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色的回忆

作者: 作家無去 | 来源:发表于2021-11-07 15:41 被阅读0次

    01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老人们经常这样对我说。他们说时目光深远,沉静悠长。月缺月圆,苦尽甘来,大抵所有美好的东西理当姗姗来迟。来迟了不打紧,因为总会来。

    那时我看每一位和我说这话的人俨然成了诗人、哲学家。既是哲学家,总使我自动把人生的睿智自然地贴附在他们沉积近一生的经验上。但是我由此痴恋迟来的月,它因圆满而看起来更显成熟韵味,让举头仰望底人披一身诗意。

    自古以来月光不知牵动多少文人墨客的情思,也是游子千山万水奔走不变的牵挂。

    就像我记不起多年前发生的一桩桩旧事,自何时起喜欢上月光业已记不大清晰。但只要有月的夜晚,月光色温柔流泻斜洒盈窗时都会觉得莫名沉醉和安心。

    幼时异乡求学,学校有一到两个小时早间自习,大概五点半钟就要起床。即使是在夏季天尚漆黑,不敢走夜路。暂代抚养之权的爷爷,都会提前醒来叫我。他的叫醒我是有规律的,先点一支烟。我虽贪睡,但睡眠极浅,他披衣摸索火机时,我已经醒了。但仍旧不舍得睁眼,他也不急。

    抽完一支,推一下我,说估计差不多了,起来吧。我仍旧不动。我在等,等他的火机“吧嗒”再响起第二声。我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一鼓作气穿衣洗漱。那时他第二支烟刚好烧完一半,我们有一种不言自成的默契。一半,未尽,我喜欢这种不完整地完成。也许冥冥之中,正是我对那样一份呵护永远像我的人生旅途处于未尽待续状态的希冀吧。

    那时全球还没有变得很暖,四季分明,天上星辰浩瀚一览无余,并不惊奇。月亮有时如钩,有时如盘,我们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跟着。

    年幼无知,把天狗吃月的故事想象得过于奇幻,觉得天狗吃了月是坏东西,但是月亮没被吃掉,自然有它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器,也就畏惧它,以为它跟着我就企图得到什么去,也许拿去我的心罢?每想至此,自己倒更怕了。在前面小跑的人儿必定要回身寻他,以为他早被我落下很远,不料正撞在他身上。

    他的手掌宽厚,有烟草气味,握着我穿过槐树林,绕过荷塘,经过仍酣梦中的村庄,一路送我到通往学校的笔直大道上。他爱喝酒,时常烂醉如泥,但从未叫我迟到过,更不曾让我在黎明前的阒黑里独行过。有好几次,我遇见同窗便与他们同行,走了很远突然想要回头看看他去哪里了。他还站在我们分开的路口,向我所在的方向不停地张望,看到我回头了,他抬起他的手臂挥一挥,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然而我知道,七点钟下早读的时候,他会准时出现在那个分别的路口,笑着又重握了我的手带我去吃早点。

    他的手很凉,我的也很凉。他把外套扣子解开,这样我就可以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好叫冷风吹打不到。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顶着月光色,在我去读书的近两个小时内他是如何度过的。无知无识冷情冷意的我至今也从未向他问起。他是否一直在期待我像那少有的几次回头那样的不舍?是否只是徘徊在漫天的清寒里,直到我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那里,然后抖落霜雪,迎接着我?

    02

    我在一个个谜团里静水流深般地成长。我喜欢听雨声,雨打芭蕉,穿林过野,像久违的故人来我檐下。可不知怎地,潜意识里竟不希望下雨,现今才了然竟是为了那一份陪伴的记忆寄望这天永远不要下雨,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踩着月光,紧紧牵扯他衣襟,一直做个孩子。

    转学,就业,长大就意味着不停地告别,告别亲人,告别故乡,告别永不再来的青春。疲于奔命的我有多久没见到真正的星光了?

    细想来,那日山中遇月。似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周遭的山野安静,身边的人宽厚温和,没有过多的物欲,只有静静地相伴。暮色降临,夜幕低垂拉深,唯有乳白的月光铺满草地。我想起一年大雪皑皑,新雪初霁,天和地之间悬浮着一截墨黑,树没有影子只剩下一个轮廓,好在满月当空,在月光下的叶子你可以看见它们熠熠发亮。无边的狂野孤寂,他还会来牵我的手吗?“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他带笑地向我步来。心有暖流涌动。

    03

    月是故乡明。今年中秋我又回家,赶上一场秋雨。我在车站徘徊,外面游荡着濛濛细雨,无边无际地,我知道,它们是属于秋天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执伞在雨帘中行走,徐徐缓缓地,避开水洼,避开水花,假想一直徘徊着,就可以躲避无边无际的忧愁。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逝?

    去探望外婆。找她的路上,经过一片坟地。突然记起一个寒冷的没有飘雨的料峭春寒日子,我的外公忽然离我而去了。

    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呼吸渐弱,把冻僵的手指伸至他鼻端,感知温度一点点变低,直到变无,消失在凛冬寒冷的空气里。他眼角挂着的一滴泪流到鬓边,一茬新发又如春笋般冒出来了,白得发黑。我看见过一场雪,它就像那场深山里夕阳落时的雪地一样地白。雪会把一切归零,停滞生长的白色短发将他的生命收走,唯余独身的我两眼空空茫茫,终于它永远地停止了向上。

    第一次看见他们给老人翻身,换衣服,然后是满室呜咽,接着要放一串鞭炮,昭示人们他在生理上离开了我们。

    他的葬仪仪式已过去几年,可我还记得他去世那天晚上的月光。虽是冬夜,月光跟秋天一样明明丽丽,照着坚硬的水泥街道和冬后的残雪,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每个人一生的归处。我就在那月光色里盯着一众亲人背后飘荡的白色孝布,无声流泪。我知道我世界里的月光从此黯淡了一些。

    外公去时,外婆想让他进祖坟,风水先生去看了,说祖坟没地方再起新坟,只好另寻一处。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并没有拜谒坟地的习俗。鬼使神差地,我穿过一大片玉米地,专程到外公的坟前去。

    外公的坟头长满了杂草,一棵柳树长得比我还高,一地碎碎鞭炮纸屑尽是孝子贤孙们来看他时留下的痕迹,那样拥挤,可我却觉得外公太孤单了。我的泪突然就落下,外公临去前紧握我的手,究竟是有什么安排?他一次也没有入母亲的梦,却屡屡出现在我的梦中,是要告诉我什么呢?他是否对我的一生早有预感,因此才放心不下?那月光是不是他遗留给我的回光返照似的勇气和光芒?

    梅·萨藤于《独居日记》中写道:“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唯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我并没有对于死亡的悲伤,人之一生只是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流浪,哪有所谓真正的神圣意义?这并不美好的世界,关心、生气和烦恼只是调味,风来雨去了无痕迹,只留一些味道在记忆之中。

    在无边的孤独寂寞中,甚至萌生出一同走入那座坟墓陪他的决心,想去重温旧时和他的谈话,想问一问,他临终时没说出口的话,还有他数次在梦中的暗语。

    04

    今夜的月光又浩浩荡荡地奔腾到我的窗外,不知怎地,想点一支烟。低音从播放器穿出来,反复重复着先别走先别走,我好像听到反复吟颂的佛谒,沉沉地钻入我心底。

    循环往复地一遍遍不厌其烦,突然就很想念那样的时光,那时他还在身边,我想起那浑厚嗓音。记得我说过,那声音若念起佛经不知多少人要去皈依。一霎时感到我那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恐惧找到了归宿,就在这月光色的虚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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