合嫁到这样的家庭。在冬塘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选择了。
“直到姐姐今天订婚,爸爸才告诉我们,春子家的房子是古式建筑的三进院,但又有别于三进院的布局,而是具有江南园林依山傍水的建筑设计,强调主观的心绪和自然景观,仿效富有山水画的写意,沿文人园的轨辙,以淡雅相尚,布局自由,建筑朴素,房屋和厅堂廊道随宜安排,宛转其间,结构不拘定式,自成风格一座大宅院。
“'俩个牺牲的革命烈士付出生命的代价和通晓古今饱读诗书的祖父竭尽全力地保存了大宅院'。这是爸爸的原话。
“爸爸今天晩上说了很多话。而且也留在春子家住了下来。
“姐姐结婚就要搬进来住,这大宅院就是姐姐的家。”
春子看完这一篇后,雪秀对他说: “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我写了十几本日记,也不少啊。”
春子接着看下一篇。
“五年前的今天,我来到冬塘,在牛家塆村的池塘边,看到芙蓉花在秋天的微凉的细雨中开放,难掩心中的激动!它让我想起西山公园的芙蓉花,它就在们家后面。那时我还小,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站在树旁静静看着它。
“我知道神奇的木芙蓉花在一天内,会变换出了三种颜色:早晨刚开放的时候,花朵的颜色是洁白的;中午时分,它又慢慢变为淡粉红色;到傍晚快要凋谢的时候,它又转为深粉红色。
“爸爸告诉我们:这种木芙蓉花的生命周期只有一天,早晨开放到晚上就凋谢了。
“我摘几朵花苞枝,问春子要了个墨水瓶,洗干净,把花插上,装上水,放在窗台,那一天我不想出门,想守着芙蓉花看着它花开。
“于是我伏在窗台上做作业,不知不觉我睡了,醒来又让春子喊去挖红薯。挖完红薯回来,就忘记了阁楼上自己房间窗台上的芙蓉花。
“天黑回去看,它已经谢了。我陷入长久的深思,想着古老而悠久的传说。”
什么古老而悠久的传说?雪秀没告诉春子。春子也不想去问。
……
接下一篇便是春子上次看过的蝴蝶梦。
“我以为你又做了一个什么好梦哩。”春子取笑她。
“真是怪事啊,我住你家里,那么舒服,怎么却不做梦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睡得太好了,忘记做梦了。”春子笑着回答雪秀。
“我想也是这样。”雪秀定定注视着春子,绽开脸上的笑容,“只是你把我的话抢过去先说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梦,只是随便说说。”
“你难道没有做过梦吗?”
“当然有。我梦见我走着走着,来到悬崖边上,轻飘飘的掉了下去,也梦见自己从树上掉下来。妈妈说,做自己跌倒掉下去的梦是在长个子。我却想起'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这句古诗来,觉得自己不该做这样吓醒过来的梦。应该像你的梦一样,做个美梦。”
春子说完,向雪秀伸手要过刚才还未看完的图书,他想继续看完。
他被那图书里的故事吸引住了。
雪秀把图书从铺上捡起,递给他。
“爸爸告诉我们说,未来一定是美满幸福的生活!到那时我们会有好多好看的衣服穿天天有饭吃,有好几间房子住。这样想象未来美好幸福的生活才会过好现在困难的日子。
“我很期待这一切的实现会是在不远的将来。”
雪秀还在说,“但是这些想象只能隐藏在心里在脑海里,不能说出来。春子哥,你得替我保密啊。”
雪秀这么一叫让春子感到意外。
“你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春子有点好奇的问了一句。
“爸爸说,小孩子一定要有美好梦想。这样才会让自己生活快乐起来。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象我妈这么大年纪的时候。”
雪秀说到这一下敛起了笑容。
“我妈经常唉声叹气,有时候背着我们流泪。她不快乐。她说,她过去的梦想都破灭了。”
雪秀显得有些伤感地告诉春子道。
可是雪秀的妈妈胡老师春子见她总是乐呵呵也笑着,唱起歌来,神采飞扬。
这么一个看上去乐观的人,怎么会常常背着女儿悲伤地哭泣?
“怎么会呢?胡老师——?”春子抬起头,把眼睛从图书本上移到雪秀脸上,看着她,心里想:难道胡老师心里藏着什么伤心的事?
“老爷爷说他和爸爸的梦就是'留取三尺卧榻,梦成万千稻香'。”
他告诉雪秀说,也想借此安慰她。
雪秀她微低下头,看着自己张开在炉灶上烤火的手掌,象是在自言自语,脸上又重现出笑容:
“不过现在好了。爸爸和妈妈说我们家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而且在乡下来说比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还好。
“爸爸让我们写日志时,一定要记住生活当中最美好的事情。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总是要没完没了伴随着我们成长的岁月。
“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总是没完没了。就像姐姐,现在多么幸福。她以前总是爱做梦,醒来就把梦中的美好告诉我。我知道她有时会添油加醋故意那样夸,可我还是喜欢听,现在姐姐和哥订了婚,真的美梦成真了。”
春子边听边看翻阅手中的图书。
“哎,你在听我说话没有?”雪秀伸出手抓住图书,问他。
“听啊。”
“你一心二用啊?”雪秀放开手。
“总有厌倦的时候吧?”春子翻起一页书扉,想起她刚才那句“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总是要没完没了”的那句话,对雪秀说。
“我喜欢和姐姐睡在你家的阁楼上,春天里推开窗扉,看到后山坡上满是红遍的映山红。
“可是姐姐和哥结婚了,我就不能再和姐姐一起了。那时候,我还可以住你家吗?”
雪秀并没有回答春子的话,而是说起她在春天的时节,在绣楼上住看到后山坡上的映山红。
她微微抬起头,用憧憬的眼光看着春子问。
“妈妈说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春子回答她道。
“你妈真的太好了!”雪秀非常兴奋,“妈妈说,姐和哥结婚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她起身来,走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对着镜子前,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用手拢了拢一下垂到耳根的头发,再把两个包袱的开口系好。
春子匆匆翻完图书,也起身从床上拿起包袱。
“春子。”她小声地学着春子妈的叫法冷不防冲春子叫了一声。
“春子。”她又学秋华叫了一声。
春子被她叫得莫名其妙。
“你喜欢让妈叫,还是喜欢让姐姐叫?”她歪着脑袋定定地看着春子问。
“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呀。”
“我倒喜欢姐姐叫,姐姐叫大多会带我出去玩,比如以前去你家。我妈叫呢,就得去干活。”
“你得费多少脑筋才这么想呀?快回去吧。”春子催促着说了一句。
“我想去枫树林看看鸟窝。你得陪我去看看鸟窝。”雪秀拎起包袱时,突然对春子说。
她想起与自己家相邻的枫树林里的喜鹤巢。
38 枫树林
“下了二场大雪,鸟窝还会在吗?”
春子问。他是来帮雪秀来拎衣服的。现在雪秀又让他带她去枫树林看鸟窝。
春子想这么大雪天,鸟窝恐怕不存在了。
雪秀的心情,春子无法理解。
雪秀把提在手上的包袱重又放回床上。
“每年都在。今年下雪还没去看过呢。”
雪秀说。她不容春子再说什么,打开门,领着春子去了枫树林。
正如雪秀所说,一入枫叶林里时,雪秀和春子仰头而望,鸟巢依然屹立在树茎枝杈间。
几只常年栖息在枫树林里的喜鹳,把窝筑这么高,而且筑得这么牢固。几乎是小钢筯似的条条结实的枝条,在簇簇光枝秃干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春天树叶再次䓤绿的时候,鸟儿们会重归入巢,还在这片枫树林里安家。
“现在它们去了哪儿了呢?”
雪秀仰头而望着问。似乎她是在问头顶上的树林,而不是旁边的春子。
“它们一定是搬到山上山洞里去了。”
这些精灵的小生命,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它们会掠过这片枫树叶,迁徙在崇山峻岭中,一个舒适的栖息之地,以避开朔风冷冽的寒冬。
相较而言,总是伏在祖父身边大板凳上,生活优越的胖猫是难以理解的。
它只会一味享受祖父和春子家人对它的关爱和容忍。
“你是说它们也会搬家吗?”雪秀还是仰着头望着鸟巢问春子。
“当然会。”春子把仰望的头朝着其他高高的树梢中寻找,看还有其他的鸟巢。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当春天来临,这些喜鹤会重归枫树林。在这片荒野、农田结成大群成对活动,白天在旷野农田觅食,夜间在高大枫树林的顶端巢里栖息。
在村庄、学校周边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它们是很有人缘的鸟类。
它们个性机警,觅食时常有一鸟负责守卫,即使成对觅食时,亦多是轮流分工守候和觅食。雄鸟在地上找食则雌鸟站在高处守望,雌鸟取食则雄鸟守望,如发现危险,守望的鸟发出惊叫声,同觅食鸟一同飞走。
它们飞翔能力强且持久,飞行时整个身体和尾成一直线,尾巴稍微张开,两翅缓慢地鼓动着,雌雄鸟常保持一定距离,在地上活动时则以跳跃式前进。
它们“喳呀喳呀”鸣声单调响亮。
这几年里,雪秀对学校家门口枫树林里的喜鹳观察得很仔细。
作为日记里的素材,她无数次记载过它们。
他们步入这棵枫树之下。发现一只小小的喜鹤,静静的躺在冰天雪地里。
这只冰冻的小小的喜鹳身子,身体黑色部分呈褐色;白色部分为淡白色,喉部羽已现白色轴纹。
属于刚开始起飞或还来不及飞翔的幼鸟。
现在这只独自躺在冰天雪地里小喜鹤,可能是风雪前来不及飞走,或是意外坠落于下来。
雪秀看到这一切,心都碎了。
她浑身笼罩着浓浓的悲伤。
“ 如果它妈妈会哭,我相信它妈妈一定在哭。
“常常有些调皮的孩子无端端的拿树枝石头赶它们,甚至虐杀它们。然而它们仍然选择相信人类。和我们住在一起。”
“可能是不小心坠落下来了。”春子猜测道。
“暂时先别和我说话了,我的眼泪快忍不住了。”雪秀蹲在小鸟身旁,难过起来。
“如果它能说话,它就会告诉我它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在哪。 但愿它们一切安好!”
冰天雪地对于这些弱小的小动物所酿成的悲剧,大概如人世间的变化无常命运多舛有相同之处?
“不欺弱小,不负贫穷。不掘蝼蚁之穴和鸟蝉之窝'。'伸手不摘枝,抬脚不踩蚁'。祖父说是人生一大境界。”
春子想起祖父教自己如何善待动物,保护森林,对雪秀说。
他从旁边找来一截粗的枝条,掘了一个小坑,弯下腰用树叶裹住小喜鹳僵硬的身子,把小喜鹳捡起。
雪秀捡起很多片干净完整的树叶,垫在小坑里。她蹲下身子伤心地说:
“我们来掩埋它,找好的枫叶,给它垫上覆住。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写起日记来一定会令人感动。”
“可我仍然会把它当作美好的事情来写。写它静静的睡觉了。虽然它冷,但只有一会儿,知道我们会来,给它穿好多树叶衣服,在地下给它挖了个很温暖的窝。”
雪秀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39 冬塘的外地人
雪秀正在教云子纸飞机。撕下一张写完了的作业本上的一张纸,先把一头折起,成正方形,再从四角叠起。这样反复几次,最后把叠角穿到纸缝里,沿边撕去一小块纸,就做成可以在空中滑翔飞行的纸飞机了。
如果能借助风力,可以在空中飞行十几米。
屋外廊檐下,春子帮祖爷爷递苎麻线,让祖爷爷把一把镰刀用绳子捆在一根长长的的竹子上。明年开春屋子后面菜园里的椿树长出新鲜的嫩叶时,用它割椿叶做椿菜。
晒干的椿菜用盐腌好后用来煎鸡蛋是道非常美味的可口菜。
云子拿着雪秀做好的纸飞机走出门,在禾坪上高举手臂朝空中甩了出去。但一下坠了下来。
“你没做错吗?“云子从地上捡起飞机,朝跟在后面的雪秀问。
“你不会甩嘛。”跟着出门雪秀看云子甩飞机的方法不对。
“哥,”“春子,”冬花和雪秀几乎同时朝祖爷爷那边廊檐下喊,“过来嘛。”
云子和雪秀让春子过去替他们甩飞机。
春子一会儿还要去供销社买纸,祖父给了他二元钱,让他买些白纸写字。
春子帮祖父捆扎好镰刀后,想趁云子不注意去供销社买纸。刚出村口,转身发现云子跟了上来。
“我有钱呗。”云子朝春子挥舞着手里的贰角钱,不让哥哥赶他回去。
“又是祖爷爷给的?”春子沉下了脸。
云子在哥哥面前低着头不敢吱声。
小小年纪的云子长得像女孩子那样显得可爱,却心眼很多。
“别跟着我。”春子生气了,转身快速朝前走。
云子悄悄在后面跟着。春子慢下来,云子也慢下来,与哥哥保持三五米的距离。
走了一段路,春子停住脚,转身朝弟弟喊:
“快点呀。”
云子这才咚咚跟上来,与哥哥高高兴兴的并排走。春子与云子有时会一起玩玩。这一点春子与兄长略有不同,认象中兄长振林几乎从不与春子一起玩耍过,在春子面前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春子云子兄弟俩来到冬塘供销社。
春子先用自己攒下来的五毛钱,买了几张年画。再用祖父给的二元钱,去供销社买了一叠白纸。
那阵子一个嫁到很远邻县姑奶奶一家子来,除了给祖父带来了好些年货,也给二十元钱五斤粮票。这姑奶奶一家子都是城里人,子女个个都在工作,比春子家富裕。
跟着春子一起的云子,用祖父给的钱买了五分一个的二个发饼。趁春子去另一边买纸的时候,拿到手里飞快地吃了一个,把另一个放在口袋,带回家明天吃,路上想家里还有冬花,怕她看到,就从兜里把另一个拿出来吃。见春子看他,掰开一小块递给春子:
“呶。”云子极不情愿,担又不能不给春子。
这些日子春子在祖父的厢房里吃了好些饼干干果,这一阵子并不嘴馋。当然对于云子送到嘴边的饼也满怀高兴,但他故意买起关子:
“不要。”他朝弟弟翻眼,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只是以后你别想吃我的。”
云子知道哥哥嫌掰给他的小,于是缩回手,把另一只手拿住嘴上一块,大口一咬后,把自己嘴里正在吃的大块的,递给春子。
“这还差不多。”春子高兴地接过弟弟递上来饼干。
“以后你一定要给我好多吃的……哥哥。”云子哭丧着脸,十分委屈的样子。
“回回都给你吃了。”
云子留下那一小块舍不得吃,很小心地放在口袋,他要放着隔夜,留着明天再吃。
春子在饮食店门口看到一家四口外地人坐在台阶上。他们也许经过远距离长途跋涉后,刚刚来到冬塘。
男人裹着龌龊不堪的灰毛毯,可能晚上当被子盖。卷成捆的被子背在女人身上。女人长时间没有梳洗,一男一女俩个半大的孩子的脸颊冻开。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显然是一家人。他们蓬头垢脸神情憔悴不堪。
这一家人,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身上没有讨米要饭的布袋,旁边地上而是堆放着铺盖碗盘一些生活上用的家当。
他们是来冬塘谋生的人。放弃了穷困活不下去或者太艰难的故乡。
在冬塘谋生之前,必须要有一段时间以行乞为生。然后再开始找些人家家里忙不过来的活什做,靠给人干活过日子免强糊口度日。要是有门木匠或铁匠篾匠石匠或烧砖做瓦乡下人的手艺,完全可以在冬塘生活下去。
这些人太多是先由火车一路上凭借眼光观看,选择水土肥美社会管制松驰的地方下车。
他们对生存不懈的追求,虽然前途未卜,但心存期望。
在山林里或公共屋墙下用木板或树皮搭一个窝就是一个简陋的家。
他们对所有的人都恭敬亲和。 在草丛间或人家间隙地作土种菜。主动替人没日没夜地干活,不计酬劳。
他们的辛勤的劳动,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
日子一久,带岀来的娃娃们长大了,千方百计与当地能说上话的人攀亲结姻缘:生产队长贫协组长或大队一级干部的人家,儿子当上门女婿,女儿嫁给他们家里的小伙子。
也许聪颖英俊的儿子与美丽温柔的女儿与对方之间完全不相配,甚至对方身上略有残疾也不嫌弃。
在这片古老而纯朴的山林地带,与当地人建立长久稳固的关系,融入其间,成功地走出困境。
他们一旦在冬塘立下足来,那种勤劳和聪颖,会让冬塘当地人赞叹不已。
这一家人可能还没开始乞讨,可能太累了,要稍作休息。
冬塘当地的民众,对远方的乞讨者通常施舍起来会比给本地的乞丐施舍要大方。有的施舍不光是一碗饭,饭上甚许还有个鸡蛋。
看到他们,春子总会在心里一阵哀伤,好像他们来到人世的尽头。
后来有人看到他们在冬塘住了下来。在锅厂隔壁的墙上用木板树皮搭了一个棚,当作一个家。
兄弟俩回家后,自己买不起作业本的云子,赖着春子先从那一捆纸抽出一张,分开几次裁成作业本大小一叠叠,等着秋华回来用线缝成作业本。
但秋华排练还没回,先叫在廊檐下一起踢鸡毛毡子的雪秀和冬花替云子画格子。
冬花看着云子突然用手指着云子嚷嚷起来:
“我看到你嘴巴吃了好吃的哩。”
春子一看,原来是眼尖的冬花看到了云子嘴巴上没有抹干净的饼干屑。
春子笑了。往云子兜里望一眼。
“哪里有。”云子用袖子使劲地擦自己的嘴巴。
“没有我掏你口袋。”冬花不由分说飞快地把手向云子兜里伸过去。
“呀,哟,我摸到糖了。好几粒呢。”冬花咯咯大笑嚷道。
既然云子兜里藏有糖,母亲走了出来,好说歹说,让云子掏出来。云子从兜里掏出二粒糖,母亲拿去一粒,给云子自己留一粒。母亲用刀背,将糖粒子从中间剁成两半碎粒,给雪秀和冬花各一半。
但冬花不吃糖,她把糖用纸包住放在口袋里,准备到明天去下塆时与她的小伙伴换其他东西吃。
雪秀把自己小半粒要给春子。
“春子不缺糖吃。”春子妈笑着告诉雪秀道。
“老爷爷经常会给他好的。我们去了,老爷爷就坐着总是摸猫,我们走开了,老爷爷就打开柜子拿好吃的出来给他吃。”冬花妒忌被祖父疼爱的哥哥告诉雪秀说。
冬花伏在桌上开始用铅笔给裁好的纸上划上细格,以后云子就可以在上面整整齐齐写字了。
母亲拿岀来针线篓,冬花停止画线,和春子把纸张叠好成薄让母亲用线缝制成作业本。
“用那么多的白纸写字,太可惜了。那些旧报纸,都糊了墙?”母亲把一叠叠纸三二下缝成本,起身向着春子说,
“等云子大点作业多了,你得多给他一张纸,不要让老爷爷知道。这么好的纸用起来多浪费。练字,我看过去人家小孩子都是石板上写,只有先生才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捆的大白纸上写。”
没得春子回答,她又说:
“买这些纸也得花钱嘛。”
39 过年的布票
在塞毛坳一带深受一些人的尊敬。
春子幼年时,喝过他不少用黄道纸烧成灰放在碗里的符水。有时感冒脑热,春子妈就会让人请来大姨父诵咒化符袪邪去病。
但父亲是不信的,祖父也是不信的:
“装神弄鬼专门骗吃喝要点银子花。”
父亲今年上半年就带着工作组去了塞毛坳大队蹲点。父亲对祖父道,有人给他递话,大姨父到处装神弄鬼骗吃骗喝。但碍于是父亲连襟的身份,放过了他。父亲带工作组去塞毛坳大队蹲点,就是让大姨父收敛一些。
阿黑肚子里到底有几只狗崽?
“鼓鼓的,可以生那么多吗?”雪秀双眉颦蹙,充满着担忧。
“是在柴屋后面稻秸堆生狗崽吗?它的窝在那里。”冬花盯着阿黄的肚子问。
“这么冷的天,那里并不暖和。生下狗崽会冻死的。”
孩子们商量好晚上大家每个碗里留一点残羹剩饭,少吃一口,倒在一个碗里,再送去喂阿黄。
如果白天吃饭时间看到阿黑回到塆村,也这么喂它。
春子时常在山坡上望着冬塘田野,在这一片不大的旷野中,四周的群山昼夜交替,河流从远处的山坳里流出来,再流向远处的群山之外。
对于山外的世界他一无所知。但山外经常来人,有时候会骑着单车,有时候会开着大卡车或吉普车来。
王秘书给春子家送来了新年的布票。他的新单车轴轮子上圈有一个带绒毛的彩色的环,很是吸引人。雪秀想骑,王秘书让她只骑一会儿。
“下次来让你骑久一点,今天公社还有事呢。供销社新来了好多花布,拿着布票赶紧去扯吧,晚一点就没了。”
王秘书对雪秀说。他把布票递到春子妈手里,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接过雪秀推过来的单车便走了。
雪秀相信王秘书的话,把单车还给王秘书后,进屋去看春子妈和姐姐把布票小心翼翼按齿纹线撕开,按面上的尺寸数额一叠一叠放好。
每人一丈四尺的布票,除了给每人做一套衣服。今年振林雨秀要结婚,还得打二床被子,扯床单,肯定不够。象冬花云子布票,则会有些剩余。雪秀在家过年,春子妈当然想把雪秀的衣服一起做了,想到把雪秀的衣服一起做,也就不应该单落下细秀小妹妹的新年衣服。
雨秀自己还是把给冬花做裤子的事跟婆婆说了。春子妈爽快地答应了。她让雨秀把细秀的布也一起扯了。
“既然这样,今年孩子们都凑底一新。”她还说要跟胡老师与柯景泉一起做,雨秀说:
“那样一来,我妈就会把布票全部送过来。再说,我妈喜欢扯什么布她得自己去挑才行。”
春子妈听了也是道理。给亲家夫妻做一套衣服,亲家会把全家的布票送过来,到时候雨秀的嫁妆扯铺盖被子的布,她就得花钱去买了。
母亲想要秋华与雨秀扯一样的成花色的布,这样不会浪费布料,也省了几尺布票。余下的布头,也可以做振林雨秀结婚的枕头套,小碎块的做新鞋的鞋面,也可以用做缝衣服的补丁。
是腊八节一过,秋华天天在耳边催。她也得给自己称心如意未过门的媳妇做套好看的衣服。
现在新年的布票发下来,春子妈让雨秀和秋华俩姑嫂商量怎样扯布。
供销社布匹柜台后面橱上,为新年添加大量鲜艳的布料,成溜重叠摆在柜台上色彩缤纷的布匹,无论就布的料子颜色和布料上的花纹,似乎比去年多了许多。
母亲对秋华雨秀说,她们姑嫂俩雪秀冬花细秀尽量扯一样成花色的布,自己和胡老师扯中年妇女素净的一些的,祖父爷爷父亲春子和云子家中男丁,还是和往年一样扯蓝咔叽布。
这种布厚耐穿也不怕脏,只要是男的,大人老人小孩都可以穿,而且不分场合和季节。
雨秀秋华带着雪秀冬花一起去供销社扯布。冬花又蹦又跳地在前面高兴地走。
秋华拿着全家的布票和钱,自己有自己的打算。至少她自己要选自己喜欢的花色。当然如果能够说服雨秀就更好了。
雨秀看上一款紫色碎花素净的布,而且价格低廉。但秋华则对粉色的朵朵绽开的百合花画面和花纹显得高调的布感兴趣,价格比较昂贵。
相信秋华选择的布雪秀冬花半大的女孩子一样会喜欢。只是雨秀选中的布只能与春子妈一起扯了。那样的话,如果这样的素净的布料做成的衣服穿在雨秀身上未免会有些老气。
“和妈一样的布色,会太老气了一点吧?要不就显得妈太年轻了?”秋华忍住笑,让售货员把成捆的布先在柜面摊开,再扯得老长,搭在雨秀圆圆的肩膀上。
“我倒情愿让妈显得年轻一点,我老一点。”雨秀郑重其事地说。
“哎,你老一点?”秋华笑道说。她退后几步,左瞧瞧右看看,才走到雨秀正面来,“那我哥怎办?我哥是不是更老了?”
“这颜色鲜,什么场合都可以穿,不招人现眼。再说你哥的军装,哪里有老人小孩之分呢?”雨秀说到这抿着嘴笑了一下。
“招人现眼有什么不好?”姑嫂俩因年节的喜庆即将有了的新衣高兴地没完没了地说起话来。
雪秀和冬花选了大红牡丹布。秋华说服了雨秀,俩姑嫂还是选了粉色的百合花布,她们把自己的零花钱添了进去,回去母亲就沒话好说的了。
再说和雨秀选同样的布,就是贵一点,母亲看到儿媳妇喜欢,也会高兴。
俩姑嫂把布扯好后,就直接拿去冬塘一家最好谢裁缝师傅家。
雪秀和冬花跑开到镇上玩去了。
谢裁缝顺便替雨秀秋华俩姑嫂量了身子尺寸。
他对雨秀秋华说,得让雪秀来一趟,和她们一样得量身子尺寸。
春子妈事先已跟谢裁缝打了招呼,春子冬花云子按去年尺寸让裁缝师酌量加尺寸做就是。
“姑娘家和半大的小女孩子得每年量。男孩子可以隔年量一次。”
春子妈听不懂。谢裁缝就告诉她:姑娘家半大的女孩一年一年身子变化大,差一厘少一厘衣服就做不利索了。
他说,冬花和他十二岁的春妹子一样大,冬花就按春妹子的尺寸裁剪,雪秀得专门来一趟量身定制。
谢裁缝也从没替雪秀做过衣服。
把布拿去谢裁缝师傅家里做,一套成年人的衣服是七毛八分钱。未成年人的小孩收四毛五分钱。
因为是春子家,谢裁缝师傅对春子妈说和平时一样只收七毛八分钱。
谢裁缝在年轻时就是冬塘做衣服的名人。
“一个裁缝师做出一件合身得体的衣服,让人穿在身上气质不凡,也是裁缝师的优秀作品。”谢裁缝常这么对来做衣服的人说。
春子家的衣服一直是他做,包括祖父的古式长袍。
他比一般的裁缝师每套衣服多收一毛到一毛五分钱。但对春子家还是按平日里的平价收。
大多数成年的女孩和姑娘们都会在新年前几天换下劳动服,把自己穿戴的花里胡哨的,互相拉扯着衣服比起衣服上鲜艳的图案与花色。
雨秀第一次在婆家过年,她要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在城里的时候,城里的裁缝师傅做的衣服不光按照身材尺寸做得大小合适,更会讲究美观大方。
比如在肩和腰部位上细节的讲究处理,会格外注意。同样的衣服同样的人,经过不同裁缝剪裁的手是不一样。
她感觉乡村裁缝师傅做出来的衣服稍宽松些,对身材款式不是那么讲究。
现在看起来,谢裁缝的手艺比城里师傅手艺不会差。当初就为了全家五口人省六毛几分钱,妈妈舍不得把布拿到谢裁缝这里来。
雪秀来谢裁缝家量身。
谢裁缝把叼在嘴里经济牌的香烟,放在台面一块凹进去的瓷片上。
站起身来给雪秀量好身子尺寸后,转身坐到缝纫机前,哗哒哗哒地踩动缝纫机,笑着对雪秀说:
“春子妈给你扯布做新年的衣服,把雪妹子也当成她家的媳妇了。”
“不给你说了。”雪秀红着脸要离去。被谢婆娘拦住,她从碗柜里抓把爆米花和一些花生塞进雪秀的上衣口袋里。
“你莫听他乱说。雪秀妺子还是小孩子,懂什么。”谢婆娘笑着朝雪秀说。
“我己经跟春子说了,如果他长大不娶你,我就把春妹子嫁给他。刚好一个叫春子一个叫春妹子,光听名,就蛮有缘分的嘛,天生就是一对儿。”
谢裁缝把给雪秀做衣服的布展开,用黄滑石跟着木尺在上面量好尺寸的地方画裁剪线。他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尺寸,慢条斯理地对雪秀说。
“我走了。”雪秀甩了甩手,让谢裁缝说得一脸羞涩地赶紧离开了。
走出谢裁缝的家,一路上雪秀想着谢裁缝的话,在心里总是想着春妹子长大后,真的会嫁给春子吗?
“什么光听名就是一对儿?啍,要是同名同姓那不成非结婚不可?”
雪秀越想越怄气。他觉得这谢裁缝太自私了,怪不得做的衣服比其他裁缝贵,春妹子才多大,就开始想长大要嫁给春子。
“春子当然不会同意的啦。”
“那春子长大娶谁呢?”一想到这,雪秀心满意足的笑了。从姐姐和春子妈眼中,她看出来自已长大后会和姐姐一样。
想到这儿的雪秀,并不为自己羞赧,反而心里面甜滋滋的,独自一人边走边笑。
40 冬花的长辫子
后山坡上树林与屋子没有分界线,所以耗子总会往返来回家中觅食。
祖父胖猫因照顾得太周全,对出没在家中的耗子完全无动于衷。
还是兄长与雨秀相好的时候,雪秀跟姐姐来春子家,有次雪秀在厨房柴火垛里捡柴时,突然有只耗子倏忽从她手中柴火疾跃出去,吓得她尖叫跑了出来。
从此以后她拾柴火时定必用棍子先把柴火垛里猛地敲打,哪怕就是没耗子,也给自己壮壮胆。
但有时真的会把耗子惊跑出来,她吓得比耗子跑得还快,冲出厨房到处喊人。
不管是她被耗子吓到还是耗子被她吓到,雨秀雪秀住到家里来后,厨房里的耗子没往日里那么常见了,后来好长一段日子厨房也就没有再见过耗子了。
可能是厨房里走动的人多,也没有什么剩余的食物。
小动物没有什么惦记的东西了。
谢裁缝让他儿子把春子家做好的新衣送过来。他还给春子祖父带上一盒很珍贵的干荔枝点心,和给春子父亲一瓶稻香春酒,还有些给孩子们的糖果饼干。春子妈付了做衣服的钱,又捡了二十个糍粑和两把薯粉作为年节期间互赠答谢的礼物,放在他提的篮子里让他带回去。
“谢谢伯母。”雪秀愉快地接受了新衣,把春子妈递过来的衣服捧在怀里。“
这么华丽的衣服,自己还是头一回穿。
“要谢的话,还得谢谢你,在家里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一套衣服。”
春子妈口里说,也为能给这位可爱的妹妹做套新衣,感到高兴。她用期待的目光满心欢喜望着大儿媳妇这个活泼乖巧的妹妹。
这个妹妹虽说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可是思想单纯,做起来事却干脆利索,让人轻松愉快,惹人喜爱。
她满是笑容对雪秀说:
“过年那一天打扮漂漂亮亮的,让春子带你和冬花细秀云子到镇上去玩。再拿压岁钱给自己买点喜欢吃的。”
“嗯。”雪秀脸上绽开了笑花,深深点头,“只怕春子不愿意哩……”
“到时候我叫他带你们去。”春子妈说。
雨秀拉着冬花的手走过廊檐下的过道,上了二楼,来到后面绣楼自己房间。
她先是打开暖炉,再把冬花拉到镜子前。
“发型留过肩一点,比现在拖在后背上好看多了。”
冬花后退一步,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看。
她拿不准到底是把辫子拖在后背上还是留着肩膀过一点好呢?
春子家新年女性修剪发型就全由雨秀来完成。还是在高中时期雨秀来春子家玩时,就常给秋华冬花和春子妈修剪过发型。
春子妈对冬花说,把长长的头发剪短了,过年也做件新裤子。秋华姐姐答应买条丝巾给她。
冬花拿不定主意,犹犹豫豫还是跟雨秀下了楼。雨秀先替早已等候坐在椅子上的秋华修剪起来。
秋华是个高中生,修剪她的发型既有成熟女孩的端庄又得有几分少女稚气未脱形象,冬花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天真可爱小姑娘的样子。
春子捧着一本古书,靠着廊柱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漫不经心阅读。遇到似懂非懂的有动人故事情节的,会停下来,认真地看一会。
雨秀替秋华拢头发。一旁的冬花坐在板凳上,还是愁眉苦脸犹豫到底要不要象姐姐秋华一样,把辫子剪到齐肩膀那么短。
大家一致认为冬花不应该有拖到后背的辫子,女孩子家辫子长,就得用心打理。一直靠母亲和姐姐秋华梳头年龄尚小的妹妹,当然不会懂这么多。
母亲带着冬花走岀来,让她坐在一旁小凳子等着秋华剪完,就让雨秀把冬花的长辫子剪掉。
她还有一大理由是:辫子长,每次洗头发浪费肥皂。
她把剪刀也拿出来。又黑又粗的剪刀放在针线篓里,就等雨秀下手。
“剪吧剪吧,省得老让人家扯。”冬花说。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象是下定了决心。她站起来,拿起放在椅上剪刀,端详一会,把在手里正背面看一会,又放下,脸上的表情又开始犹豫起来。
“这就是呀。剪了也不用扎得那么长了,洗了头也不会打湿衣服。那些男孩子,想欺负你,也扯不到辫子了。”
秋华拿眼瞄了一眼旁边的妹妹,身子仍一动也不动,笑着装作很正真的样子对妹妹说。
冬花盯着姐姐,想要弄明白姐姐到底出于什么意图要剪自己的辫子。她班上一个女同学就是这样被大人骗了把剪去的辫子拿去买了二毛钱。
“哎哟,我知道了,你们是想剪下我的辫子拿去卖钱吧?我不要不要。偏不偏不。”
冬花气呼呼地说到这,一下子反悔起来,转身朝村口跑去。
她躲开了。
“妹妹不愿算了。我剪辫子时也蛮伤心的。留了那么多年,咔擦一下没了。真正可惜。”雨秀同情冬花对母亲说。
“头先她是愿意剪的吧,就你多嘴说了她一句。”母亲斥着秋华。
“晚上让我来咔嚓就剪掉她的了。”秋华让母亲斥一句,有点儿愠怒出尔反尔的妹妹,又告诉母亲和雨秀说:“谢家塆的满妹的辫子,就是晩上睡觉的时候剪的。”
乡村几乎所有人家的女孩子如果辫子留得长的话,作母亲的就开始留意女儿的长辫子能够卖几毛钱来。
满妹的母亲趁女儿睡觉时,把女儿长辫子剪下来,拿去卖钱了。
“一绺头发卖五毛钱,就是生产队二天的工钱。”母亲说。
“不要那样,怪可怜的。”雨秀替冬花说。她把目光朝向坐在一旁的春子。
“我们家的不会。”春子见雨秀姐看着自己,回答她道。也告示姐姐不能那样把妹妹的辫子强行剪掉。
“六毛钱的辫子,哪得多长呀?得留十几年吧?是大姑娘了吧?”雨秀把手伸到秋华发髻后面,边用梳子从她头顶上慢慢往下梳。
“她妈气得说,剪了她的辫子,两母女就经常吵架,干脆第二年就把她嫁了。”
秋华用玩笑的语气说,雪秀全神贯注地替她修剪,她偏头盯着秋华的脸宠看了一会,把她耳垂后的一络发丝打短了一些。
“这一络茸毛太长,出汗会沾耳根皮肤上,看起来脏。漂漂亮亮的初一去镇上相个好小伙。”
“你一定是这样才让我哥相中的吧?”
秋华说到这,变成了笑声,这笑声一直持续着。雨秀只好停止剪子,等她久久的笑声止住了,再动起手来。
“我从没想过要留辫子,长了走起路来甩来甩去多碍事。上山砍柴也挂棘。冬花性子是和我反过来的。”
秋华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着。
雨秀把秋华的头发分开,放下梳子,开始扎起来。把自己带来粉色的手绢,从中剪开,系成蝴蝶结的形状在秋华扎好辫子的发梢上。
然后把嘴对着秋华的耳朵,俩个女孩窃窃耳语起来,忽地又是嘻嘻哈哈笑了好一会儿。
“雨秀姐,我哥真有福气,娶了你。你要是成了家,准是个贤妻良母。”
“瞎扯。别老取笑我。”
“我妈那次看你把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就这么说的。
“有人说,只要看看女孩子叠的衣服,就晓得她的性格了。”
“你叠得比我好。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我是跟你学习,妈妈说要我多跟你学习,以后嫁个好婆家。”秋华笑着说。
雨秀轻轻地扭了一下腰身,偏着头把秋华发型仔细打量一番。
她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自己的小姑子。
婆婆夸媳妇,这是很难得的事情,相处如母女俩亲密,就更加难得。
或许这只有婆婆看中的女孩做了自己的媳妇才会有如此这般亲密?
雨秀终于把秋华的头发弄好,秋华从自己袋里拿起小圆镜子,左瞧右看,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自己。
“欢欢喜喜过过年,欢欢——喜喜——过过——年哟……”
她高兴地哼着小曲儿,显然对雨秀修理出自己的发型很满意。
秋华走进厨房,母亲走了出来,在凳子上一坐下来就匆匆忙忙对雨秀说:
“雨秀,你快些替妈随便打短就好了。锅里正煮着芋头哩。”
“妈,这是过年哩。秋华在厨房你就放心吧。”
“秋华还没煮过芋头呢。”
雨秀说着,先把毛巾搭在春子妈肩背上。开始动起手来,她每剪一处,婆婆都会有一绺头发拂落。
过于操劳的母亲已有不少白发。平日里用头巾裹着,看不出来。
“妈,您白发苍苍了。”春子把目光从书本上收回朝母亲望着。
“是啊,妈妈老了,怎能不白头发。”
出身贫寒,幼年时被卖给人家作童养媳的母亲,有过一段非常悲惨的身世。新时代后她被解放出来,回到了大姨家,母亲是从大姨家嫁给父亲的。
相比较年轻女子的头发,梳理起母亲的头发就简单得多。
雨秀想仔细替母亲梳理一番,但母亲不让,厨房里秋华和雪秀让她不放心。
她不断地催促雨季替她快点:“雨秀你替妈随随便便剪短就行。等你们结婚生了我的孙子,妈妈就是奶奶了。那时候,头也不用梳了,乱糟糟的象鸡窝一样。”
“越是那样越要用心打理。要不小孩子家家也会说是我们没照顾好您哩。”
“我知道你是怕我的孙子们嫌弃有一个脏兮兮的奶奶吧?才故意说好话给我听哩。你还是快点吧。”
春子妈妈说到这,摇晃了一下肩膀,意思催雨秀快点。
雨秀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一些,好把她的头发修剪完。
“我是怕秋华不会煮竽头,竽头要炒久一些才放水,那些吃起来不会有夾生的口味。”
“妈妈,我说也该让秋华学学炒菜做饭了,要不嫁了人,再学,就迟了一点。”雨秀说到这卟哧笑了一声,又说,“听起来,我好象是在说我自己哩。”
“你这孩子,她要是有你这么乖,我也不用说她了。”春子妈这么一说,又动了一下肩膀,偏头往屋里瞧,先怕秋华把一锅菜弄砸。
雨秀只好三两下替婆婆把头发剪好。
“妈,好了。”雨秀用毛巾把散落在婆婆颈背上头发丝轻轻拍去又仔细揩擦干净,才让春子妈从凳子上站起身。
春子妈起身三步并两步急忙穿过厅堂走去厨房。
厅堂的朝东的是拆了大半做菜园子的谷仓,余下用围墙隔开,但仍占地面积至少是一亩地以上,现在作为农具和柴屋放置闲下来家什的地方。靠墙的一角,至今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碾,足见曾经人口的数量,和拥有庞大的田地面积。
紧挨粮仓这边是一堵有半单墙的祠堂。拆振实家宅院时,祖父考虑这么大空置的粮仓留下来,可能也会受到新时代的遭䘧,把粮仓拆了大半堵墙,剩下小半间改作春子家的柴房。
但周氏家族“左青龙,右白虎”整个村落的布局并没有改变。
振实家住祠堂右边被拆除后剩下的一幢房子。
在冬塘这样地处偏僻的山区乡村,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环境尚处于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
雪秀咚咚从里面三步并两步地走出来。
“熏死我了,熏死我了……”她脸绯红,被柴火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雨秀把针线篓拿进屋,出来手拿着扫帚,把落在廊檐下的发丝扫到垃圾箕里,倒入村口沤坑堆上。
“怪不得我爸老夸你呢!这么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懂。”雪秀往春子身边凳上坐下。春子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雪秀把头凑过去,看看书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阖,能用此道 ,圣人也。圣人者,天地之使也。世无可抵,则深隐而待时;时有可 抵,则为之谋;可以上合,可以检下。能因能循,为天地守神……”
书上是这么一段文字。雪秀也能领会其中一部分意思。
“你眼不花吗?太阳底下看。”雪秀忍不住问春子。
“春子读书,你別吵他罗。”坐在南墙根下,背对着太阳晒的祖父朝雪秀喊道。
雪秀故意骇一下口,装作害怕的样子,悄声道:
“老爷爷,好害怕哩。”
她偷偷地瞄了祖父一眼,又悄声说:“这是什么文章?”
“ 孟子语录: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瘦哉?”
“解释我听听。”
“观察一个人,没有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的办法了。眼睛掩藏不了他内心的邪恶,心胸正直,眼睛就明亮;心胸不整,眼睛就浊暗。大概如此。”
“你看我的眼晴,知道我是什么内心呢?”
“你有什么心思呢?你的心思都让你的嘴巴说得一干二净。”
春子这么一说,让雪秀感觉惊讶。这正是她所期待的话。
春子把话说到了雪秀的心坎上,雪秀不吱声,好一会儿才点头承认道:“是。”
她记得春子曾在学校对她说过,自己的大大咧咧对人毫无警戒,小心让坏人钻空子得逞。
雪秀回答她说,她只是在自己放心的人面前才这样。
春子不管在谁面前,都不会谈及大人的事,尤其是自己的父亲。他记住祖父和父亲的告诫,大人间的话不要对外人说。
“我与你老爷爷的说话,你听到了,不要在外面说。对你妈妈姐姐也不能说。”
父亲这么告诫自己。
他这一次主动谈及雪秀的父亲来。
“你要去的话,要等到拖拉机去林场拖木材,顺便坐拖拉机去。只要我爸问一下老王就行了。要不就让你爸出来,告诉老梁叔就是了。”
春子合上书,站起身。
“可我爸不愿出来。”一向开朗活泼的的雪秀,这次露出忧悒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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