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树叶没完没了地落,好似一个个垂垂老矣的人在朝地底下的阎罗王喋喋不休地低语“别着急,我快来了”。妙子拿起一旁的扫帚,默默打扫着满院的荒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一切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看着院中的落叶心里酸涩地想着这句话。
一阵大风“呼呼”而来,树叶跟着在空中打着旋儿,起起伏伏,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将扫帚立在腿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耳后拢了拢,转眼却又被风掀出来些许银白的发在空中飘扬着。
她索性就不管了,搓了搓双手,再朝手心哈上一口暖气,拿起扫帚又开始扫地上的落叶。可风依旧在吹,落叶依旧在空中上下翻飞,她仍然默默地,耐心地打扫着。不知道她在跟这风较劲,还是落叶呢。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一切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不知道她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终于落叶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的话,低低地伏在地上,有的还趴在了她的脚面,静静地听着她的故事。
认识长野博的时候她才十三岁,那天的天气很好,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个窗边的位置,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的心里却仍是寒气森森。
她将书打开立在课桌上,再把头埋进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睡着了。
只听见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什么,然后课堂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她从书里露出两只惺忪的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长野博。
他也看到了她,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浅浅的梨窝平白惹人醉。
妙子不觉缓缓从书里露出脸坐直了身体,仿佛那一瞬间有光从她眼睛溜进去胸口,她听见有冰融化的声音。她坚信她就是听见了,否则她怎么会接受老师的安排,让他成为自己的同桌。
他尝试跟她搭话,屡屡受挫,也还是持之以恒地做着这件事,妙子却一律不理。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妙子的父母那时正在闹离婚,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她都会听见他们仿佛无休止的争吵声。
从他们的拉锯战中,她拼凑出一个真相:父亲出轨了,在外面不仅有情人还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却没有户口,于是铁了心要和母亲离婚。
父亲先是对母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企图温言说服母亲同意离婚,财产各半。母亲势必是不愿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到亲戚邻居全部知晓并开始介入。于是事情变得更加糟糕,父亲改口说房子早已更名,离婚也没有母亲的份,母亲因此闹得更凶了……
更过分的是他们在争吵中的推攘,都说该由对方抚养妙子。
就算是隔了厚厚的墙壁,紧闭的铁门,这句话仍是像一把带了钩子的尖刀精准地刺进妙子的心里。每当她想起来,就又被连肉带血地被拔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挖心之痛。
从那时起,妙子的笑容就像阴了的天,盖着厚厚的霾,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自己筑起的无形的全封闭的城墙里。别人进不去,她也不愿意出来。
直到遇见长野博,他像一棵嫩白挺拔的青葱,带着无敌的青春明朗朝她暖暖地笑。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是手持大铁锤,一锤一锤温柔地敲着她的心门,竟让她第一眼便城墙失守。
他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她课桌里塞早餐,给她抄作业,给她讲题,摔倒了背她去医务室,甚至裤子上出现一抹红的时候也是他买来卫生巾塞给她……可她仍是不回应,只是将心门的缝隙修了又补,补了又补。
时光如流水,涓涓细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妙子的父母最终还是没能离婚,倒是分居了,父亲去了他的另一个家,丢下母亲整夜整夜地垂泪。母亲总是会半夜睡不着,硬是敲开她的房门,坐在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着父亲的薄情寡义。
妙子默默地听着,每听一句,便对父亲的憎恶更深一分,越是觉得母亲可怜又可悲。
她在心里痛下决定,这一辈子绝不结婚生子,绝不要走母亲的老路。
后来妙子上了镇上的高中,长野博依然是她的同桌,依然像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只是他的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给他递情书的女孩子,妙子的心里有点吃味,开始处处躲着他,直到有一次他当着她的面把那些情书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莫名的情愫在空气里发酵,妙子却藏得很好,依然一言不发,永远冷着一张脸,只是偶尔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发酸,发出阵阵的痛感,那感觉消失之后徒留下一片茫然。
他发现她在看他,心里一阵欣喜,张嘴想和她说话时,却看见她垂眸的瞬间眼睛里空洞而黯淡的微光逐渐熄灭,想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
妙子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尽管高三时疯狂恶补,最终也只是去外地念了一所专科大学,长野博也去了她所在的城市,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但距离妙子的学校很近。以他的成绩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大学,妙子心里也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只是假装不知道。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发了疯地冲进她的卧室吼:“不许去外地!我让你填的是本地的学校!不许去听见吗?”
妙子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紧紧地盯着母亲手里握着的录取通知书,生怕母亲会撕毁了它。
她就是想要逃离这里,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仰起头,不去看母亲那双霸道又带着乞求的眼睛,闭上眼让泪水滚落,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跑向窗台并爬了上去,双腿在墙外晃动,风吹过来,妙子觉得她好像也要随风而去了,那一个瞬间她觉得无比释放。
母亲惊讶得愣在了原地,不敢上前,喃喃道:“你干什么呀?快下来,快下来……”
妙子背对着母亲说:“不去我就活不了了。”
母亲只好妥协,将录取通知书抚平整了轻轻地放在妙子的床上,转身走出了房门。
妙子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嘀咕了一句“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窗台外边的空气格外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像一只长期放置在地下室的仙人球悠然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空气和阳光。
上了大学后,妙子慢慢感受到生活的热气腾腾,报了几个社团,交了一些朋友,紧绷的脸部神经也开始松弛下来,偶尔也会露出笑脸,尤其是在每个长野博来探望她的日子。
一次吃饭看电影后回到寝室,她的室友偷偷问她,和她在一起的男孩是谁,是不是她男朋友。妙子听见这话当即便不高兴了,冷冷地让室友别再问了。室友便嘀嘀咕咕几句,没再问起过了。
她要是回答是呢,却又不是,以后要如何来圆这个谎?她要是回答不是呢,又担心她们恐怕要刨根问底,从此盯上长野博,要做他的女朋友。所以她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选择了逃避。
她终于发现,她的心里即不愿意做长野博的女朋友,也不愿意他有除她之外的女朋友。
妙子着实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她冥思苦想,最后答应了隔壁班山本田做他的女朋友。她想这样就可以让长野博离开她的生活了吧。
可长野博非但没有离开,还带了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一起来见她,在餐厅的饭桌上他对她说,那是他的女朋友长泽美嘉。
妙子的心里像有一颗被埋了百年的雷在那一刻轰然爆炸了,她借口上卫生间,慌乱逃走。从那以后便百般借口不再见他。
尽管如此,长野博还是会偶尔托人给她送一些当下流行的衣服,包包,饰品之类的。妙子不懂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明明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她想过把那些礼物都扔掉,都到了垃圾桶前了,还是不忍心又给抱了回来一一收好。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五年后。
“社长,有您的快递。”
助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轻轻地放在妙子的办公桌上。
“嗯。”
手指仍是快速地敲着键盘,过了好一会,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才想起桌上的文件袋。
她拆开来,里面是一张请柬,上面印着长野博和长泽美嘉的照片,婚礼将于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举行。
她怔然地望着那张请柬,眼神失了焦距,灵魂也不知道抽离去了哪里。
她想起了上学那会儿流行拍大头贴,长野博也拉着她去拍了,照相馆里的道具他独独给她挑了一条白色的头纱。他说:“你这头发就这么披散着又这么黑,太像女鬼了,拿这个遮一遮。”
那张大头贴被妙子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上了锁。她时常想起,恍惚觉得他们拍了“婚纱照”已然是结了婚了。
她回过神来,看着手中的请柬,上面的照片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双眼,她愤然将它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车子小得像小孩子的玩具,却又像为了生计四处奔忙的蚂蚁,妙子忽然就觉得无比烦闷,她想起晚上要去陪一个糟老头子,为了签一个大订单。
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妙子强压住心底的嫌恶。刚刚将那个糟老头子从脑中抹去,偏又浮现了山本田的影子。
山本田一心想和她结婚生子,大学毕业后马上就向她求婚了,可妙子连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山本田耐着性子跟她磨了三年,没想到她还是不同意,只好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与一位年纪相仿家世相当的女孩结了婚,孩子也已有两岁了。
只是妙子没想到的是,山本田仍会时不时来与她幽会,共赴巫山云雨。
相较之下长野博确是绅士多了。她想了想,转身将请柬从垃圾桶捡了出来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婚礼的日子转眼便到了。妙子穿了一身白色修身长裙,将她的身段线条展露无疑,长发盘成一个优雅的样式,露出又白又直的脖子,在人群中就像一只孤傲的白天鹅。
宾客们早已到齐,陆续入座,只等着新郎新娘入场了。
音乐声起,司仪在台上说着些吉利话,妙子没有心思去听。然后一个人影缓缓映入她的眼帘,向台上走去,正是长野博。
他褪去了青涩,还是那么俊朗。不再像一颗青葱,而是长成了一棵大树,可以庇荫他喜爱的新娘。他的新娘正缓缓地走向他,他的新娘却不是她。
她以为这些年都躲着不见他,她的心里会平静些,如今看来不过是波涛暗涌罢了。她心里知晓,不能再呆下去了,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坏了他的婚礼,便默默从宴席上退了出来。
出了酒店,她没有立即驱车回家,只想随意走走,散散步,换换心情。
她看见对面有一家花店,店外也摆满了各种鲜花,她好像都闻到香味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过了马路奔向花店。
突然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惊得她猛然停下,转身看过去。一辆大卡车前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躺在地上,面朝着她的方向。
她不愿意相信刚才还意气风发站在婚礼上的他此刻竟然鲜血淋漓地倒在她面前,她颤抖着走上前,将他抱在怀中,任鲜血染红了她的长裙,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说不出话来。
他虚弱地睁着眼,握住她的手腕,对她说:“你还是来了,下辈子,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松开了她的手。
“不!不要这样,你继续说,你继续说啊,我在呢,我在听着……”
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声地在心里控诉他怎么能就这么离去了。
慢慢地人群开始聚拢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不太清楚脸,她看见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正捂着嘴倒在一个年长的男人怀里哭泣,那一定是长泽美嘉了。那个满脸不可置信急切地冲过来的男人又是谁,他从她怀里抢走了长野博,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放声痛哭起来。
妙子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停住了哭泣。他叫他“我的儿子”,他们居然是父子。妙子如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她痛恨了十五年的男人竟然是长野博的父亲,也就是说长野博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的脑袋忽然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噔”地一下断了,一下子倒地晕了过去。
醒来她已是在医院,助理正伏在她床前睡着了。妙子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揉了揉自己依然发昏的脑袋,瘫坐在床上,忽然痛苦地放声大哭起来,一旁的助理猛然醒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社长……”
“出去!”
助理慌忙跑出去并关上门,留下妙子一人在房间里放肆地哭泣。她已经十五年没有这么哭过了,她宁愿被车撞死的那个是自己。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我哥哥?”
“你为什么要从婚礼上跑出来?”
“下辈子,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哥哥了。”
妙子痛苦地将脑袋蒙在被子里……
长野博的葬礼她没有去,她想自己没有任何脸面出现在他的葬礼上了,在那辆该死的大卡车前他们已经道过别了。况且医生说她的抑郁症早已越来越严重,现在更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后来妙子卖掉了公司,嫁给了那个糟老头子。她已无心再做任何事,嫁人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下半辈子找一个依托。老头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却家财万贯,嫁给他十年后他便驾鹤西去,留给她一大笔遗产。
于是她买了远郊一处别墅,请了一个老阿姨操持家务,便在这住了几十年了。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扫这院子里的落叶,因为她愿意将心事说给它们听,再将它们扫到一处,让它们融进土里。
忽而一阵大风扬起,尘土飞扬,一张张落叶迅速地朝地面俯冲后跌落。妙子佝偻着背,满是青筋枯皮的手拿着扫帚,看着满院的落叶露出了微笑。
“别着急,我快来了。”
图片来自网络2020.04.14
桑榆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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