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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在院子里散步。外面街上像个大工地,脚手架横立尘土飞扬,每天回家都灰头土脸,只好在小区里舒展腿脚。
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步履从容,习习秋风掀动酒红色长裙,余晖中有几分动人。
是郭师母。许久未见了,我停下脚步,问起她和孩子的近况。其实我们以前并不太熟,因此她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放松地笑起来。
郭师母自然是郭老师的爱人。郭老师是我原来在药剂科的前辈,五十年代的人,生得高大魁梧,爱背着手踱步,威严的背影酷似当时的郭院长。院长是老大,郭老师人送外号“郭二”。
郭二老师挺沉闷的一个人,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接送孩子辅导功课,要不就陪老婆逛街。听说他三十七八岁才讨到这个老婆,而后又得了儿子,所以特别顾家。当时的我太年轻,总觉得这样的男人缺少事业心,没有自我,活得不够精彩热烈。
他至少有178,手臂尤其长,买衣服袖子总是短一截,师母专门去裁缝店定做,穿起来很合身。郭二老师一聊起老婆儿子就堆出满脸的笑,笑起来嗬嗬的,发奖金的时候也是这样笑。他儿子叫超超,特别乖特别聪明。他嘴里的老婆心灵手巧,而且很会打扮,后来我见到觉得并没他说的那么漂亮,还有点小失望。
郭师母大概165左右,骨骼在女人中算宽大的,阔脸盘,五官都大,不似小巧精致的南方美女。她爱穿裙子和高跟鞋,一头波浪卷过于蓬松,常别着亮闪闪的发夹。路上遇着也不怎么说话,点个头笑下,算打过招呼。
某个周一,主任来重新排过班,说郭二老师住院了。后来确诊是食道癌晚期,手术后我们去看望,那么大个子的人瘦脱了形。从此他再没回来上过班。
转年夏天的某个晚班,夕阳还未褪,我和同值的医生、护士在门诊进口处闲聊打发时间。外面空旷处有两个人,是郭二老师正在教儿子骑车。超超七八岁模样,小小的身子斜挂在二八大直杠上,战战兢兢,摔了好几回。父亲一点也不心疼,一遍一遍吼他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声色俱厉。
郭二老师抓住后架,等超超踩上踏板,使劲儿蹬起来,他在后面跟着小跑一段,然后悄悄放手。孩子能脱手骑一会儿,重心斜了又摔,再爬起来扶好车,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眼角还噙着泪花。郭二老师看过去挺虚弱 ,跑几步就停下来喘气,歇一会儿又接着跟。从前高硕的身型薄了有一半,衣服晃晃荡荡,头就显得特别大,手更长得出奇。
又过了半年,郭二老师去世,并非癌症转移复发,而是因免疫力下降一次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追悼会那天,科室去了几位老师,我轮到值班就没去。后来几个月,有女同事说值班床郭二以前也睡过,现在上晚班会害怕。我一向是个胆小鬼,但那次一点没恐惧,即使偶尔想起他的样子,心里也很坦然,这真是无法解释。
我们每位药剂师都刻了章,印章放在外面公共使用,自己调配的处方签个名,然后再加盖其他人的章,也是人手不足又要应付上面对处方双签要求的做法。郭二老师去世半年后的某天,我发现他的章大家竟然还在用,赶紧向主任汇报,自此他才真正从我们的工作中消失了。
那是2000年,千禧年世纪之交,整个世界一派欣欣向荣。
还会常常碰到郭师母。我总是记不住她姓什么,背后大家都习惯叫她“郭二的老婆”,“郭二”就作为一个定语继续存在于人们的齿间。她没有再找,独自带着儿子一直住在医院宿舍。听说郭师母自从厂里买断后,一直在洪城大市场给人做会计,这才知道她还是学财会的正牌大专生呢。
这么多年日子可想而见的清苦,难得她的模样倒没多大变化,除了神情比从前庄肃些。还是喜欢穿裙子,头上的发卡常换,只是越来越素雅。鞋干干净净,鞋跟不那么高了,平底的也穿。偶尔配的腰带简朴大方,挺凸显气质。看得出她在力所能及地追求着美。寡居的女人并不是要么灰败要么轻佻,她让我产生一种敬重又怜惜的感觉。
小郭同学一直很争气,大学医科,一路985,听说博士刚毕业,被省里几家附属医院争抢。
我问她最后选了哪家,说是定了二附,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平台。
“孩子这么优秀,留在上海也没问题,怎么回来了?”
“超超说上海房价太高,怕我又要为他一直打工下去,还是决定回来。这边每月有一万多,买房子压力小些,他说要早点让我享福。”听得出来,她有一点遗憾,但更多的是满足。
“祝贺你呀!超超真不错,你终于熬出头了,以后是应该好好享受下。”希望的力量如此伟大,苦尽甘来让我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是哟!这些年我们娘俩难的时候是真的难呀,好在都过去了。” 她心情不错,与并不是很熟稔的我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回忆起来。
小郭同学申请读博那一年,复试前除了与导师邮件沟通过几回,托不到任何关系打招呼。当妈的心里着急呀,各种资讯都告诉她,粥少僧多,除非有特殊关系,导师一般都会录自己的学生。郭师母的亲友中连个高级知识分子都没有,到哪儿去找能攀得上上海大教授的主儿呢?她急得坐不住,上海和家里来来回回地跑,花了不少冤枉路费,手头就更紧张了。可无非找到些熟人的孩子,也刚在那边落脚,顶不了什么事儿。
有人教她,导师都是大医院的专家,去挂他的号,进了诊室当面谈,尽量把家庭情况说惨点儿,争取同情分。她真的去了,找黄牛300块挂了个号,揣着借来的5万块钱准备塞给导师。当然这事儿她瞒着孩子。
候诊时郭师母心里开始打鼓,敲得她心神不宁。她实在是拿不准,这么做到底能不能帮到孩子,最怕的是适得其反。她想,导师哪里缺这点钱呢,人家是希望带潜心钻研的好学生,超超这么优秀,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导师对孩子的印象,岂不是害了他?那样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的。
最终她没有走进诊室。小郭同学在复试中以极为出色的表现征服了导师,毫无悬念被录取。
她说完这些,我都为之舒了一口气,有点悬崖勒马的感觉。顿时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很不一般,母亲的大智慧真是孩子的福祉。
我们已经在小区里转了三圈。天完全暗了,月亮升上来,又白又亮接近圆满,我忽然感动起来,中秋近了。
郭师母意犹未尽,还沉浸在回忆中舍不得抽离。
“我超超真懂事呀,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好像憋着一股劲儿早点长大好孝顺我似的,懂事得都让人心疼。”
不由想起了一个词:相依为命。我选择倾听,安静地陪着她的回忆。
“我接送孩子上兴趣班都是骑自行车,有次冬天晚上雨特别大,一辆车开得好快,污水溅了我们娘俩一身。超超当时就在身后对着我耳朵大声喊,妈妈,我以后也要给你买部这样的车!”
“好哟,妈妈等着那一天!”
我仿佛听见了雨花的欢笑声,那个冬天一点也不冷。
读书、奋斗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为了让含辛茹苦的母亲过上好日子,让癌症不再可怕亲人不再永隔,这是一个孩子至真至朴的愿望,由此催生的动力和坚忍也是社会的巨大财富。如此种种,我想不能粗暴地用现实和功利去评判,“何不食肉糜”是可笑的,有了安稳的物质基础才有可能去追寻更高层次的精神富足,才有可能思考改变世界和人类进步的伟大命题。
月华遍洒温柔,郭师母脸上覆着一层圣洁的光辉。她幸福地与我分享手机里的孩子照片,小郭同学如父亲般伟岸,神态自信又阳光,我依稀又看到了那一双学自行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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