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劲沿着长长的柏油路走到尽头。一座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式建筑映入眼帘,正中央一块椭圆状精工修剪过的花坛,最前面栽种着一排矮牵牛,艳紫中夹着一点白,中间几兜成三角形排列的散尾葵,四周被层层小而密的雏菊包围着,黄灿灿的,冒出的几株毛绒绒的红鸡冠花,像是烧着了几处,在晚霞的映衬下,整个花坛层次分明,一片轰轰烈烈的姹紫嫣红。花坛的两边是一条贯通的U形坡道,略带有些弧度。边沿上及腰的白乳色的墙,墙面坑坑洼洼的,上边立着间距适当的矮圆柱。沿着坡道向上走去,赫然屹立着对称的两根浮雕大理石柱,俨然典型的希腊悲剧式风格,撑着顶上顶敞宽的雨蓬。两扇擦得发亮敞开着的玻璃大门,门沿上嵌着一道复古窄红边框。继续向里走去,一条深红的长地毯直延伸到正厅尽头的拐角处,在吊式水晶灯绽放出金灿灿的光芒之下,像一条灼灼燃烧着的火龙,浑身蹭蹭外蹿的火团,像是要把空气尽然吞没其中。
正厅尽头拐角处有一道淋浴口,经过换衣室,再穿过一道淋浴口,眼前便是不大不小长方形的室内泳池,边上铺满硌得脚底板发痛的凹凸脚垫,起着防滑的作用。阿劲站在边沿向水里望去,平静的水面上黑乎乎的倒影,黑得让人有些发怵,加之一股稍刺鼻的氯水味,黏糊糊的空气扑面而来,像被囚禁在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变气味的牢房,黏住了时间和过往。推开东侧一扇转轴玻璃门,穿过一小段密不透风的绿植屏障围着的鹅卵石小路,眼前两颗小榕树前便是一方杏仁状的室外泳池。榕树间一排布设齐整的太阳靠背椅,各配上一个方正的竹条编制小茶几桌,一派雅致惬意的格调。往前约十来步便是跌落约十来丈的四五级阶梯入水阶梯,同泳池一样贴满海蓝色的方形瓷砖。阿劲就站在泳池边上,望向洒满日光的水面,微风拂过,泛起一道道金色的涟漪,晃得阿劲有些睁不开眼。正值炙热的毒日头下,晒得阿劲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阿劲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穿着一件白色棉质背心,但已有些微微泛黄,下着一条破了几处洞的七分短裤,一双军绿色的解放牌胶鞋。浓密的眉毛下厚沉沉的双眼皮,长鼻子,薄嘴唇,鹅蛋脸,显出那么几分俊俏。惟是那黝黑的干裂的皮肤,暴起的青筋和布满老茧的双手,与这几分秀气美显得格格不入。
阿劲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着七八亩田地勉强度日,虽说家里经济拮据,但还是坚持让阿劲念完了高中,争气的阿劲也考取到了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按理说阿劲本应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父亲前段时间染上了肺疾,医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之他还有个正准备读高中的妹妹,就靠着几亩地支撑全家的支出?阿劲深知家庭的不易,无奈之下,毅然决然只身一人来到了南宁。初踏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阿劲手里紧紧攥着临出家门前父母给的一千块钱——原本是父亲的西药钱,但他们瞒住了阿劲。望着都市的霓虹,阿劲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挑起的是一整个家庭,他憧憬着,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但他也是迷茫的,迷茫着陌生的未知。
正当阿劲望着水面出身之时,仓促的节奏在他肩膀拍了几下。
“你就是新来的救生员吧?”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劲转过身子,连忙点点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身着一件白色制式短袖口衬衫,勉强地扎进配套的黑色西装长裤里,露出赫赫有名的爱马仕皮带,挺着圆鼓鼓凸出的啤酒肚,像极了孕妇。眼角几抹微微下垂的皱纹,鬓角处几绺稀疏雪白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光碌碌的脑勺子,像一颗卤蛋。
他歪了歪脑袋,双下巴往脖颈里缩去,说到:“我是这里的主管,你跟我来吧,具体的工作事宜边走边说。”
阿劲跟着他又回到了那阴暗潮湿的室内,看着他在前面晃悠悠地走着,一扭一扭地摆动着腚,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在T台上走秀的时尚性感女郎,但却是臃肿的身材,尽显滑稽的模样。
“救生员要做的无非就是两方面:一方面是保护客户的安全,另一方面就是对泳池卫生的日常维护……”他头也不回地小声嘟囔着,为了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阿劲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整个人几乎要贴到他的后背上去了。阿劲跟着他来到了池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因为偏僻,且占地又小,阿劲起先并未注意到它的存在,但眼前杂乱不堪的一幕让阿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边角缺损的泡沫浮板随意堆放着,落满了灰尘。几瓶倒在地上的消毒液,从瓶口流出的液体积了一小摊,散发着浓烈而呛鼻的气味……像是置身于一个小型垃圾回收房,积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霉变酸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让阿劲隐隐作呕。
主管踢开跟前挡着脚步的几块泡沫浮板,左手紧捏着鼻翼,缩着身子在杂物堆里挪来挪去,拿起靠墙放着的一根底部破了个小洞的抄网,向后扔给了阿劲。阿劲就站在池边,差点没接住飞过来的抄网,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池里去。“这是用来打捞泳池里的各种杂质的。”说完,他的眼神又从抄网上移向别处,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终于找到了!”主管高声道,他从中间靠里的位置的一堆泡沫浮球底下抽出了几件背面印着浅浅的“救生员”三个字的黄色薄马甲,上边布满了泥渍,零星长着几撮霉变的白毛,散发着一股掺杂陈年酸菜的浓浓的汗臭味。他把这几件马甲甩给了阿劲,嫌弃地拍了拍手。阿劲正弯着腰把手里的抄网放置一旁,还未反应过来,这几件马甲猝不及防地盖到了脸上,阿劲赶忙用手接着,霎时间一股浓烈的恶臭涌入咽喉,直钻进他的肺部,紧接着一阵迅猛的干呕,差点早餐吃的馒头全吐出来。
主管紧锁眉头,说道:“你挑一件回去洗洗,洗干净了还能穿,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服了。”他扇了扇鼻前的空气,踱了几步从杂物堆里跳了出来,朝墙边的角落啐了口痰,喃喃自语道:“真见鬼,这一下把我一身行头全搞脏了。”
阿劲把头上的薄马甲拿了下来,他恨不得把手里的破马甲甩到主管那张肥脸上,但他没有这么做,父亲叮嘱他碰着权势人家要退让,冒犯欺负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他的父亲是过来人,这么说必然是有原因的。阿劲也牢牢地记在心里,所以他待人接物相当和善,这要得益于他的父亲。
“请问除了刚刚说的那些以外,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吗?”阿劲问道。
主管不屑地瞥了阿劲一眼,带着轻蔑的语气答道:“你要做的多了去了,多干多做就知道了,哪来的这么多屁话?”阿劲的的从嘴角强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阿劲离开了健身会所大门的一刹那,一股热浪扑卷而来,行走在晒得火烫的柏油路上,他的脸颊淌下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滑到下巴,重重地滴落在地面上,呲啦一声,便化作了蒸汽。两侧树丛里传来夏蝉吱吱的叫声,无休止的声音,细而冗长,细得要断了。阿劲不时回头看向这幢洋楼,玻璃窗上反射出炫目耀眼的光芒,花坛旁的喷水池里,迸射到半空中的一束水流,向外四溅开来,在琳琳日光的照耀下透出一片斑斓的光晕,但似乎虚幻缥缈了些,让阿劲觉得目眩神迷。
天还未亮,阿劲便早早地来到了会所。月亮挂在天边,青溶溶的一片,稀疏的几颗零星,像一只淡青色的茶底托盘,往上边随意地撒上几粒白芝麻。主管安排他负责室外的泳池——或许是因为室内主要是招待贵宾的缘故。阿劲是乐意的,他不愿呆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他喜欢晒晒太阳。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的,他顶喜欢坐在池边小榕树下的台阶上,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点上一根,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迷澄澄的烟雾在黯淡的月光下,像是笼罩坟头上方的一缕烟,蓝幽幽的池水就像那白磷燃烧冒出的鬼火,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一根烟抽完过后,阿劲便开始忙了起来。先是打捞出水里漂浮着的各种杂质,沿着泳池一圈一圈地绕着,伛偻着腰,向前伸出抄网,将网兜融入水面,捞出漂浮着的杂物,就这样周而复始,小臂涨得发酸,大臂上像是压着千斤坠,就连上抬都显得十分困难。若是夜里下过瓢泼大雨,除了满池飘零的树叶和各种昆虫尸体之外,池壁还会附上成片的绿藓,除非浑绿的池水散发着难忍的恶臭,出于利益考虑,否则不会轻易换完整个池子的水。阿劲就不得不脱下衣裤,下到水里用专门的机器把绿藓吸附干净,再倒入一定量的消毒水。每次上岸后身上都会生出一片片的红疙瘩,越搔越痒,但过几天也就好了,阿劲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包括过道上散落的树叶和垃圾,他也会每日清扫。偶尔池边沿的瓷砖上附上了污渍,加之沾着水,湿湿滑滑的,他就小心翼翼地拿着长长的拖布仔细拖上几遍,一不留神,若是滑进水里还好,不过是换身衣服罢了,若是跌倒在坚硬的地面上,便会青一块紫一块了。但阿劲早已习惯了如此的日夜辛劳,和肩上沉甸甸的担子相比,这点苦和累对他来说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阿劲今天穿着一件父亲给他的破旧长袖,把袖口挽了挽,弯着腰,正准备拿起抄网,迎面走来了两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个窄窄的肩膀,细长的脖子,眼窝深陷,皮肤苍白,个子还算高,但却出奇的瘦。另一个却截然相反,厚实的胸脯,粗壮的手臂,煤炭一般的肤色,矮矮的个头,活像一个小圆墩。
高的叫做何白庆,矮的那个叫做何壮才。他俩去年就来到了这里。自打阿劲来了以后,他俩立马被主管安排进了室内泳池——那阴暗潮湿,小小的空间。除了时不时给贵宾跑跑腿,干干私活,便也没有过多的脏活累活了,一直都闲着,惬意着。
阿劲抬了抬头,向他们挥了挥手,热情地打着招呼:“早上好!”白庆脸上极不情愿地挤出一丝笑容,微微点了点头,敷衍地表示回应。壮才却毫不领情,眼睛一直看向别处,未曾在阿劲身上停留过半秒,像具冰冷的石膏像。阿劲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回过身来继续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这并不是他俩第一次这般冷漠相向了,打从阿劲来到这的第一天起,他俩就没使过一次好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毕竟同处一个屋檐下,阿劲是真诚想与他俩交往的,但他俩并不领会阿劲的一片好心,甚至觉得是一种侵略,一种累赘,不过也是一个很好的甩锅对象。阿劲没有忘记父亲对自己的叮嘱,他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他自己。
太阳渐渐从东头爬了上来,日光洒在水面上,暖融融的,照进水里,清澄澄的,没有一丝杂质。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材修长挺拔,皮肤因长期被水浸泡的缘故而显得有些皱缩。唯是那肩袖处,一道长长的伤疤,格外引人注目。每天早上八点,他总是准时站在池边上,左脚向后撤一小步,双手扶着池沿,弯下腰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突然间,向空中纵身一跃,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自然地遁入水中。在水里潜泳一小段距离后,浮出水面探出头来,伴随着上半身有节奏的侧转,手臂向前伸展,猛地向后一划,两脚不停地拍打水面,一整套连贯流畅的动作,像离弦之箭一般,在水中迅速向前飞出,荡起四周层层涌动的波纹。这是阿劲在电视机的赛场上才能看到的画面——完整的自由泳。从这头游到那头,来回反复,阿劲很好奇他到底游了多少个来回,悄悄地记着,三十米长的室外泳池,游完整整二十五个来回,才会停歇,整整一千五百米。
在后来和他的聊天中得知,他曾是国家一级运动员,代表省队参加过各类的比赛,也取得相当不错的名次。只可惜造化弄人,正当他准备站在国家级别的赛场上时,一次意外的车祸,肩袖重度损伤,他恢复了整整一年,医生说他再也没办法回到以前的水平了,他的梦想破灭了——在全国观众的瞩目下,站上领奖台的梦想,这成为了他唯一的遗憾。
“为什么现在还要那么刻苦地坚持训练呢?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了游泳队,明知道很难恢复从前的水平的情况下,你可以另谋出路,凭你的水平和荣誉,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和游泳相关的不错的工作。”阿劲不解地问道。
“或许是因为对梦想的执着,亦或许是对没能登上领奖台的遗憾和不舍吧。”他笑了笑。“人生嘛,一路坎坎坷坷,浮浮沉沉,谁又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呢?即使我再也没法进入省队,进入国家队,没办法在赛场上拼搏,但我还是想坚持下去,至少做到无愧于心。”
阿劲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头温热热的,像是冬天里的一抹暖阳,温暖地照耀着。打从阿劲跟他父亲学游泳开始,他便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自己也经常看着电视里的游泳比赛,把选手的泳姿动作深深烙印于脑海里,每当在河里游泳的时候,便仔细揣摩比划着,慢慢的,他游得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标准,无论是下河摸虾捕蟹,还是追逐飞溅的水花,样样他都是信手拈来,十里八乡都称他作“浪里小白条”。阿劲是欣喜的,但他有更大的梦想,每每看见电视机里拼搏赛场的游泳健将,随后爆发出的观众热烈的呼声和掌声,阿劲羡慕着,期待着,他喜欢这样的氛围——那是大家对他的肯定和尊重。他想走出大山去,他也想站在全国观众的面前,让家人看见电视机里的自己,让所有人都看见自己。他迈出了第一步,他走出了大山,第二步第三步……阿劲觉得自己跟他很像,那份对梦想的执着。但终究只是缥缈的梦罢了,一个来自贫苦农村家庭的孩子的梦——遥不可及的梦。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头顶上方,不时被厚压压的云层遮住了,天是金属品一般的冷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阿劲的眼睛。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挤在狭小的泳池里,像是在沸水中一只只翻涌搅动的光噜噜的水饺,伴随着咕嘟咕嘟上升的气泡,但飘散出的不是香气,而是一股粘乎乎的,腥涩的,掺杂刺激氯水的呛鼻气味。
阿劲注意到了泳池角落里的一对父子,父亲大约四十五六的年纪,宽宽的肩膀,高挺挺的鼻梁,眼角处几道深深的皱纹,见证了岁月的变迁。父亲正耐心地给儿子边讲解边示范着动作要领,传授着他引以为傲的泳姿,儿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有模有样地学着,虽说时不时呛上几口水,但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阿劲的父亲也是这般的宽肩膀高鼻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也是在家边的小河里,顶着一个又一个的炎炎夏日,浸着清清凉凉的河水,手把手地教着阿劲游泳。虽说阿劲水性很好,加之年轻气盛,他一直想超越他的父亲。但终究是他父亲教的,跟父亲相比,他还嫩了些,也只能乖乖地追随父亲的脚步,可望而不可及。但自从去年父亲染上肺疾以来,成日咳咳喘喘的,体力也是大不如前,还没走出个百米远就大喘粗气,打那以后,阿劲便再也没见过父亲矫健的泳姿了。他不曾想超越父亲的小愿望已经实现了——以父亲为榜样,再超越父亲。他该是喜是悲呢?何时能回家看看?何时能再见到父亲?何时能再与父亲竞相逐水呢?很难实现了,不可能实现了——阿劲打心底抗拒这个事实,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越来越成熟,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已经慢慢老了。想到这,阿劲的眼角早已悄悄淌落几滴不争气的泪水,热滚滚的,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泪痕。
健身会所每季度都会评选出一位优秀员工,设有奖金一千元,以表彰该名员工为会所带来的贡献。阿劲来到这也有五个多月了,一直兢兢业业的。虽说是第一次参加评选,但就从工作表现上来看,没道理优秀员工不是他。阿劲也是充满信心的,这笔奖金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可以减轻肩上沉甸甸的担子,不仅仅是一笔生活费,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医药费。
评选前一天,阿劲正分外小心地清理着泳池,生怕出现半点差错。泳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倒入一定比例的氯水消毒,用量是有严格标准的。阿劲打开一瓶氯水,按照比例谨慎均匀地倒入池水中,接下来便是半小时的等候了。
阿劲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估计是昨天吃坏了东西了,着急忙慌地朝着厕所的方向跑去,回来的时候已过了近三十分钟,一股强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白庆和传庆正在池边拖着地,地上躺着刚刚阿劲使用过的氯水空瓶。
“太滑了,不小心把瓶子打翻了。”白庆解释道。
阿静不由得心里一紧,赶忙问道:“这……这打翻的氯水没有流进池子里吧?”阿劲非常担心,刚刚自己已经按照比例倒进去了,如果再加入氯水,那么池水的PH值就会偏酸性了,那就不符合使用标准了,就得放掉一部分的水,再加入大量的新水稀释,整个过程下来,相当的麻烦且漫长。
白庆显得有些不快,答道:“肯定没有啊!倒出来的顺着池边排水口流走了,地上积了一小摊,我这不正拖着吗?”
壮业可不惯着阿劲,暴脾气涌了上来,推了阿劲一下,阿劲连连后退了几步,壮业挑衅地吼道:“你这什么意思?你这么说的话,我们是故意这么干的了?”
阿劲没有多言,他并不想发生矛盾,只得解释道:“没有没有,你们误会我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的。”
壮业紧紧攥着拳头,凶恶地瞪着阿劲,骂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欠收拾了是吗?想打架?来,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非得收拾你一顿不可!”
白庆拉住了壮业,说道:“算了算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他也说了他没那个意思,就不要再斤斤计较了。”紧接着他又拿出了PH计,但并没放入水中,而是径直走到了阿劲身前,对阿劲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己看,刚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测的,结果呈中性,合理区间,这下满意了吧?”
阿劲专注地盯着他手里的PH计,指针偏向中间,虽然阿劲不免有些怀疑,但看着他严肃认真的神情,不像是扯谎的样子,阿劲便也没多想,打消了心里的顾虑。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剩下的就让我来打扫吧。”阿劲笑着抱歉道。
白庆和传庆把拖布撇到了地上,满脸不悦地离开了。
二楼一间不大的舞蹈室里,深色朱红的木质地板,可能是接缝处不合密的原因,走在上面,直发出挠人心窝的吱呀声。前后两面墙上贴着大大的全身镜,反射出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只有角落处长方形的立式音响,造成一片阴郁而又凄清的寂静。优秀员工评选会议如期而至,所有员工接踵而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个头衔最终会花落谁家,都满心憧憬地希望自己能选上,阿劲也不例外。阿劲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刻削,眼窝深陷,憔悴到快认不出自己来了,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杆,保持昂扬振作的姿态,今天注定是不一样的一天。
主管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所有员工立马齐齐整整地站成了几排,他那擦得晶亮的皮鞋后跟磕在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响。
主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张口大吼道:“泳池部门的所有人员,全给我站到前面来!”
阿劲跟其他同事一样,呆愣愣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彼此面面相觑,畏畏缩缩地站到了前面。
主管嘴角下垂,耷拉着脸说道:“今早客户投诉,称池水味道太大,游完以后皮肤也有点刺激感,我用PH计测量了一下,结果显示呈偏酸性,谁能给我个说法?”全场一片沉默,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说半句话。
主管像是带着目的性似的,把头转向了阿劲,眼睛瞪大着质问道:“我特意看了工作安排,昨天泳池的消毒都是你在负责吧?”白庆和壮业也同时看向了阿劲,异口同声地补充道:“对对对,昨天就是他在负责的。”
阿劲身后传来了其他员工的喃喃细语,其中一个员工嘀咕道:“今早我看见主管一直跑前跑后,给那个投诉的客户又是端茶又是道歉的,结果反倒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那滋味可不好受啊,毕竟他管着我们那么多人。”另一个员工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而且这段时间正逢我们会所在公司总部评估先进创优荣誉,事关他的工资利益和职位晋升,突然来上这么一茬,可真是正撞在枪口上面了。”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员工说道:“白庆和壮业来我们会所也有一年多了,他俩的为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一直踏踏实实的,期间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倒是这新来的阿劲,啧啧啧,可就难说咯。”
阿劲害臊地低下了头,脸从脖子红到了耳后根,额前微微冒出虚汗,透着油亮。此刻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家解释,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努力回想着昨天事情的经过: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昨天是严格按照标准剂量来使用的,这一定不会错,按理来说不该出现这样的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呢?自己昨天上了趟厕所……白庆主动给自己看了PH计……为什么要主动呢?他无意打翻的那瓶氯水……自己明明用完过后把盖子拧实了,怎么会打翻呢……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不会错的……阿劲突然醒悟了,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阿劲偷偷地瞥向了白庆和壮业,他俩正四处乱瞅,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主管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主管针对自己而偏袒他俩,这是阿劲早就意识到的了。据说他俩是主管的亲戚,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不知是真是假,但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吧?到底该不该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呢?不巧的是泳池的监控前几天刚刚坏掉了,维修师傅还在修理,到现在也没修好,根本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是他俩干的,即使说了出来,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主管能相信自己吗?在场的其他员工能相信自己吗?他俩会不会直接冲上来直接动起手来?即便不动手,过后他俩会不会找机会报复自己……多吃点苦,多吃点亏,不要和人家拌嘴,不要和人家打架,多隐忍点,退让一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父亲支离破碎的话语再一次回响在阿劲的耳畔,一句一句地拼凑起来,眼前浮现的是父亲对自己千咛万嘱的画面,那是父亲和蔼的脸庞……
“你哑巴了?不会说话了吗?”主管对着阿劲厉声喝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劲一直牢牢记着父亲对自己的嘱托,他没忘记,他不会忘的。父亲此刻还在床榻上病恹恹地躺着,医药费,父亲的医药费……这点苦头,这点委屈,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阿劲又瞥向了他俩,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已经认定了与他们无关。主管也不会对他们怎样,只是自己,责任全被甩在了自己的身上。阿劲看着四周,发现大家正以一种诧异的目光注视自己,厌恶的目光……自己明明就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还不敢承认呢?半开的窗户吹进冷飕飕的风,从袖口和衣领钻了进去,像银针狠狠地扎痛了每一寸肌肤。阿劲只听见自己厚重的喘息声,砰砰的心跳声,异常清晰。整个房间阴森森的死一般的寂静,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黑得幽邃,黑得瘆人。
阿劲乞乞缩缩地站在原地,不敢看向主管,嗫嚅地说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是我昨天不注意,不小心倒多了……”
话音刚落,主管瞬时火上眉梢,面目狰狞地冲到阿劲跟前,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他的双颊,用力地往前压去,阿劲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肩部撞击地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一个个瞠目结舌的,他们从未见过主管发过这么大的火,更不用说动起手来了。惟有他俩,用手捂着嘴巴嘿嘿笑着。
主管冲着阿劲吼道:“对不起,对不起顶什么用?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了吗?你知道你给我们会所,给其他员工,包括我在内,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吗?对不起……我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对不起!”
阿劲再也忍不住了,情绪如洪水般决堤,即便是最疼爱他的父亲,也未曾对他动过手。可今天,就在此刻,他被一个憎恶着的人,当着众人的面,毫无怜悯地按在地上。他的尊严,他那不值钱的尊严,像是玻璃杯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碴子。他以为自己会反抗,但他并没有,他使不上一丝的力气。只是淌着热的泪水倾泻涌出他的眼角,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木地板,可怜那不争气的泪水。
主管松开了右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站起身来,指着阿劲的鼻子骂道:“要哭给我出去哭!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你以为是在家里吗?谁惯着你的臭毛病!你这个月的工资没了!优秀员工,优秀员工也本不属于你!这件事情是最后一次,如果还有下次,立马给我滚蛋!”主管又看向了其他人,不耐烦地说道:“没什么好看的!今天就到这,该干啥的干啥去!”
人群渐渐散去,没人理会阿劲,没有人在意他,只留他孤零零的一人,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眼睛哭得红肿,脸庞的地上积着一小摊白花花的泪水,白得透明。阿劲呆木木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面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红艳的鲜血,像一具冷冰冰的石膏像。他在想些什么呢?没人知道,可能他父亲知道,亦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阿劲并不是没有快乐和幸福的,阿劲的快乐和幸福,是从遇见她开始的。
一天下午,同往常一样,阿劲伫立在泳池边,眼神从一端扫到另一端,周而复始。透过榕树叶的间隙,一束束和煦的日光照在阿劲的肌肤上,像是一股暖流,流入心里。不远处走来一位女子,一件V型露背连体泳衣,开叉到了大腿根部,显露出双腿修长的曲线。水蛇般的细腰,但却缺少女性该有的丰腴,是一种病态的骨感美。标致的小菱形脸,小而薄的嘴唇,细长而窄的鼻子更衬出她的温婉如玉。一双浅褐色的眼瞳,美中不足的是那浅浅沉闷的单眼皮,少了那么几分生气。
她缓缓地移步到了池边,背过身来,扶着双边倒J型入水阶梯的把手,脚一步一步下探,由上而下,身体慢慢地没入水中,脚板触及池底,刚好到她的脖颈,纤长的玉指在胸前轻抹了几下,上半身往前一伏,下半身向后上抬,头自然地沉入水中,双臂向外侧划,两腿内收再向斜侧一蹬,立马再夹成一条直线,泛起水面微微起伏的波澜,优雅地向前游去。
自她出现在阿劲的视线里,同在场的许多男性一样,阿劲的眼神一直停滞在她身上,很难再移开半点。她像是一团旺盛的爱火,而阿劲就是那扑愣的飞蛾,目眩神迷的,晕乎乎地向她飞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她那玉酯凝雪般的肌肤,似梦幻般的细腻丝滑。像是从窗外透进一缕微弱的光,渐渐的,光线越来越强,那些个残破不堪的角落,也开始明亮了起来。突然一片芒白,一切却又消失不见了,重归于漆黑一片。
她正朝着阿劲的方向游来,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减,阿劲的心狂跳不止,即使是在嘈杂的环境下,他还是能听见自己的砰砰的心跳声。
她浮出了水面,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对阿劲笑了笑,礼貌地问道:“你好呀,请问可以给我一条浴巾吗?”阿劲紧张地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有……有的,我……我这就……这就去给你拿。”他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开了。没几分钟,阿劲便拿着一条洁白的浴巾回来了,她已经上了岸,坐在小榕树旁的太阳躺椅上,阿劲小跑到她的身边,把手里的浴巾递给了她:“我拿了全新的一条,给你。”她接过了手里的浴巾,温柔地回了句:“谢谢。”她摘下了戴着的紧致的泳帽,解下发圈,轻轻地甩了甩头,头顶高高的鬈发四散开来,一绺一绺像柔软的柳树枝,轻灵着交舞着变,正值花开时节,飘来徐徐的清香,吹到了阿劲的心坎里。她拿起浴巾,轻柔地擦试着身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披在肩上兜着,像一块被白布包裹着的和田玉。她调了调靠背至舒服的位置,斜靠着倚坐下了。
她眯了眯眼笑着说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柳言雪,你叫我言雪就好。你呢?”
阿劲害羞地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我……我叫阿劲……”
她轻声地笑了笑,不过太轻了,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她看着阿劲,歪了歪脑袋说道:“阿劲……阿劲……这名字挺好听的,不过不太符合你这般秀气的长相哦。”
阿劲刷的一下脸红了,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咽下,三番五次的折腾过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害羞地低下了头。
言雪看出了阿劲的羞涩和紧张,眼珠子悠悠地转了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微微上扬,用着略带挑逗的语气说道:“你不会一跟女孩子说话,就是这样的脸红吧?”
阿劲的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番茄,慌慌张张地赶忙解释道:“没……没有……才不会呢,只是……只是这个太阳太大了,晒得我脸红而已。”
言雪噗嗤地笑出了声来。她觉得阿劲身上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单纯和善良,这让她觉得他很可爱。她早已见识过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异性了,贪图她的美貌的,不胜其数。但像阿劲这般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魅力,一种特别,但这种特别,并不足以让她产生心动的感觉,只是一种欣赏,一种希冀,只是欣赏他身上这份独有的魅力,至于希冀,她一直希望能像他一样,这般保有单纯和美好。她看着在空中飘零而下的片片榕树叶,时间终会逝去,落叶终将归根,她的容貌和身材也在悄然逝去,这是她最后的,最珍贵的资本了。她不能像他那般充满着美好的幻想,她深知这是幼稚的行为,这是不现实的,她得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她侧过身子,肘部支在了靠椅旁的扶手上,左手托着下巴,问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客户了呀?”阿劲点了点头。她接着说道:“我跟你一样,也在这里上班,就在三楼的健身厅。”她指向了其中的一扇窗户。“喏,就在那,我是一名私人教练。给买我课的学员上完课以后,闲暇之余我也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游泳,毕竟私教嘛,是一直要保持着好身材的。不过,我的学员大多都是男性,但偶尔也会有几个女生,很少很少。”说到这,她的眼神流露出了一丝伤感,无奈地摇了摇头,陷入了惆怅之中。
阿劲有些意外,自己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同事,但却素未谋面。但也在情理之中,她是为贵宾服务的私教,而他,只是一名小小的救生员罢了。阿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他的心情五味杂陈,阿劲尽力地从她的话中理出思绪,但还是没有结果。“私教”,“私教”,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在他耳畔回荡,突然想起自己工资卡里少得可怜的余额,他下意识地问了句:“私教的工资应该挺高的吧?”
言雪似乎还没有从刚刚自己的话中缓过神来,眼神有些空洞,阿劲的一句话像是黎明前的一声枪响,划破了黑夜的宁静。她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劲,笑了笑,没有回答。
阿劲并未意识到这句话对她带来多大的刺激,不知者无罪,毕竟阿劲太单纯了,单纯得可怜,但没有人会来同情他,他只能自己同情自己。阿劲并未发觉她的神情早已有些恍惚,但他自己是愉悦的,他因为她而愉悦,活在他自己的愉悦里。
空气沉闷闷的,热得烦躁,知了无休止地吱吱叫着,尖锐而刺耳,突然声音消失了,只剩寂静,燥热而压抑的寂静。
她抬起头,把左手搁到了眼前,强烈的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好大的太阳啊,真怕晒着晒着就晒成煤炭了。”她抱怨道。“那用不用……”阿劲本想问用不用给她拿把太阳伞,但突然被身后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这不是我们的大美女言雪嘛!好一段时间没见你来游泳了哦,室外那么晒,要不到室内去?里头凉快些,我专门腾出一条泳道给你游,怎么样?”
阿劲回过头定睛一看,那个人正是主管,他走到言雪的身边坐下了,靠得特别近,而言雪也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一股醋意涌上阿劲的心头,阿劲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言雪偏过头来,用手捋了捋她那柔顺的长发,流露出妩媚的表情,娇嗔嗔地答道:“那可就太麻烦你咯,我都不好意思了。”
主管更加春风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那么客气干什么呀!自家人不说外家话,游了那么久肚子肯定饿了吧,等会想吃些什么?我请你。”
言雪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温柔地笑道:“哈哈好,那可就让你破费了哦!”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主管才突然发现了阿劲的存在,原本笑嘻嘻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对着阿劲就是一顿臭骂:“你在这干什么?谁让你休息的了?活干完了?给我接着干活去!”
阿劲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无奈地频频点头,转身离开了。时不时回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阿劲的心里就像是汽水里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道不尽的心酸滋味。他是主管,是上级,在言雪的面前被主管骂得那么窘迫不堪,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救生员罢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泳池都会出现言雪的身影,她还是习惯游完泳后,惬意地躺在太阳椅上,享受着日光的沐浴,阿劲也就坐在小榕树下的台阶上,享受着和言雪之间的闲适时光。言雪和阿劲几乎无话不说,无所不谈,或许是出于对阿劲的同情——言雪也是来自于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早逝,留下母亲一个人把她和弟弟妹妹们带大,同样的,高中一毕业她就独自来到都市,接过了家庭的重担。弟弟妹妹们正值念书的年纪,学费生活费种种,是支撑着言雪顽强拼搏的动力,所幸私教的收入并不算低,还算能够勉强维持整个家庭的支出,但远远不够,她想让全家都过上更好的生活,包括自己。言雪仅仅是把阿劲当作了朋友,但阿劲却喜欢上了她,这是她不曾预料到的,她是阿劲唯一的朋友,爱情的憧憬和希望,她并不知情,可又能怪她吗?偶尔她不在的时候,阿劲开始变得忧虑,陷入思念的焦灼,她的音容笑貌,一字一句,都深深地烙印在了阿劲的心里。只有见到她,那些不安和烦恼才会一扫而空,像是独自行走在炎炎荒漠之中,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滚烫的沙砾,都在一点点地摧残着阿劲的意志,直至她的出现,像是生的希望,阿劲看到了一涸清泉,欣喜若狂之下,那是走出沙漠的生的希望。可渐渐走进,才发现却是海市蜃楼,绝望的阿劲,跌入了无底的黑暗的深渊。
那天是七夕节,太阳悄悄地落,在掩映的余晖下,天边一片红,一片紫,交界处像是被泼上了彩漆,中间浓,沿四周散去,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
阿劲早已提前一个礼拜买好了电影票,他想邀请言雪看一场今天的七夕专场电影,对阿劲来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一连好几天都没看见她的身影了,阿劲难免有些焦虑不安。一下班,阿劲便着急忙慌地跑上了三楼,一进入健身房,阿劲四周环顾了一圈,除了几名客户和其他私教以外,阿劲并没看见她的身影,阿劲又一溜烟地下了楼,火急火燎地跑向了前台接待处。
“柳言雪这几天不在吗?我找她有点事情。”阿劲皱着眉毛疑惑地问道。“在的啊,她刚刚还换下工作服出去了,应该还没走远。”前台服务人员答道。“谢谢你啦!”阿劲礼貌地答道,便欣喜若狂地跑出门去了。
太阳已然落尽了,只剩一小片黯淡的霞红,天上飘满推推挤挤的云,像是冻住的湖,一片平静和茫白,风吹开来,透出几块破了冰处一汪湖水的深蓝,深不见底,尽是幽邃。阿劲奔跑在上下班都会经过的柏油路上,风呜呜地吹着,两排整整齐齐的槐树被刮得簌簌作响,飘零于空中的落叶,无情地拍打在阿劲的脸上,隐隐作痛。
阿劲今天穿上了一件格子短袖衫,搭配一条深色工装窄脚裤,一双时髦的白色休闲鞋,原本蓬乱邋遢的头发也梳得干净整齐,显得格外的精神。他想在她面前呈现焕然一新的面貌,他想给她留下截然不同的印象。就连过往的行人都多瞧了自己几眼,阿劲相信今天在她眼里肯定会与众不同。他痴痴地笑了一下,像是坐在一方小舟上,迎着内心的波澜起伏,荡漾着。
看完电影后该和她去哪里呢?美食街?坐了那么久难免四肢酸胀,逛街可以好好舒展身体放松放松。可她会不会不喜欢拥挤喧闹的氛围?要不去江边散散步看看城市的夜景?可毕竟大晚上了,会不会不安全?要不找一家咖啡厅坐下聊聊天吧……阿劲用力地揉着太阳穴,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各种纷繁杂乱的想法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他把手贴在了胸脯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高度亢奋而又紧绷的神经似乎得到了一丝缓解。但他那颗不安躁动的心,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一头迷失森林的小鹿,东窜西跳着寻找着出处。
不知不觉间阿劲已走到了这条柏油路的尽头,面前是一条延伸开来的车道,天已经黑了,灰蒙蒙的,昏黄的街灯下形影单调的行人,呈现着一片孤寂。阿劲正四处张望,寻找着柳言雪的身影,偌大的空荡荡的环境里,不远处一位穿着性感,身材窈窕的年轻女性正伫立在街边,低着头看着手机,时不时抬头望向来车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谁。
那是言雪吗?阿劲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从未见过言雪打扮得如此性感妖娆,一件露背花边晚礼长裙,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一双精致的红色高跟鞋,整体看上去也未免太露骨了一些。阿劲不敢确定那是不是言雪,于是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随着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呼吸渐渐急促,阿劲发现她的身姿和气质越来越像言雪,内心的答案也由怀疑转向了肯定。她斜挎着一个纪梵希单肩黑包,一次上班路上偶然碰见她,那天她也斜挎着一样的单肩包。是言雪,是她没错了,阿劲打消了心里的顾虑,大步地向她走去。
正当走到一半时,远处驶来了一辆汽车,闪了两下前灯,缓缓驶进,车前盖上方赫然屹立着三叉标志,那是一辆奔驰S级,之前村里一个暴发户回村大办宴席的时候,阿劲见过这辆车。阿劲也曾幻想过自己何时能开上这样的车,太奢侈了,哪怕能有属于自己的车都行。那辆车缓缓地停在了她的跟前。阿劲环顾四周,向左边一根粗大的电线杆跑去,躲在后面侧过身子,探出脑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从车上下来了一名中年男子,白色制式衬衫,黑色西装长裤,挺着圆鼓鼓的啤酒肚,最引人注目的光秃秃的脑袋……一切都那么的熟悉……阿劲定睛一看,正是主管!只见他走到了言雪的身前,伸出左手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右手从后面搂着她的软腰,一把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阿劲的眉毛早已拧成了一团,露出两颗小而白的上门牙,紧紧地咬在下嘴唇上,原本扶着电线杆的双手也垂向地面,像是身处梦魇之中,只觉双脚点地,全身轻飘飘的,阿劲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紧接着一阵猛烈的震颤,又把他拉回了冷冰冰的现实,眼前的一切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他不得不去相信。
他俩搂抱了一小会后,便上了车。透过朦胧的车窗,他俩在喃喃着说些什么,但阿劲听不见。阿劲看见主管的右手在言雪的大腿上滑来滑去,而她也没有拒绝,主管往前探出身子伸出左手,想要帮她系上安全带,上半身伏在她的身上,双眼和她对视了几秒,紧接着便伸长了脖子亲吻着她,右手从大腿根向上移到了胸前,在柳言雪那般美妙的酮体上尽情地肆虐……
车开走了,血红的后尾灯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流影,渐渐地淡出了阿劲的视线,慢慢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阿劲呆滞地伫立在原地,眼神空洞洞的,双腿难以支撑整个身体,像是由小积木搭垒而成的塑像,底基被一块一块地抽出,塑像开始有些摇晃,但还是立在那里,慢慢的,塑像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突然一瞬叮铃哐啷作响,原本一具完整的塑像轰然倒塌,只剩杂乱不堪的木块堆积着,乱得可怜。阿劲腰一软,直直地摔坐在了地上,僵硬的双腿交叉着朝前,伛偻着背,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具瘫坐着的死尸。阿劲的手指甲紧紧地扣着电线杆,发出呲啦呲啦的刺耳声,垂下了头,上体往前一倒,脑门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电线杆上,抽泣着,哽咽着,滚烫的白花花的泪珠从他那日渐瘦削的脸庞划落,眼泪是唯一仅存的一点生气,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冷清的街衢时不时路过几个行人,用着一种诧异鄙夷的目光看着阿劲。但阿劲已经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空气是冷的,直钻入他的鼻腔,使他的鼻子发酸,冰冷的水泥地像是冒着寒气,冷得刺骨,冻住了阿劲的身体,身后树丛里爬动着无数的昆虫,唧唧作响,牛蛙间断着的阁阁作声,显得沉闷而压抑,偌大的空间里充斥着尖锐刺耳的喧闹,刺得耳膜发痛,仔细一听,哐啷像是玻璃摔得稀碎的声音,银粼粼的月光洒在碎碴子上,白阴阴的渗人,照见了他心里被碎片划开的一道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阿劲初遇柳言雪的那天,是美好的,是自卑的,自卑一直在阿劲的心里悄然作祟,终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被冷冰冰的物质,不堪的现实,击得溃散。他不怪她,她只是跟她一样的人,异乡人,一样的异乡人,异乡人的心酸滋味,也只是两个背包客,在不同的岔路上,作出了不同的选择罢了。阿劲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身上,怪谁呢?怪自己无能为力罢了。呵!不堪的现实!冷冰冰的现实!一切在现实之下,都显得那么得堕落不堪,阿劲的最后一丝热情,也被磨灭了。阿劲从裤兜里颤抖地掏出了那两张崭新的电影票,紧紧地捏握在手中,用力撕得粉碎,猛地向空中一扬,纷飞洒在了空中。
那是一个高温烦闷的世界,太阳出奇的大,空气格外的闷热,湿稠稠的,阿劲慵懒地坐在池边高高的四脚观望椅上,肘部支着扶手,手掌托着腮颊,靠着座椅,就这样通视着整个泳池,望得出身。嬉笑声和水花声掺杂在一起,四下一片喧闹,起先阿劲并未注意到角落里在水面拼命挣扎的小男孩,直至传来大声的呼叫:有人溺水了!阿劲这才如梦初醒,容不得多想,立马从座椅上蹦了下来,纵身一跃潜入水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他身边,紧接着把他拖到了岸上,但小男孩已经失去了意识。不一会立马围满了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个没完,但根本没人知道该怎么急救。阿劲此刻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一切杂音,脑袋先是一片空白,随后立马浮现出急救的步骤和动作要领:探测脉搏,持续实施胸外按压三十下,再紧接着人工呼吸……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毕竟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大约五分钟过后,随着小男孩噗地从嘴里喷出呛入肺部的水,急促咳喘了几下,他终于醒过来了。现场瞬间一片欢呼雀跃,阿劲腰一软,直直地坐到了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如释重负的轻飘飘的感觉。
第二天,阿劲照常走在上班必须经过的长长的柏油路上,离会所门口约五十来米的距离,阿劲远远地看见坡道下的花坛边停靠着一排形态各异的车,商务车,SUV,轿车……从车上拉下长长的线缆,沿着坡道往上连着架立的摄影机,有的人肩上重重缠绕着音频线,有的抱着布光幕……阿劲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他只见过一次这样忙乱的场面……第一天踏入这座城市的时候,碰巧路过剧组的街景拍摄现场,跟今天的阵仗相差无几,阿劲加快了脚步,打算上前一探究竟。
走近一看,密密麻麻的一道人墙,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阿劲凑上前去,挤进人群,踮起脚尖探出脑袋,见几位记者正采访着主管——一身隆重的黑色西装,一条打得利索的蓝白相间的领带,一块闪闪发亮的银色手表,遮不住的仍是满面油光,那圆鼓鼓的啤酒肚。呵!人模狗样,真是一副人模狗样!
阿劲并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见主管那丑恶的嘴角他就满心憎恶,当他打算绕过人群进入室内时,听见有人高声道:“这不是那个勇救落水儿童的年轻人吗?”阿劲还没反应过来,众人的目光立马齐刷刷地转移到他身上。一瞬间那么多双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阿劲有些手足无措,出于紧张和害怕,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吗?我们不顾个人安危,勇救落水儿童的'大英雄'!”只有主管,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般假惺惺的话语来。
阿劲后来才得知,围观群众里碰巧有一名热门报社记者,救人的全过程被手机录了下来发到网上,短短几小时内,视频点赞评论便破万,如今还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播。在当今信息高速发展传播的时代,流量热点许多平凡人趋之若鹜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了这些,就有了翻身逆袭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商机,意味着成功。
主管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朝阿劲走来。嘴角咧得直朝脑门上冲,露出一排油黄带着黑滋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眉眼间皱出一团厚厚的褶子,两眼贼溜溜的直放光,阿劲从未见过主管这般的喜悦。不知从哪吹来的一阵冷风,阴森森的,阿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主管热情地强拥着阿劲,像是饥肠辘辘的一匹狼即将要捕杀眼前的猎物,嘴里念念有词:“好兄弟呀!真有你的!当初没看错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阿劲听了,只觉得刺耳,像是一只毛毛虫在耳道了钻来钻去,直钻心窝的痒,毛毛虫让阿劲起了过敏反应,开始弥漫全身的痒,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眩晕,伴着一股浓烈的刺激味道——是泳池的氯水味,直往阿劲的肠胃里灌去,阿劲开始犯恶心,一阵一阵的想作呕,但他克制住了。主管用右手环搂着阿劲,带着满脸自豪的表情——一种洋洋自得的喜悦,向大家慷慨激昂地说道:“各位,由我隆重地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身旁的这位,就是我们正能量典型——阿劲!”主管的一席话像极了婚礼现场上新郎向来宾庄周地介绍自己的未婚妻——一种爱不释手的强烈的占有欲。人群如浪潮般涌了上来,连绵不绝,相机的闪光灯发出耀眼的白光,刺得阿劲睁不开眼。
“请问你在下水救人之前紧张吗?”
“请问你对于被网友们称为正能量典型这件事有什么感想呢?”
……
一个接一个的提问如潮水般滔滔不绝地袭来,阿劲的耳畔响起嗡嗡的蜂鸣,一阵电流传遍全身,引起肌肉阵阵的颤栗。第一次在如此的众目睽睽之下,阿劲难免紧张不安,心里乱作一锅粥,他试图去理清自己想表达意思中的思绪,但大脑一片空白,阿劲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紧张。阿劲还是在吞吞吐吐之间回答遍了记者的提问,但自己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有些许模模糊糊的片段。
结束后,阿劲独自一人来到了小榕树下,一上午的采访,阿劲早已口焦舌燥,饥肠辘辘,正当他想着吃些什么的时候,何传庆跟何壮才走了过来,手里拎着水跟盒饭。
传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地说道:“阿劲哥,上午见你一直接受媒体的采访,到现在肯定饿坏了吧,特意订了外卖给你,还热乎着呢,快吃吧。”随后给壮才使了使眼色,壮才立马拿出了水,连忙补充道“对对对!今天太阳那么大,加上一直在说话,肯定渴得不行,这有水,先喝口水再吃饭也不迟。”
阿劲被他俩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和问候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几个月以来,他俩对阿劲一直都是冷眼相加,传庆还略好些,顶多也是不情愿地故作姿态,壮才则是凶神恶相,一副和阿劲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如今眼前的他们,一个素粉铺面,违心违意露出奸诈的笑容,另一个虽是黑脸如炭,却也随声附和频频点头,从牙缝中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像极了京剧里的旦角和丑角扮相,搭配着上演一出荒诞的双人戏剧。阿劲只是淡淡地笑着,冷冰冰地回了句:“谢谢,但我现在既不饿也不渴,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听罢,他俩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笑容。传庆连忙接着说道:怎么会不饿呢?阿劲哥别说笑啦。他停顿了一下,低着头,满怀愧疚地说道:“阿劲哥,以前的事情是我们的不对,是我们的不懂事,但你大人有大谅,就原谅我们之前幼稚的行为和想法了吧,今天给你赔个不是了。”阿劲听完心里反而冒起了一团怒火,本想对他俩不予理睬,但往昔的回忆突然翻滚涌上心头:高中的时候一次跟同学打架,起因是对方侮辱阿劲的父亲。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道个歉赔个不是,也就事宁人息了。可不偏不倚那同学的舅舅正好是教务处主任,对方死活不同意,不仅要把阿劲退学还要上报公安机关。阿劲的父亲便带着自己,三番五次上门赔礼道歉,那是阿劲第一次见他父亲给人家下跪——当着自己的面,他的心这辈子从没有过那么大的震撼和无力,他恨不得给自己脸上狠狠来几耳光。折腾来折腾去,或许是对方被父亲的真诚所打动,加上又是乡里四舍,赔付了一笔医药费,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阿劲本以为父亲会好好狠狠揍自己一顿,但没有,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阿劲啊,你爹没什么本事,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你,你可不要跟你老子一样,给人家瞧不起了,要争口气……自打那以后,阿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本的调皮捣蛋也变得温柔隐忍,学习也变得分外用功,即便人家还是会看不起自己的家庭,侮辱自己的父亲,阿劲还是收起了自己的拳头,他知道他不能再这么任性了,他要通过其他的正确的方式,改变自己,改变一整个家庭。想起这些,阿劲的眼眶红润了,他侧过身来装作打了个哈欠,阿劲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说道:“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我也没太放在心上,以后也不用再提起了,你们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他俩笑得更加肆意妄为,嘴咧得像熟透发烂的石榴,一颗一颗黑黄的牙齿透着红,血淋淋的,阴森森的。
没几天的时间,经过媒体的争相报道,阿劲的人气直线飙升,因为被冠以“正能量典型”的名号,阿劲迅速在网络上走红了。会所的公司总部有意好好包装阿劲,把他打造成为门面形象代言。阿劲现在是会所的大红人了,走出大山去,走进电视里,他实现了,他曾经的奢侈的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在这么不经意间快要实现了。梦想的最后,就只差在合同书的落款上,工工整整地签下他的名字了。
阿劲和主管坐在会所的招待室里,正在和会所公司总部派来的经理商讨最后合同的有关事宜。几张朱红茶几木桌,深褐色真皮沙发,齐齐整整地靠着墙侧摆放着,和煦的阳光照进屋内,映出地面一片的橙红,空气中悬浮飘散着肉眼可见的毛絮和微粒,同阿劲的心一样,飘着飘着,不知道飘向何处去了。
经理拿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小口,笑了笑道:“阿劲哥,你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话,咱们就可以在合同书上签字了。”主管在一旁附和地点了点头。
但阿劲并未听见经理所说的话,神情呆滞,眼神直直地望向窗外。
“阿劲哥?阿劲哥?”经理问道。他此次是带着公司总部的重托来到会所,目的是务必要让阿劲在移接合同书上签约,顺顺利利把阿劲带回去,如若完不成,就连他自己的饭碗也别想端平了。直至主管轻碰了下阿劲的胳膊,阿劲这才回过神来,如大梦初醒一般。
“抱歉抱歉,刚刚没听清,能再说一次吗?”阿劲答道。
主管只得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咱们是不是可以签约了?当然你如果还有什么疑问,我再给你好好解释一番。”
阿劲沉思了片刻,回道:“我知道了,这样子,你给我时间考虑一下,我跟主管商量商量,等会给你答复吧。”
经理笑道:“好的好的,那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不着急不着急。”在阿劲刚要起身的时候,朝主管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阿劲和主管来到了门外,一条长长的T型漆红栏杆,下面就是一楼大厅,阿劲把胳膊支在栏杆上,望着眼前的金碧辉煌。主管就站在阿劲身边,不解地挠了挠他那鲜红的脑瓜子。
“兄弟,是不是哪项条款还不太清楚的?或者是你需要一段时间考虑考虑?我觉得没必要考虑了吧,会所总部是多少员工朝思暮想的地方,当然包括我在内,其实可以直接签字了。”
阿劲转过身来,冷峻地注视着主管的双眼,咬着牙,攥紧了拳头,主管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你现在告诉我,柳言雪……言雪……她……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主管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阿劲的心思,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瑟缩道:“呃……这件事情……要不晚些咱们先签了合同我再跟你娓娓道来?你看怎样?”
阿劲突然一把揪住了主管的衣领,往侧面用力一拽,死死地把主管抵在栏杆上,瞪着主管大吼道:“你现在说不说!你不说合同也别想签了!你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从这丢下去!”
主管吓得脸色发白,双腿发软,直打哆嗦,断断续续道:“柳言雪……她……她过得挺好的。她是自己离开我的……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有试图挽留她……但她……但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她说……她说想要像你一样,去完成她未完成的梦想……早些时日就已经跳槽到了一家艺人机构……好像……好像接拍一些杂志封面,包括出场一些活动……据说……据说现在也拍了一些小小的影视剧,好像在北京也有了房,也有了车……过得挺好的,不骗你,真的挺好的……”
阿劲缓缓地松开了双手,主管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柳言雪跟阿劲很像,她是他的白月光,而他对于她呢?或许也是同样的吧,一种激励,能让自己从现实中认清自己,让自己去追求梦想的一种激励。不管曾经怎么样,她作出了怎样的选择,阿劲始终相信她是被迫的,也是无奈之举,阿劲的心里,始终给她留了一片未曾染指的田园。她现在朝着自己的梦想和方向奋斗去了,跟自己一样,阿劲也希望她能过得更好,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虽有遗憾,但最美好的事物,往往是伴随些遗憾的。阿劲径直走向了招待室,转过头来,淡淡地说了句:“签合同吧。”主管频频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跟了上来。
阿劲在合同书上签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他紧紧地攥着手里这份合同书,眼角止不住留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份合同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命运的转折,人生新起点的开始。他再也不用低声下气地忍受主管的侮辱谩骂了,他再也不用受同事的冷眼旁观了,他终于也有能力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属于自己的梦想了。最重要的,他的父亲——他终于有钱去治他父亲的肺疾了,他还可以买上一套大大的房子,把全家接过来,在市里妹妹也可以得到更好资源的教育,父母亲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该享享清福了,他还要买上一辆奔驰S级,带父亲兜兜风,父亲大半辈子都守在那偏僻的山旮旯里,唯一的一次坐车还是改革开放时期坐过村长的八二大杠,而如今现在时代的迅猛发展,父亲肯定会对都市的喧嚣繁华惊叹不已的……很多很多!还有很多阿劲要去完成的事情……想着想着,阿劲止不住地嘿嘿笑了。时间像是被定格住了,他看见了天边那抹血滟滟的落日余晖,主管狰狞的面庞……何传庆跟何壮才冰冷冷的讥笑……他和柳言雪散步在江边小道上,欣赏着夜晚下都市的霓虹……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四下空灵无声,一片死寂。阿劲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是脚尖轻轻地点在水面上,飘起来了,一瞬间头顶上照下一束强光,阿劲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小屋内,前面有一扇小窗,缓缓地向前走去,窗外是一片灰朦朦的大雾,太阳从云层里缓缓地探出头来,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两侧开满姹紫嫣红的牵牛花,牡丹花,小夏菊……直延伸到尽头,一处破旧的老房屋映入眼帘,沿着十几级的青石台阶走上前去,父亲正坐在门槛前的小木凳上,慢悠悠地嘬着手里的水烟枪,流露出慈祥的笑容……紧接着,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阿劲打算找个地方好好独自庆祝一番,他还是走在那条熟悉的柏油路上,太阳挂在天边,快要落下去了,一朵朵的流云透出粉红色的霞光,软绵绵的,丝绸般的柔顺,悄悄地滑进了阿劲的心头。
走着走着,从拐角处突然发出了强烈的闪光,刺得阿劲眯上了眼……“滴——滴——滴”,传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阿劲偏过头,只看见一辆汽车疾驰而来。“砰”!阿劲先是觉得一阵剧痛,下一秒,他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朦朦胧胧之中,阿劲看见了天边的斜阳一闪而过,一切化为虚无……
阿劲猛地从救生长椅上坐起身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前,背后,冒出了成把成把的虚汗,肌肉一阵阵的颤栗。眼前的泳池,嬉笑的人群……阿劲重重地朝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痛得火辣辣的,虚惊一场,都是一场梦,那么美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阿劲跳下了高椅,在池边缓缓走着,还在回味刚刚发生的梦——太真实了,一场真实的梦。阿劲的裤兜传来频频的震动,他掏出了手机,屏幕显示着母亲的来电。母亲?母亲知道我工作的时间段,一般不会轻易打来的,能有什么事呢?不会又是一场梦罢?阿劲不敢多想,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沙哑呜咽的哭声:“儿啊……你爸……你爸……你爸他刚刚肺疾犯严重了,就一瞬间的事,没喘上那口气……你爸……你爸他不在了……你快回来吧……”
阿劲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晕了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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