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是周三,天色阴沉,下着雨,摆钟响了三声,我病了。
我躺在靠近窗户的老旧木床上,看雨滴落在窗上,像延伸的裂缝,或长或短。
床头柜上的«爱伦•坡作品集»前三本已经读完,没有人能帮我买第四本——我的亲人大多与我相隔甚远,朋友也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至于邻居,由于我的住处较为偏远,只有一六旬老头与我为邻,那老头在我看来却并非善类,曾因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我有过多次争执,我因此极为看不惯这老头,更别提寻他帮忙,后来即使听人说他患有极严重的风湿,我也不曾有过一丝同情,说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老头了,也许被儿子接走了吧,据说他的儿子住在墨尔本,听说那里经常下雨……可能是无聊得太久了,我开始胡思乱想,想很多之前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事。
由于无事可做,我只能独自啃啮着无聊,无聊也反过来吞噬着我。
我虽也曾多次环顾四周,试图找些可以暂且缓解无聊的事做,但发现我够得着的东西只有已读完的三本书、一个水瓶、一箱足够吃四天的牛肉干以及一根连接着热水水龙头的橡胶管。
我只得放弃了找乐子的念头,继续反复地轻微挪动身体以减轻身体僵硬导致的痛苦,同时亦借此缓解随无聊而渐增的焦虑。结果却适得其反,我愈发感到痛苦和焦虑。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宣扬精神是高于肉体的,宣扬强大的精神可以战胜肉体的痛苦。我也偶尔会被这样热血沸腾的激昂宣言所鼓励,但到真正生病并亲身体验因病而来的巨大痛苦与折磨时,我便立马清醒,那宣言到底只能是宣言,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蛊惑。
我从痛苦中得到了经验:灵魂的伟力并不能拯救身体的腐朽,反而是身体的腐朽会引发灵魂的墮落。
譬如我,自病以来,开始几天我尚可遵循合理节律,按时饮食作息,之后不知不觉便渐渐忘了计划这种东西的存在,如今更是连时间这种概念也不再理会,甚至于连我得的是什么病也难再想起。计划规律之流,于我已经失效,我忘记了所谓理性,而遵照最原始的本能行事——饿便吃饭,渴便饮水,困便睡觉,疼便辗转,痛便号啕......
按理说病人的食欲本应较差,我却觉得我在生病期间胃口大开,我几乎一刻不停地进食,却无丝毫饱和感。我像是一只永远吃不饱的饕餮,总是饿,喝水也是这样,不论怎么喝,也还总是渴。更离奇的是,即使如此暴饮暴食,且终日不得动弹,我却并未因此肥胖,反而瘦得皮包骨头。我试图找出其中原因,但在分析了种种可能后却也终无所获,我只得把其归结于生病——事已至此,也只得是如此。
说起来,我所在的城市地处副极地少雨带,已多年不曾降雨,因而这场难得的雨反而显得突兀奇怪。由于常年少雨,所以即使这样的绵绵细雨于我也十分稀奇。我看着云缓缓沉下来,像被逐渐勒紧的死者的皮肤,映出诡异的灰暗色彩,雨落下来,在玻璃上划出凌乱的轨迹,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让视线能够跟得上雨的运动。我将眼睛尽可能地贴近雨滴,我甚至觉得我看得清雨滴的细致结构和精致纹理,看得清雨水在雨珠里缓慢流动的过程。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透过雨滴那道黑影显得分外狰狞。
我将视线从雨滴移开,透过窗户玻璃看清了那道黑影,原来是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子。从其佝偻着的身子推测其年纪应当已经不小,虽然这具身体包裹在宽松的黑色雨衣中,但我仍忍不住想象隐藏于那个黑影中的身体是如何的腐朽干枯,我想象他像枯树皮一样发皱的皮肤,我想象他像尸体一般死气沉沉的眼睛,我想象时间是如何腐蚀、割裂他的肌肤,我想象岁月是如何黯淡他的眼眸。我并未亲眼看到他的身体与相貌,但不知为何,冥冥中一个声音告诉我要笃信这一点——笃信我的猜测,笃信他的老朽。我与他并不相识,但我在此刻却对他有种难以言表的熟悉感,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只眼睛,每一条掌纹,每一次呼吸,我似乎都了然于心,了如指掌。
这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梦魇一般缠绕着我,我用力抵着窗户,试图看清他的面容,但只是看到那佝偻的黑影迈着一种跛蹩的怪异步伐行进着,走得很慢,但却给我一种急迫的感觉,他的行走仿佛在演绎一种另类的执拗与恐怖。
我看到他走着,沿着人行道,似乎相当急切,但事实上由于他的跛足导致其行走极为缓慢,像走过了一个世纪。他前进的方向正是我这边。走得更近一些时,我看到他的背后还拖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似乎是一个巨型的垃圾袋,我顿时也明白他的目标应当是我屋子前的垃圾桶。
我看着他走来,不,准确说是挪来——像一团行走的巨大泥团般一点一点地挪移,仿佛时间的流动都在他的挪移中变得滞涩缓慢。我开始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逼近,这种压迫感愈发强烈,我甚至不由地屏住呼吸,我的理性反复告诉我,他与我并无任何关系,行走的他与躺着的我并无瓜葛——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无瓜葛。但即使这般想,也丝毫没能缓解我的压迫感,这种感觉不是唯物主义可以解释得通,它镀着一层发着幽光的神秘主义色彩。
我的心绪像是Mozart«四十号G小调交响乐»即将到达的高潮部分。我觉得我似乎听得到他发出的粗重呼吸声,他行走时脚踩在雨水上发出的一深一浅的沉闷声音,风吹过他杂乱头发时"沙沙"的摩擦声……所有的声音都在我耳边清晰地回荡,叩击在我的心上。
他终于走到了锈迹斑斑的垃圾桶旁,我看着他他使尽力气将黑色巨型垃圾袋丢进垃圾桶,发出"咚"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雨天街道上显得分外清晰。像是一个休止符,在黑色袋子被扔进垃圾桶后,时间仿佛停了一刹,世界静止,下落的雨水似乎也停了一瞬。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把头转向了我这边,像冥冥中得到了某种指示一般,突兀地将头转了过来,此刻恰好响起一声惊雷,闪电妖异的紫光映在他爬满了蠕虫般皱纹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座狰狞的木雕。
他挪着他独特的滞涩却略显急切的步子走来——是向我的屋子走来?是向我走来?
不,他应该没有必要向我走来。
他走来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过来了!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挣扎,死命地喘息,却找不到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
他敲门了,为什么会敲门?我不会开的,当然不会开。
对,我不开,我不能动弹,我不能开门,装作没人就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门还是响着,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令我恐惧,我的心也随着敲门声急速跳动。
门被打开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的,总之门被打开了,一道佝偻的黑色影子倾泻进来,从门囗一直延伸到我床边。
我继续盯着窗外,不敢回头,雨还在下,雨滴继续敲打着窗户,我看着玻璃上的雨迹越来越杂乱,而像沙粒摩擦般的脚步声从我身后逐渐逼近,直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漆黑,我还没来得及想死是什么,便失去了意识。
......
......
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黑雨衣上,在我的耳边响起清脆的声音。
我站在下雨的街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站在下雨的街上;我穿着黑色的雨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穿着黑色的雨衣;我正把一个黑色袋子扔进垃圾桶,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我摸了摸袋子,隐约觉得恐怖,是人——没错,是死人,是尸体,一只苍白的手从黑色袋子囗掉出,我慌张地把袋子推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袋子里是什么人?我本该在床上躺着,无法动弹。这个场景也似曾相识。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转头望去。果然,是我的屋子,在屋子二楼的窗户有一张脸正朝着这边张——没错,是我的脸。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我知道那个人是我,但我也知道我是我。
如果那个人是我,那么我就不会是我;但我可以肯定我一定是我,那么那个人是谁?我必须求证这一点。
我拖着这具苍老枯萎的身体向我的屋子走去,这段距离于我是如此之长,我是如此急切,但这具枯竭无力的身体却只是迈出了摇晃颠跛的步子,我尽了全力却只能缓慢地挪移着......
我已经急昏了头,在我反复地敲了数次门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并不会有人来开门,我想到了之前在门前地毯下藏好的钥匙,于是连忙从地毯下找出钥匙用它打开了门。
我从门囗走近我的床边,床上躺着一个人——瘦骨嶙峋的人,他躺着,一动不动。床边堆着一只破烂的箱子,一个摔碎的水瓶,一根断裂的橡胶管以及半块腐烂发霉的牛肉干。我走近看那个皮包骨的人,他仍然一动不动,甚至眼珠也一动不动,他的身子已经冰冷僵硬。我像疯子一样反复试探着他的呼吸与脉搏,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他死了,或者说,我死了。
他或者说我,饥渴交加,重病而终。
这时,摆钟响了两声,我看向钟旁的日历,今天是周日,我想,我本来是最喜欢周日的。
我躺在我的床边,躺在我的尸体旁边,雨水从黑色雨衣上流到我的脸上,流进我的眼里,又从我的眼里流出。
巨大的绝望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我没有挣扎,因为绝望本就是一种自缚,人不能违背自己,人不能拒绝自己,人也不能反抗自己。
我开始陷落,陷落入深渊,陷落入黑暗,不断陷落,一直陷落,陷落......陷落......陷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陷落,只是死一般的沉默。
......
......
我的身体似乎在被火烧着,黏稠的汗水让我觉得似乎陷入了泥沼,强烈的光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刺眼的太阳光从窗户直射在我的身上,我盯了因掉皮而灰暗与苍白交织的天花板许久。
从地上站起来时,我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雨衣,雨衣仍然未干,有液体在其褶皱缝隙间流动,是鲜艳邪异的猩红色液体。
我从窗户向外望去,街道整洁干燥,丝毫没有下过雨的痕迹,这终究是一座不下雨的城市。
窗外一群人围着垃圾桶指指点点,一个环卫工人将一个黑色垃圾袋从其中取出,袋子囗露出了一只手,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只手,像干枯的树皮,爬满了裂痕与褶皱。
我坐在床边,拔通了一个号码。
我吃掉了最后的一块牛肉干,看到窗外的人们把黑色袋子掀开,露出了那具苍老身体长短不一的跛足。
这时,传来敲门声,摆钟恰好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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