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笙又看到李小坤的微笑,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
李小坤带着他所有的内心冲突,离开了这个世界。是否,那是另一种活着呢?什么是活着呢?
陈至笙还在活着,所有人都在活着,像一部部肥皂剧,开了头大有不收尾势头地活着。李小坤看腻了这些人间大戏,铿铿锵锵的乐曲太乏味,于是他先大家收场了。至笙看着他匆忙离去,忽然地,李小坤回过头对至笙哂笑,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
李小坤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人们称之为天堂。朋友,天堂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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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下山的夕阳,光度还很强劲,一缕金黄的光投在了写字板上。不知谁家的村舍传来了晚食的香味,田间的农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结束一天之计。远处的山,在强光下清晰得三三两两,只有那田间的浓烟,依然袅袅升起。这天没有雨,少了几分诗情,但画意依旧浓厚。
至笙倚坐在楼顶,村夏的风徐徐。多年后再站在屋顶上,看曾经的桑田,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现代化的房屋。他总在楼房的冰冷中想到那些个小小的土包,然后土包上杂草丛生,掩住了石头上的名字,这不免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冬至去山上扫墓。
山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挑着担,行走在山间。山间四处升起了浓烟,金银化成了灰,在天空飘啊飘,从这个土包飘到了那个土包,扬起,落下,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羽化,传递了两个世界的物质交流。
“阿公啊!三姑的墓在哪呢?别找不到了。”至笙总是很天真。
“呵呵,快到了。看见那排矮矮的墓了吗?你三姑就在第二个。一会过去给三姑好好拜拜,让三姑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年迈的老人总能记住自己女儿的安息地,那是他亲手葬的孩子。冬季里的风,带着一点躁动,蓬乱了老人的白发。
至笙不懂扫墓的意义何在,只是简单的孩童好奇与热闹。他知道的,是这一天能和大人们、哥哥姐姐到那座山上去,走过没路的丛林,去到先人坟前祭拜一番。然后祭品就成了他的囊中食,于是这座山总能给他留下好玩和好吃的印象。
山上的至笙从乱坟中想到了李小坤,他现在又在哪座孤坟里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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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网吧。”李小坤饶有兴趣地说,他已经在那个地方尝到了虚幻世界的快乐。
“网吧不是好地方,好孩子是不去的。”陈至笙对此没兴趣,但他的理由却总能那么冠冕堂皇。至笙从不用“我不想去”推脱李小坤。
“你不去,可别后悔哦。我自己去了。”翻出田夏二中的校墙,偷着去隔壁的网吧上网对小坤来说,家常便饭。
李小坤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来来往往的男女,各式各样,说说笑笑。他无法和他们为伍,习惯了一个人逛荡。至笙也习惯一个人游走,但他们两走不到一起。李小坤是不敢,陈至笙是不想。
六路公交终于来了,依旧是十几年不变的呛人气味。车子戛然而止,李小坤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温和的姐姐带着他在这逛街。这比家里的田埂路有趣,李小坤呆在马路上不走了。
写着阿拉伯6的公交车乘兴而来,在挤满人头的大街上划开一条波浪,李小坤在这条波浪的中心里。李小坤看着司机惊慌失措的表情,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恐惧,就被人推了一把。他感觉司机的脸倒了下去,露出来一片蓝天。
车子停了,李小坤看到温和的姐姐在空中飞,然后,血染红了大地。
那天,李小坤的心里,划了一道疤。
6路公交车骄傲地放了一通气,溅起许多泥巴,扬长而去。李小坤呆呆的看着它远去,再看看还在行走的人,匆匆地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网吧又在召唤他了,那是精神的避风港。在刀剑与技能的施展中,姐姐的血和人来人往终于进了虚拟的世界,而他的心在嗜杀中得到一种安放。
陈至笙喜欢一个人,这样的队伍对他已经太庞大,实在放不下第二个人。李小坤是孤单,期待有个人相伴,却不为班员所接纳,他的性格让大家敬而远之。陈至笙是孤独的,他就喜欢一个人的独处,虽然表面上,和所有人一团和气。
公交来不来是无所谓的,街上的人是牵手还是勾肩搭背也不是重要的。要么是一群服装在飘呀飘,要么是一群裸体动物在行走,还不如天边那云和夕阳来的生趣,这就是至笙看到的世界。至笙喜欢坐在楼顶看山,尤其是很远很远的阴山,就是那座满足了他食欲和游戏的山。那么飘渺的一座山,白雾环绕。虽然阴山的路程不是很长,但至笙一年只去一次,就是那个烧金银的日子。
李小坤又和家里闹翻了,继父的巴掌是火炉里出来的烙铁,每一掌都给他的肉体留下丰富的纪念。深夜来临,李小坤想念死去的姐姐,母亲总向着继父,只有姐姐是爱她的。他近来总做梦,梦里姐姐在向他招手,呼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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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熄灯了,恋人们还在地下传情着,寒窗的学生还在苦战ABC。李小坤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啃着不一样颜色的书籍,在那个放荡的世界里躲避他进不去的世界。MP4银屏上东瀛女子还在媚世叫唤,耗散精力的李小坤得到了一种肉体的快乐,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内心空虚。
恋人们的甜言蜜语不是万能的,吃饭睡觉谁也逃不过。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无底洞似的剩下一些思考的精灵。李小坤在日记本上划拉他的空虚。
“为什么大家都离我那么远?说句话都跟见了鬼一般。至笙不避着我,但他老是玩自己的,也不打游戏也不泡网吧,没劲。”
小坤合上日记,准备偷溜出去,游戏里的宝剑和美人正在等他。
“查寝。”校务部的人今晚突然拿出了一万分敬业精神,挨个宿舍搜查。李小坤吐了一口气,差一点就出去了。
“这是什么?”段长的眼光折出两把刀子,刺在小坤的脸上,手里抓着从小坤内务柜里搜出来的情色小说,书皮封面上的女子那般妖艳,全身只剩下三点防守着。李小坤默默地低下了头,他知道,完了。
“李小坤,不好好学习,看这种垃圾书,你不知道学校明令禁止学生看黄色书籍吗?胆子够肥啊,还带到学校里来了。这么下流的书,是你现在看的吗?有那时间干嘛不多看看数理化,马上就期中考了不知道......”段长是有名的震天吼和留声机,训起人来时间单位都要小时算的。
段长的嗓门将李小坤看黄书的美名传播到了旁边几个宿舍,旁边几个宿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将小坤的美名再次发光,传遍了整个田夏二中。
李小坤看黄书被逮,全班面前做检讨,背了个记过。这件事,成了大家这几周最大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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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至笙,吃饭吗?”李小坤试图在他的世界里添上这个有点不同的人,至少陈至笙不排斥他。现在的李小坤,更是大家不敢靠近的对象。高中时代,在黄这件事上出了名的人,就像身上泼了几桶粪水,洗也洗不清。
“不吃,那破食堂的饭菜受够了。明天就周末了,忍忍回家吃去。”陈至笙对和谁去吃饭是无所谓的,但对食堂的糟糠实在无法容忍。有的时候,物质还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你吃吗?算了,买两个面包得了。”对这个初中到现在的同学,他还是感觉形同陌路,只是习惯地和别人融洽相处。好的时候很好,自己孤独的时候也不会去想到他。
“恩,那也好。咱们聊聊天吧!”教室里空的就剩这么两个人了,出了事后的李小坤,急需有个人在心灵上给自己一些能量,“至笙,你觉得咱们班怎么样呢?”
“差不多吧,人都挺好的。”陈至笙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班级对他可有可无。
“大家都说你喜欢方小可,真的吗?”李小坤一直在试图找话题。
“方小可,挺好的。但我不知道我对她什么感觉,大家愿意这样传就传,我倒觉得没什么的,挺有意思的呀。只要她不介意就好了,有时候有绯闻才热闹。”至笙笑了。
“你要喜欢就追她呀。”
“打住,这个算了。就我这样啊,飞蛾扑火。”至笙是对小可有意思,但是他骨子里的羞涩没能给他勇气。
“凭你的号召力,方小可对你应该是有好感的。”小坤越聊越起劲,好像他离至笙更近一步了。
“行了,我是谈不了,别说这个了。”至笙在这种问题总适可而止,“你追李丽丽怎么样了?哈哈!”
“我想,不会有结果的。我们差距太大。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天生注定呢?”李小坤显的有点无奈。
“或许吧,就像一切皆有运命。”对这个问题陈至笙是还没有自己明确的答案,但他信算命的。
“那么,很多挣扎都是徒劳咯。还读这么些书做这么些事干什么呢。”李小坤摇了摇头,人生有时候虚无。
“想那么多干嘛呢。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至笙自己老是在想这些空洞的东西,对别人却总是给予积极的回复。
“过一天是一天吧。哈哈。”李小坤嘿嘿笑了起来,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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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的午后,阳光惬意地投在操场上。
“至笙,什么时候讨论一下晚会的事吧。”方小可终于在石碑上找到了正在光合作用的至笙。
“你们弄就好了,我都可以的。”一向对此热衷不已的陈至笙突然显得很是冷淡,看着方小可的眼睛,他有点慌张,而不知所云。
“本来不是说好的吗?弄这个我也不是很懂,你说要帮我的呀。”方小可有点不解。
“喂陈至笙,别懒散了,赶紧和我们把晚会的东西好好讨论一下吧,时间不多了。”旁边的李丽丽倒不客气。
至笙转过头,看着李丽丽,一言不发,眼里不带任何语言,看得两人都有点奇怪。
“你有空,鼓励一下李小坤呗,都是同学。”至笙终于扔出了一句话,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李丽丽愣了。大家都陷入了无限的沉默中。至笙望着远方的无尽蓝天,发现蓝的有点黑。
李小坤半夜偷跑出去泡网吧被抓了,学校进行了通报批评,李小坤很背运,其实他只是那个集体的一个个体。
面对学校里同学的议论,李小坤走在路上的头更低了。
“小坤,吃饭吗?”陈至笙不知道李小坤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撞在枪口上的总是他。往者不可谏,想多也无益,现在的李小坤或许更需要别人的陪伴。
“你去吧。我不想吃。”李小坤勉强地笑了笑,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低下头看他的武侠。
至笙倒也没话,翻开《三国演义》继续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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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坤的继父抽着冷气,再不说话,他是不管了。他和李小坤没有任何血缘,小坤的母亲带着他和他姐姐改嫁过来也就是前几年的事,说抚养感情都谈不上,负担而已。
小坤的母亲嗓音努力着要把玻璃震破,手中的扫帚还在不停落下,“无良子夭寿子”的话和棍棒一起砸在小坤身上,砸进了小坤的心里,他感到了一种麻木。耻这个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被造出来,又从什么时候附注于人的精神里。耻到了极尽处又该是什么呢?
李小坤只剩下一本日记本可以面对了,这一天,他决定最后写一篇日记。这篇日记对他来说是结束,但于他人而言,只是一道新闻。成千个日子过去了,时至今日,它早已和万千落叶一样融泥护花,而不为人所知了。
“我的生活已走到了尽头,爱早已经随姐姐离我而去。这般麻木,恨不起来了。
打败我的,或许是自卑,或许是这个世界。我早已被抛弃,我可耻地行走在这个世界,是一种虚妄。
我曾经试图在李丽丽那寻找一种春天,却一次次跌入严寒的冬至;我曾经试图在同学那寻找一点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可老是格格不入,连陈至笙都走不进我的世界;我不理解我的母亲,她的爱为什么总是放在刀刃上。我对那个男人,无话可说。
学校对我那种事通报批评,太难堪了。每天走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真的很难受。
这个世界,没有希望了,我已经走到太远了,没有后路。只有姐姐对我好,安慰我。这个世界太冷漠了,我却没办法控诉。关上的门是打不开,我只能离开,去寻找新的开始。
那晚,月光朦胧,田间的蛙鸣奏处了一曲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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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坤失踪了三天,无人问津。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很多东西可有可无,如那个缺了门牙嘴里透着无尽黑的李小坤。
李小坤作为人的意义,最终还是存在的。班里开始四处找寻,这个大家同班了一年多却陌生的同学。小坤的母亲近似发疯,跟学校要人,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没有这个儿子了。
终于,大家在学校后面那无名小谭处找到了他,确切的说,找到了小坤的尸体。
在这摊灌溉生命的水域里,李小坤漂浮了三天,全身肿胖,他的人生第一次不再皮包骨。小泥谭中的水藻缠在他身上。苍白的脸上早已失去活的色彩,嘴巴微微裂开着,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这就是最后的李小坤,他还是离开了,笑着。
陈至笙静静地看着满身泥沼的李小坤,沉默无言。这个无名的小谭比不上汨罗江,比不上未名湖,比不上太平湖,但在水中逝去的,是一样的生命。至笙不知道自己在那发了多久的呆,天早就黑了,周围是漆黑一团。田地里没有路灯,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
李小坤被殡仪馆的人拉走了,他母亲哭天喊地,继父揪着校领导要问责。学校方面推脱着自己的责任,说跟家暴有关。各方人士的声音跟唱大戏一样,铿铿锵锵,渐渐消失在至笙的耳畔。天渐渐下起了雨,是蒙蒙细雨。至笙慢慢地朝学校的方向走着,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或许还有泪水,他分不清。但他哭不出来,他脑海里都是李小坤。他难以想象那一夜,那冰冷的一夜,李小坤站在小谭前面的心情和想法。他的心理该有多复杂,多痛苦,多矛盾。李小坤抱着石头往下跳的时候,居然还是微笑的,水藻涌进了他没有门牙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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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坤的死,只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个插曲。人们还是过着自己的生活,老师继续教学,学生继续上课,恋人们继续分分合合,李小坤的座位却一直空着。
陈至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不远处的方小可和李丽丽正在说笑,那么开心,男生还在缠着女生,眼镜们死盯着课本……
陈至笙只剩下一双眼睛,看着这一切漂浮。仿佛它们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未改变过,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只不过是换了一批脸谱而已。
学校最后对李小坤家做一定的补偿,但谁又来补偿李小坤心灵的创痛呢?至笙觉得了虚无,李小坤或许不用死,如果学校对学生多一些宽容和体谅,如果他的继父不那么暴力,如果自己平时多想想他多陪陪他,如果......
没有如果,李小坤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了一个人们称之为天堂的地方。朋友,天堂好吗?
陈至笙还活着,所有人都还活着。至笙明白,得好好活着。终于,至笙又看到李小坤的微笑,缺了门牙的嘴里透着无尽的黑。
“方小可,晚会交给我吧!”至笙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方小可,或者不是方小可,而是他自己。
方小可放开李丽丽的手,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陈至笙。至笙神经衰弱先天不足的脸上比往常多了一丝血色,血色里透着精神,小可感觉到至笙的不一样。
午后的一道阳光穿过窗户玻璃,慢慢地映射在课桌上,很耀眼。窗外的常春藤已经爬上了窗沿,细嫩的新芽在寒风中飘动着,努力向上生长着......
(剧 终)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同学李树坤。
二零一零年冬 初稿
二零一七年一月一八日星期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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