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和呆瓜

作者: 梁小蛮 | 来源:发表于2019-05-19 13:07 被阅读7次

        如果你告诉我,想去看龙猫居住的树洞,那么我们不妨在月夜前行。如果你说此时此刻就要看到,那么即便外面大雨滂沱,我也会掐掉烟头陪你出走。

        如果你告诉我,想去看云海日出,那么我们不妨选择一个最美的黎明前行。如果你说不想等到黎明,那么即便我早已酣甜入梦,也会掐醒自己陪你看午夜风景。

        当我年迈时,如果有人问我们,一生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什么,那么我会说:

        我们是两个平凡的人,一生选择不多,唯有选择成为温暖彼此的爱人,是此生不悔决定。而能遇见你,是我人生最之幸。

        一.一泓秋水照人寒

        居住的小屋旁边有一棵辛夷花树,小枝搬来已有半年时长,却一直不识它。这天,因近来呆瓜睡眠不佳,小枝决定背上背篓去对面山上采摘些野草药熬成汤汁,可用作安眠。对面的山坡看似很近,要真正爬上去,却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天未亮,小枝便起床穿衣洗漱,蹑手蹑脚地背上背篓开门出去,刚刚打开房门,一阵清香便浸入鼻喉,带着甜甜的滋味。小枝刚刚睡醒,外面天色又不佳,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花卉的香气。只得轻轻关上房门,任由香气萦绕鼻尖,然后小步在清晨的暗色与露珠中摸索前行。

        等到天色透亮时,小枝走到了对面山坡的山脚下。地壳运动自然形成的两山之间的沟壑,小枝给它取了个名——一泓,源自诗句“一泓秋水照人寒”。这诗原本用于形容女子美貌,小枝初见这条沟壑时,脑袋中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诗,于是擅作主张给它命名。

        一泓其实就是一条普通的壕沟,但因地势、湿度不错,生长出许多独特的植物。这辛夷花就是其一。

        此时正值初春,辛夷花簇拥着开着正烈,香气诱人,淡紫色的花瓣就像古代美人脸上的脂粉,凝着香汗,闪着星光。辛夷花树错乱生长,不似人工种植的那么整齐清爽,却又错序地落落大方,丝毫不逊色。小枝惊叹,大自然果然是鬼斧神工。

        美景自然赏心悦目,但小枝今天的重中之重仍然是采草药,于是不舍地又望了望辛夷花,紧了紧背篓的带子继续前行。心中却是不停地念叨,等呆瓜空了,一定要带他来看一看。

        山坡上居住的人家不多,路陡且荒,再加上空气潮湿,小枝走了十步不到,裤腿和衣角就完全被浸湿。

        小枝变得有点躁动,她不喜欢湿哒哒的感觉,这会让她想起上一次的溺水事件。那对她来说,是一生的恐惧。小枝深呼吸了一口,有些绝望地看向了天空,眼前逐渐浮现出呆瓜的脸。

        虽说还是很害怕大海,却又无比庆幸自己曾被大海卷走。因为,是大海让她遇见了呆瓜。

        二.海边的山里姑娘

        九年前,22岁的小枝还是一个刚刚毕业青春懵懂的学生,因为总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索性放弃就业,跑到海边度假几个月。小枝是山里的孩子,很是崇拜沿海人民的生活,因为沿海人民最穷苦的时候也是用龙虾煮面,一不小心就可以看到太阳落下海平面,还可以在沙滩上捧着椰子睡一天,这种生活真的太美妙了,小枝下定决心,终有一天也要让自己和家人过上这样的生活。

        小枝来到了厦门,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她在鼓浪屿租了个小屋,准备好好地玩几个月。刚开始的那几天,活得那叫一个潇洒。她爱扎两条马尾辫,趿一双粉红色的拖鞋,手捧椰汁,吊儿郎当地坐在沙滩上晒太阳,心中感叹,海边人民的生活果然滋润,脑中开始逐渐萌生定居海边的念头。

        半个月过去,小枝开始不出门了,整天窝在小屋里睡大觉。每每睡到天色将暗时,她就自然苏醒了。于是出门又买上椰汁,跑到海边看日落。只是这样的日子,已没有当初那么滋润了。

        一个月过去,小枝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她望着空荡荡的钱包和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生活很绝望。她,想回家了。

        又是一个醒来时孤独的黄昏,小枝自觉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下定决心买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回家。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去一个重要的地方。海边的渔民说,这条海域一直往西走到底,有一座很漂亮的灯塔,那里常常坐着很多盼着亲人下海归来的人们,那里还有人会吹出清脆的口琴声表达思念,那是一个非常值得去的地方。

        小枝的亲人不住海边,但她很想他们。

        在夜色中出发,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夏日的夜晚,自己就像一条航行在陌生海域还看不见灯塔的小船。绝望感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扑面而来,小枝坐在白色灯塔下方,竟然不自觉地开始抽泣,多么无用的自己,那些还在盼望着自己归来的亲人们,对不起,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又迷失在了哪一个港口,你们会一直等我吗?

        天已暗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清晰的旋律,这是口琴声!小枝猫着腰绕着灯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却都没有发现人的踪迹。小枝不免心惊胆战,这四处不见人,琴声却又如此清楚明朗,小枝不自觉地将自己20多年间看过的恐怖电影、恐怖小说情节都脑补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遇到鬼了,不禁开始发起抖来。

        “你在这儿干嘛?”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小枝慌张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仰头看清楚问话人,就又听到那人说了一句:小心。

        小枝感觉自己似乎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又似乎是在水中,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她在水中挣扎片刻,好不容易露出头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却又被一股浪无情的拍打下去,最终乏力地慢慢坠入海底。

        三.初遇

        小枝是在一阵欢呼声中醒来的。有人似乎在人群中起哄,说着:嫁给他!嫁给他!……

        嫁给……没等那人说完“他”字,小枝就惊醒了。许是在海水里泡过的缘故,小枝觉得眼睛酸涩无比,又合上眼睛使劲揉了揉,才缓慢张开双眼。

        女孩的抽泣声传来,一堆人围着篝火笑得前俯后仰,男孩尴尬地单膝跪在沙滩上,安静等着女孩点头答应。

        见鬼的电视剧情节,小枝颇感无趣地将头转向其他方向,却又不自觉地偶尔转过去望一望。

        “要不是我,你就看不到这么浪漫的桥段咯。”身后传来一阵男声,小枝警觉地抬起头。

        三秒对视,五秒打量,最后用了两分钟才移开自己的双眼。

        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如此干净的男生。严格来说,五官就没有哪样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是这么神奇,让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帅气。小枝觉得这人很像海平面上快要露出全脸的朝阳,好看地摄人心魄。

        “愣着干什么,接酒啊。”小枝回过神来,才发现男生正举着一瓶啤酒要递给她,惊慌的伸出了双手。

        接下酒之后,小枝后悔了,她不会喝酒。

        虽然不会喝酒,小枝在初尝酒味后,竟然觉得奇迹般的好喝,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

        只是喝完之后就开始有点神志不清。她举起自己的酒瓶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顿感谢,说完之后又开始各种吐槽。

        “你是谁?我在哪儿?我明儿还能回家吗?”

        光说还不够,她跑到那男生跟前,抱着别人大腿开始大哭。

        “恩人呐,谢谢你救了我,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该如何回报呢?”

        “不如,就让小女子以身相许吧,恩人。”

        然后她像是自己看过的电影桥段男主角,竟然单膝跪在了地上。

        “恩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小枝的行为成功转移了大家的目光,所有人都盯着他们发笑,就这样,小枝在各种各样的笑声中瘫倒在地,呼呼大睡。

        再次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小枝睁眼望了望天花板,浅蓝色的壁纸,挂着风铃的窗户。不对!突然惊醒,自己这是睡在谁的家里了,着急看了看自己的衣物,还完整地穿在身上,才总算放下心来。

        “你可算醒了吗?未婚妻,赶紧起床吧,我已经把户口簿都准备好了,你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啊?小枝听到这话,嘴巴张得都快脱臼了,一觉醒来就被人叫去结婚,怎么还有这种事情!

        “你全忘了吗?我祁默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到女生直接求婚的,现在岛上的人都在问我,哪里来的未婚妻,什么时候正式结婚办宴席,我觉得最近两天都是好日子,不如干脆我们就直接去领证结婚了。”

        小枝听男生一脸认真地讲了半天,总算稍微有了些许头绪。

        脑中的记忆逐渐清晰,她记起自己求婚的场面,突然脸红地低下头。丢脸丢到沿海来了,羞耻,太羞耻了。

        “对……对不起啊,大哥,我第一次喝酒,完全不知道自己喝完酒之后是这种状态。你原谅我吧,我真的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祁默淡笑,说:那是你的问题,我可不管。

        小枝惊呆石化在原地。

        祁默转身关上房门离去,过了几秒,突然又折回来,略微平淡地开口:开玩笑的,赶紧起来收拾一下吃午饭吧。

        说完,又冷冷地关上了门。小枝静默两秒,突然回过神来,羞耻地两臂交叉环抱住自己,一头扎进双臂间的空隙。直接跟人求婚吗?这种无厘头的行为是怎么出现在自己脑袋里的,简直可耻!

        半天功夫,衣襟虽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总算是采摘了大半背篓的中草药,小枝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刚才在采摘中草药时回想起曾像呆瓜求婚的画面,不禁又羞耻了好一会儿。虽然此时的两人总算共结连理,想起曾经总归还是觉得可耻、可笑。原来在初见时就已下定决心非此人不嫁了吗?细想之下,小枝才总算明白。那时的自己即便多么地豪迈放纵,也断然是不会随意跟陌生人喝酒,当然,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这个所谓的陌生人,在自己的心中其实早已被定性为值得信任的人。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见钟情的类型。小枝在心中默想着,缓缓踏上归途。

        再次走到开满辛夷花的“一泓”,小枝正纠结着要不要摘几朵最艳丽的花枝拿回家插花瓶里时,一大簇粉紫色的辛夷花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呆瓜那百年都不变的笑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小枝疑惑地望着呆瓜,呆瓜却装作神秘兮兮地就是不说话。

        “快点说,不然我就给你做鲜花饼吃”。听到这,呆瓜故作惊慌地摇了摇头,才赶紧开始说话。

        “你可别做鲜花饼,我可不想被笑死。”

        小枝嘴角含着笑望着呆瓜,果然鲜花饼这个梗是怎么都无法从呆瓜脑袋里抹去了。估计再过几十年,呆瓜得了老年痴呆也不会忘记。

        四.外号呆瓜

        小枝第一次知道“呆瓜”这个外号,正是呆瓜开玩笑让她跟他去领证结婚的那天。那天中午,呆瓜羞耻地脑补自己求婚的画面之后,又羞耻地走出呆瓜的房间,还见上了呆瓜的家人。

        呆瓜的家人不多,爷爷奶奶和妈妈。呆瓜的爸爸在呆瓜很小的时候出海,就再也没回来,失去丈夫的妈妈精神变得有些恍惚,却又像是看破人世间,什么事情都是乐呵呵面对。对于儿子的管教也是相当的自由随性,“呆瓜”这一外号,后来据呆瓜的初中同学介绍,正是来源于呆瓜的亲妈。

        呆瓜初中时暗恋一个女生,据说那女生当时也对呆瓜是有三分好意,但呆瓜当时不知,只一心想着自己的情感只是青春期的躁动,于是也就暗自将这份心意藏在了心里。初中毕业同学聚会,呆瓜带着一众同学回家烤烧烤,这其中就有他喜欢的那个女生。呆瓜妈妈无意间注意到呆瓜看那女生的眼神,猜想着这个小动作可不简单,儿子有心上人了。好事!好事!于是呆瓜妈妈拉上除那女生的一众同学商量对策,要帮呆瓜把那女生给拿下。

        同学们想了一堆奇葩的点子,什么大家一起喝醉,就留他俩清醒。或者把呆瓜灌醉,让呆瓜告白,再者,把这俩都灌醉,给扔一个房间去。呆瓜妈妈细想了一下,觉着这些想法都太超前了,不符合她老人家的思维。于是借口让呆瓜去小卖部买点水果,又暗自给呆瓜喜欢的那个女生下套,各种体贴关照,让女生对她心生好感,在此基础上,再假意说买的水果有点多,让那女生也一起去帮个忙。

        事实证明,老年人的方法还是很有效的。两人总算可以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呆瓜妈妈心怀期待,儿子,妈妈的心思你懂的撒。呆瓜和女生出发时,呆瓜妈妈微笑着对呆瓜抛出一个邪魅的眼神,呆瓜似懂非懂地回了妈妈一个微笑。

        开头是好的,但这结尾嘛,也就那样了。当同学们都酒足饭饱之后,呆瓜才慢悠悠地走回家。

        呆瓜妈妈一见这呆瓜一人回来,不见那可爱女生,不禁拉着儿子走到一旁询问细节。

        “怎么回事?林同学呢?”

        “回去了?”

        “怎么就回去了?你把人给得罪啦?”

        呆瓜踟躇许久,缓缓开口:

        “她跟我表白,我一紧张就跑掉了,再回头去找她时就不再了,我猜应该回去了。”

        “你个呆瓜!!!!”

        呆瓜妈妈最后说这句话那音量,那分贝,按照同学们的形容来说,就是晴天霹雳,回响不绝。此后,呆瓜的本名“祁默”被大家远远抛在脑后,但只要一说到“呆瓜”两字,那就必然带着一堆故事出现。

        那天,小枝和呆瓜的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呆瓜妈妈满面春风地望着小枝,还不时地给小枝夹菜,时而又望着小枝傻笑,那眼神,俨然是看儿媳妇儿的状态。

        “小枝,多吃点啊。”

        “小枝,你是哪里的人啊?吃咱们的饭习惯吗?”

        “这次出来打算呆多久啊,还要不要在咱们这儿再多玩些日子?”

        ………………………………

        小枝惊叹呆瓜妈妈的好奇心,出于礼貌还是细细地回答了。来自云南的大山里,很喜欢大海,也很喜欢这里的饭菜,但是不会呆太久了,再不回家爸爸妈妈就要担心了。

        “云南挺好的,以后有机会阿姨去云南玩,可不可以让你当导游啊?”

        小枝微笑点头。

        “那是自然的,随时欢迎阿姨来云南。”

        呆瓜妈妈露齿笑,温暖又和蔼,小枝觉得她是真的很温柔啊。

        但下一秒,呆瓜妈妈就冷脸对着呆瓜吼到:

        “呆瓜,给小枝盛点汤来,麻利点。”

        后来的岁月里,小枝和呆瓜成婚,呆瓜妈妈和小枝相处得也异常和谐,小枝常常在想,呆瓜妈妈和呆瓜一样,都是爱她爱到骨子里了吧。只是,时光薄情,小枝和呆瓜结婚后的第三年,呆瓜妈妈就突发重病离世。

        小枝永远记得,妈妈在结束呼吸前的那几分钟。她那双因病魔而瘦弱不堪的手拉着她和他的手,轻抚着,泪眼婆娑。

        “小枝啊,我们家呆瓜就拜托你了啊。”

        小枝重重地点头,想掩盖眼泪就快落下来的窘态。却又听到那个一如当初初见时温柔的女人开口说:

        “呆瓜啊,你长大了,保护好小枝啊。”

        小枝再也忍不住,她望着呆瓜妈妈,嚎啕大哭。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啊。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呆瓜妈妈微笑着落下眼泪,平静地闭上了双眼。小枝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捂脸大哭。这个女人,是跟自己妈妈,不,是比自己的妈妈都还要爱自己的人啊。

        呆瓜那天没有哭,但眼神中明显透露着绝望。小枝常常想,呆瓜就是那种即便吞了毒药硫酸,也不会叫一声苦痛的人,他的痛,全部都留给了自己。而他的暖,全给了她。

        五.今晚月色真美

        “睡醒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本来山里就没什么地方可去,我想着南边的竹林还没冒笋,你不会去;北边我们种的野菜也还才冒芽,你肯定也不会去,西边的那片桑树林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们昨天已经去过了,你自然也不会去,那就只剩下这里了啊。况且最近我身体又有些不舒服,你肯定会跑到山坡上去采草药的。”

        呆瓜捧着辛夷花走在前头,平淡地诉说着。小枝走在后面,望着呆瓜的后脑勺发愣。

        “呆瓜,我想妈了。”

        呆瓜一听,转身对她微笑着说:“那这周我们回去看一看他们二老。”

        小枝的脸上却渐渐滑下泪滴。

        “我是说那个妈妈。我好想她。”

        呆瓜心疼地蹙起眉,转过身拥抱小枝。很长时间过去,才强忍着淡淡开口:

        “我也……好想她……我们这周买束花去看她吧。”

        小枝窝在呆瓜的臂弯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间是止不住的哽咽。

        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去到了海边,遇到了呆瓜吧。小枝静默想着。

        午饭呆瓜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清炒野菜,糖醋排骨,番茄蛋汤。两人都没吃早饭,肚子早已饿得瘪下去,呆瓜做的饭菜又好吃,于是两人哼哧哼哧就把两盘菜一盆汤全吃完了。

        正午时分,暖阳正烈。小枝搬来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处理采来的草药,呆瓜折下来的辛夷花枝还没装瓶,也同草药放在一起。人们常说绿叶配红花,但小枝在看到辛夷花的那一刻却只觉得,放什么东西在他旁边都是多余。

        小枝仔细将草药分门别类,一株一株整齐地陈列开来,像是在集市上摆地摊的模样。一阵微风袭来,空气中的花香突然浓烈。小枝一惊,这和早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她顺着风来的方向走去,才知“罪魁祸首”原来是屋子旁的那棵辛夷花树。

        “呆瓜,你看!”

        呆瓜正在厨房洗碗,一听到小枝的呼喊,不免有些惊慌,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却见小枝指着屋子旁的那棵辛夷花树笑开了花。

        “你看,呆瓜,原来我们家也有辛夷花。”

        呆瓜暗自舒了口气,微笑着开口:我们家一直都有花啊,一朵永不凋零的花。说完转身又进了厨房。小枝竟然有些脸红的愣在原地。

        洗碗的间歇,呆瓜突然像是回忆人生一样,将所有的关于小枝的回忆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关于小枝,他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女生,硬生生闯进他的生活,最后还让他沦陷,再也无法逃脱。

        初见小枝,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女生,大半夜还呆在海边,最后还掉进了海里。第一印象里,呆瓜就觉得小枝活得有些悲观,年纪轻轻怎么就想着寻短见呢。尽管后来知道,小枝那次掉进海里只是一个意外,但对小枝的印象却迟迟更改不过来。

        再次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小枝喝醉酒居然跪地像他求婚,虽说知道是酒后乱性,却又不自觉地有些开心。那可是人生第一次也是仅此一次的被人求婚啊。有短暂的兴奋感,感性过后却又是绝对的理性,他那时把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即便那时候真的就已经对小枝动了心,恐怕也是不自知。

        真正地被小枝吸引,却是在很久之后。小枝在他的生活圈短暂停留了几天之后就回到了云南,偶尔会给呆瓜妈妈写信和寄好吃的云南特产,却从不提起呆瓜,仿佛他们从未见过。呆瓜那一年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学院几年难得一遇地分配到了出国名额,呆瓜刚好条件也够格,于是提上申请,即将赴加拿大求学。

        也许是呆瓜妈妈在给小枝写信时提到了这一茬。几天后呆瓜就收到了小枝写给他的信和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信纸上短短两行字:听闻你就要出国留学,我特地去摘了些新鲜花卉,做了些鲜花饼。你可得尝一尝,我这饼,它可是有保平安的灵效。

        呆瓜看信中写得这是小枝亲手做的鲜花饼,不免有些惊叹,原来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生。惊喜的拆开包装盒,却是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年代,网络用语和表情包还不盛行,或者说那时候都还没有表情包。而小枝的鲜花饼,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第一代表情包,那鲜花不夹在饼中间,却是被弄成了金馆长一样的人脸表情,铺在了饼子上方,真的十足地丰富。那天,呆瓜捧着那盒鲜花饼笑了整整大半天。

        呆瓜收到小枝的鲜花饼过后不久,就拾掇行李出国求学去了。这一去,就是整整两年。两年时间,呆瓜和小枝彻底失去联系。

        呆瓜在异国他乡非常孤独,而小枝在云南也陷入了生活的僵局。呆瓜每天望着枫叶国的枫叶飘飘洒洒,便觉得自己也是飘零的叶子,无法归根。也是在这种时候,呆瓜会突然在脑中忆起一个长发女孩,她跪在地上向他求婚。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已为某些人和事物而沉沦。

        于是,在一个美丽的黄昏,他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儿子。怎么想起给老妈打电话了呢?国际长途太贵了,妈这边一切都好,你赶紧挂了吧。”

        说着就要挂掉电话。

        “等一下,妈。我是想问个事儿。”

        “什么事儿啊,赶紧说。”

        “你帮我问问小枝的邮箱号。”

        “啥,邮箱号吗?行行行,我改天就给你问,挂了挂了啊。”

        一口气说完,呆瓜才发现,自己早已紧张地汗流浃背。原来说出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是这么既紧张又兴奋的吗?

        几天后,呆瓜如愿以偿。他兴奋地登上网页,输入那一串闪着光的数字,却在编辑版面停了下来。他是如此的开心,但无论怎么写,都才只能表达出这份开心的万分之一。

        他记得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所说,今晚月色真美啊。于是明白,爱意是可以藏在最含蓄的表达里。于是,他写道:小枝,今晚月色真美。你那里呢?是怎样的景色。

        几分钟过去,网页突然开始闪动。一条信息传入,呆瓜颤抖地点开。

        小枝:许久不见,呆瓜。我这里这几日都在下雨,没能见到好看的月色,稍显遗憾。

        呆瓜:月亮时常有,但人的心境却是不常在,不要感觉遗憾,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小枝:你说得很对。

        呆瓜:小枝,这两年我一直在感受着一种心境。每当看到金黄的枫叶落下时,脑中就不自觉浮现你的脸。我很想你。

        呆瓜颤抖着双手将信息发送。一瞬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期待、兴奋、紧张、恐惧、轻松……,还有焦灼。从信息发出的那一刻起,他就站起身围着电脑踱步,她会作何反应,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半个小时过去,网页始终没有闪动。呆瓜保持期待,他走到窗前,仰头望天。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想和你一起看月色的这份心意,能否传达到呢?

        三个小时过去,失落感渐渐袭来,但内心深处的期待却还在肆意滋长。只是实在太困,他揉了揉双眼,伸手准备关闭电脑睡一觉。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网页却像是和他心灵感应,开始疯狂地跳动。

        小枝:非常抱歉,呆瓜。刚才上班被老板约谈了,才看到你发的消息。我也……很想你。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弹跳,撞着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呆瓜深呼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地的挂上笑容,身体也不自觉地上蹿下跳。她说,她也想他。

        呆瓜的课程学分早已修满,但因为一直在考虑毕业后是回国还是留下来,就拖延着没毕业。但在得到了小枝的答案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将所有毕业资料都准备齐全,提前毕业回国。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归宿。

        “呆瓜,我已经把药给熬上了,等熬好了我们就下山去集市逛一逛好吗?”

        呆瓜彼时正在打扫屋子,听到逛集市,立马从窗户口伸出一只手,对着小枝比了个OK的手势,打扫屋子也愈加积极认真。

        六.她的伤疤

        小枝手腕上有一道暗褐色的刀疤,近些年寻医问药,却一直无法将它完整消除。集市上有一名老中医,对皮肤治疗颇有建树。老中医给小枝开了涂抹的药膏,很小的一支,淡绿色的膏体,带着淡淡的草药味,抹在疤痕上,会有短暂的清凉感。药膏涂抹坚持了两个星期,小枝感觉疤痕的颜色明显暗淡了不少。此后小枝就每周定时去找老中医拿药。

        呆瓜和小枝的家在山坡的最顶端,山坡上居住的人原本就少,住在山顶的就更少。下山没有柏油马路,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泥泞小道。没走过真正山路的人,是不敢开车上这条道的。呆瓜初送小枝到此处居住时,从宽敞的高速路一下转变到狭窄的小道,也是走得战战兢兢,开车的速度甚至都比不上人走路。如今却是不同,因为每周都要载小枝上山下山,倒是开得愈发顺手。十几分钟后,两人就来到集市,沿着小镇那条青石板的小街一直往前走到底,就是那老中医的药铺。小镇占地面积不大,行人行走的道路设计也窄,如果车子行走其间,那行人基本就无路可走。于是在小镇入口,呆瓜就将车子停在较宽广的停车场,两人下车步行至中医馆。

        小镇在进行翻新,很多存在安全隐患的古建筑都被拆除,但唯有中医馆的那条街被完整保留。据老中医所说,那条老街的历史可上千年。那是历史的见证,于是整条街上的商贩都联名申请保留历史古迹,政府出于历史古迹保护,也就同意将老街保留下来,但还是需要对某些存在安全隐患的地方进行筛查。于是商贩们每日也就自觉地减少店铺开放时间,留出些时间给检修人员进行排查。

        小枝和呆瓜到小镇时,已是黄昏时分,老街上的大部分商贩都已关店回家,街上只看得到零零散散的穿着黄色制服的检修工人们。小枝将路过的商铺名一一念出,“一家茶庄”、“老街坊豆花”、“有一个地方”花店、“芸娘早餐”、“凤来居”中餐馆、“锦绣”服装店、“红豆”纪念品店……………,走到老街的最末尾,小枝看到了老中医的药铺。铺面正门上方挂着一块暗红色的实木牌匾:春冬医馆。

        适时四季,生机盎然,春冬交替,年轮变幻,周而复始,命如此番。

        老中医还在问诊,一旁的朱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看药方,抓药、用黄色的桑皮纸包装,一气呵成。

        “小枝今日是拿药时间吗?”小枝刚进门,忙碌的朱婶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是呢,婶婶,今天很忙啊。”

        “还好吧,只是这最近季节变化,过敏的人很多,都来问诊拿药。今天还是拿原来的药膏吗?”

        “最近几日我觉得原来的药膏似乎作用不大了,待会儿等林伯伯空闲了再帮我看一下。”

        “好勒,那你就再坐会儿啊,他这会儿忙着面诊都没顾得上跟你们打招呼。”朱婶说完,又赶紧低头看一眼药方,继续抓药。

        “好呢,不着急。我们先出去再逛一逛。”

        “好。等过十来分钟再来哈。”

        小枝和呆瓜点点头,两人挽着手出门压马路去了。中医馆旁边有一方池塘,水质清亮,两人便踱步走到池塘边,找了块绿草地坐下。夕阳正脸红,羞涩地悄悄往大山身后躲。

        “呆瓜,你说林伯的中医馆为什么要叫春冬呢,感觉有点不符合潮流,你看啊,现在的中医馆都叫什么‘时珍’、‘华佗’这种类似的名,春冬听起来更像是戏院的名。”

        “听说朱婶的全名叫‘朱春冬’。”

        小枝一惊,原来如此。把你的名刻在我的名声里,也是一种无声的爱。

        “呆瓜,当年你为什么选择回来。明明留在国外才是更好的选择。”

        呆瓜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因为,你是家。流浪的人无论走多远都要回家的。”

        这次换小枝沉默了。他一直把她当做他的归属,但其实她自己清楚,比起家这个词,她更像是他的拖累。这些年,他因为她,白白多受了好些苦。但若不是因为他,她可能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

        呆瓜出国的那两年,小枝的生活过得一团乱。去海边度假几个月回来,就业的压力也并未减轻,小枝外表开朗,但内心比谁都执拗,也比谁都敏感脆弱。

        刚回到家的前几个月,爸妈并未给小枝压力,当时整个就业市场本身环境不好,经济低迷,失业甚至一年不能就业的大有人在。小枝父母也就没把小枝未就业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闺女整日呆在家中,怕会闷出病来。于是也就偶尔在一家人吃饭的空档会提起小枝就业的事情,希望小枝多投一投简历,多出去走一走。一开始,小枝也能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也积极地投递各种行业、各种岗位的简历,但无一例外,投出去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

        在这种低迷的心态中,父母又开始了温馨提醒,小枝顿觉烦躁。一天吃饭时,父母提到给小枝托了关系找了一份工厂资料员的工作,工作任务不多,每天就整理资料归档,非常轻松。又说,这份工作可是两人费了不少功夫托关系才找到的,希望小枝一定要去试一试。

        但此时的小枝,早已听烦了父母催促就业的事情,再加上这份工作又是托关系找到的,小枝执拗地觉得,她绝不要过那种靠关系的生活。于是气愤下桌,回到房间拿出自己仅剩的1000元私房钱,不顾爸妈劝谏收拾衣物离家。

        当天晚上,小枝就买了到四川成都的火车票,踏上了孤独的旅程。

        来到成都后,小枝安顿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破旧招待所里,她身上的钱不多,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火车站算是一个比较亲切的地方,于是选择在那附近安家。第二天,小枝跑遍火车站附近所有的小区,总算找到一个便宜的小房间,她以后便有了一个容身之处。

        找到居住地之后,小枝开始找工作。她不想去太远的地方,而且对于做什么也是毫无头绪。刚好她住的小区楼下的超市正在招营业员,于是她就去了超市打工。

        小枝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在当时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比较热门的专业,但她并未有在建筑行业长期发展的想法,于是也就随性地自由过活,抱着能活下去就行的心态在超市工作了大半年。

        超市营业员的工资不高,小枝除去每月必须生活费和房租之后,所剩无几。小枝将剩下的这部分钱存起来,攒了几个月倒是也有好几千。小枝用攒着的钱去报了一个培训班,学习广告设计。一开始,小枝是计划自学,毕竟自己学的是建筑设计,虽然与广告不搭边,好歹也是设计,设计的整体理念和思维应当都是一样的。某天下班回家时,碰到一个广告设计培训机构正在小区门口招生。那群招生老师告诉她,广告设计和建筑设计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最好还是可以考虑到我们机构学习,我们都是专业的老师授课,而且收费也不高……小枝听入迷了,于是晃神交了学费。

        好几天过去,那个所谓的培训班却一直没跟她联系,她拿着培训班给她的地址找了很久,也问了那培训机构附近的居民,大家都说从未听说有这样的培训班。她又给招生老师打电话,却发现号码已停机。小枝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2008年,呆瓜出国已整整一年,小枝在成都辗转流浪,最后进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做助理。广告公司的助理工作性质复杂,需要她独立完成很多事情。除去日常的安排上司行程和打杂事务,她还需要给策划组找资料,和市场部做沟通,更忙的时候,摄影棚的相关事项她也要管。工作忙碌,心却更疲乏。因为即便是全身心地付出,也是吃力不讨好。

        小枝的顶头上司是项目经理,统筹管理的部门很多,但是此人非常好玩,经常性地上班期间借着见客户的由头出去游玩。于是,部门所有繁琐的事情都落在了小枝头上。但遇到重大决策事项,小枝是断然不能决定。因此在遇到重大问题时,小枝往往会打先打电话给上司禀明情况,再听由上司决定作出下一步安排。

        这天,摄制组发送了一条广告视频到小枝邮箱,备注:该客户为公司大客户部vip,按照公司要求,这类型客户制作的广告需要项目经理审批通过。小枝大致明白,公司对于比较重要的客户,都会严格要求把关。于是赶紧给上司打电话,但见鬼的是上司的电话一天都未接通。小枝看了一眼备注上写的客户的要稿期限已经临近,只得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但上司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小枝有些着急,翻找了一遍上司的住址,抱着一堆需要签字的文件就出了门。

        小枝慌忙地来到上司住所楼下,正要过红绿灯时一辆摩托车却朝着她急速奔来,摩托车车主一着急疯狂捏刹车转车头,却还是抵不住冲力撞上了小枝。小枝看着指示灯从绿灯又变为了红灯,想要快点过马路,身体却不自觉地下沉,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转,她重重晕倒在地。

        小枝在医院醒来,已是三天后。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小枝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短暂的放松之后,却是无尽的孤独。平常工作繁忙,她根本没有时间交朋友,因此没有人守在她的病床前,这里是异乡,没有人真正认识她,更不会有人会通知她的父母,幸好撞伤她的人有良知,送她住院,偶尔来照料。否则真是客死他乡,也无人知晓。

        撞伤她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脾气很冲,但他撞伤了她,理亏。因此对她也不敢态度恶劣,只是偶尔摆臭脸问一问:你没有朋友吗?你没有家人吗?除了我从来没人来看过你,你这人脾气肯定比我还差吧。

        小枝不反驳,只微笑回答:谢谢你。

        到了小枝出院的日子,那小伙子也来了。帮着小枝拎包,抱那一堆没签字的文件。小枝望着那堆文件,心头一酸,竟然就哭了出来。小伙子见小枝哭了,一阵手忙脚乱,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伸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那样轻抚小枝的背。

        小伙子将小枝送回了住所,小枝弯腰感谢,沉默着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那小伙子叫住了她:宋小枝。

        小枝疲惫地转头,无奈地望着他。

        “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小伙子说完,竟然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像邪恶坏蛋的人,笑起来却像个孩子。小枝点了点头说:你也是。

        小枝回到住所,正要开门时看到了门口信箱里的信件。公司给她寄来的劝退信。小枝不敢拆开来看,但她早已猜到,自己铁定被辞退了。那个重要客户的广告视频,经理没有签字审核,肯定延迟发送给客户,客户追责,所有的问题就只能落在她头上了。只是,这些东西她突然都不在乎了,背黑锅也好,被辞退也罢,这些东西对于内心的孤独感来说,都是沧海一粟。

        她陷入了无尽的孤独里,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

        在广告公司呆的这一年,小枝变得独立、勇敢了许多,但是孤独感却始终无法消除。孤独感,是从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刻在她的骨子里了。现在,是愈发深入骨髓。

        被辞退后她整日睡觉,睡得头痛欲裂,却还是想睡。在梦里,她并不是一个人,所以总是向往梦境。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呆瓜给她发邮件那天。

        那天,她醒来地意外地早,脑袋也尤其地清醒。她拿出客厅果盘里的那把水果刀,用酒精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又在自己手腕上摸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动脉血管。她打开电脑,平静地写完了一份给父母的遗书。她用刀背反复地摩擦自己的手腕,确保割腕时能准确无误,少一些痛苦。

        那天,窗外正在下暴雨。似乎也在呼嚎着一个生命即将逝去。房间内,一切是如此地安静,静默是万物最美的声音。

        一阵邮箱来信提示音响起,打破了这份沉寂。

        小枝,今晚月色真美。你那里呢?是怎样的景色。

        小枝继续往下滑,发件人那里赫然写着“呆瓜”二字,小枝突然想起,两年前在海边遇到的少年。于是她也就顺势回复了两句,想着赶紧结束对话,完成她生命的终结。

        看对方没有再发消息,小枝于是低下头,轻轻用刀口划开肌肤纹理。一瞬间,鲜红的液体涌出,小枝看着那一抹红,竟然如释重负。

        小枝安静地看着液体慢慢留下,她准备去到卫生间,躺在那里安静的离开。正准备起身时,邮箱提示音再次响起。

        小枝无力地点开信件,就看到了那一句“我很想你”。

        小枝,这两年我一直在感受着一种心境。每当看到金黄的枫叶落下时,脑中就不自觉浮现你的脸。我很想你。

        内心向生的想法突然滋长,侵蚀了整个胸腔,然后抵达了大脑。小枝赶紧找了一件衣服将伤口勒紧,然后慌忙拨打了120。

        她说:救救我,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有人还记得我,有人在想念我。哭声响彻空荡荡的房间,能哭出声的感觉真好,还能活着,真好。

        去医院做了缝合手术,主治医生说幸好及时呼救,不然就真的需要抢救了。主治医生是个三十几岁的姐姐,人非常和善,却也忍不住心疼地痛骂了小枝。

        “自己的生命,哪能拿来开玩笑,年纪轻轻地,应该朝气蓬勃才对。”

        小枝知道医生的用意,只是点头微笑。最后回了一句:姐,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医生姐姐有些错愕,却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呆瓜等了三个小时之后总算收到了小枝的回复。

        非常抱歉,呆瓜。刚才上班被老板约谈了,才看到你发的消息。我也……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呆瓜,谢谢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呆瓜没有再给小枝发消息,但小枝像是浴火重生,对生活,总算抱了一丝期待。而一个星期后,呆瓜回国,出现在了小枝面前,小枝竟然觉得恍如隔世,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呆瓜,放声大哭。

        七.伤疤是旧痛,也是新开始

        呆瓜发现了路边的一朵淡蓝色的小花,于是折下别在了小枝耳后。

        笑说:我媳妇儿就是好看。

        小枝咧嘴笑,打俏说到: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现在看来,倒是很有两把刷子。是不是背着我追过不少女生。

        呆瓜斜眼笑,意味不明,惹得小枝又哈哈大笑。两人就这样闹腾着回到了中医馆。

        问诊的病人都已走完,只剩林伯和朱婶二人正坐着吃茶聊天。

        “林伯,又要烦劳您帮我看一下了。”

        “小枝近日气色又好了三分,就让林伯再给你瞧一瞧。”

        小枝挽起袖子,露出那条狰狞的刀疤。

        “小枝啊,我看你这伤疤已经完好了。我这药膏能达到的药效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但是,还是和周围的皮肤很不搭。不能恢复到和周围皮肤一样的程度吗?”

        “小枝,刀疤这个东西,按照传统的治疗,确实是没办法彻底消除的。这是新生的肌肉组织,有它自己的生命特性,和原来的自然是无法完全相同的。”

        小枝静默,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疤痕,。

        “小枝,尝试着去接纳它吧,它是一段伤痕,却也是一道独特的印记。”

        小枝将挽着的袖口放下来,微笑着对林伯点了点头。

        “小枝,你林伯给你看完了你就过来吃茶哈,让林伯给你们家小伙子也瞧一瞧,我觉得他这气色不行,可能睡眠不佳。”

        “好勒,朱婶。”

        朱婶拉着小枝吃茶,两人聊家长里短,很是开心。小枝聊着聊着,突然像是在自己家里,好不容易和父母的聊天一样。她转头望向呆瓜,他正聚精会神地和林伯聊着什么,一脸沉重。

        林伯没有再给小枝拿药,却给呆瓜抓了好几包中药。呆瓜笑道:你看病竟然变成给我拿药了。

        小枝也笑:因为你有病啊,得治。

        回家时,不知是因为山路太过陡峭还是因为什么,呆瓜又重回凝重的神情,开车开得异常地小心翼翼。

        “呆瓜,刚才你和林伯坐着,都聊了些什么。”小枝坐在副驾驶上,不自觉地就说出这句话。本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呆瓜却一个惊醒,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他颤抖着打开车子储物柜,在里面掏了掏,翻出一包烟来。

        小枝生气地一把夺过。有些气愤地说:“什么情况,你现在还要抽烟吗?”

        呆瓜沉默不语。许久之后竟然趴在方向盘上抽噎起来。

        “呆瓜,怎么了,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是林伯说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你快告诉我啊,到底怎么了?”

        小枝惊慌地环抱住呆瓜的背,他的状态让她担心。

        呆瓜松开方向盘,反手抱住小枝,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情绪缓和良久,才淡淡开口:

        “我以前从未问过你,手腕上的伤疤怎么来的。刚才问林伯,他说那是刀疤。所以……所以我就在想,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么一条刀疤呢。是晚上下班不小心被坏人砍了吗?那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有多危险。还是说,你自己顽皮,喜欢玩刀,又不小心将自己划伤了,可是那条刀疤那么整齐,怎么可能是不小心划伤的呢。最后呢……最后呢……,我又想……。”

        呆瓜又开始颤抖起来,小枝知道,他又忍不住哭了。

        “我又想,会不会是自杀,只有自杀,才会有那么准确整齐的刀疤。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你会想到自杀?那时候的我,又在哪里呢?”

        呆瓜哽咽,小枝感受到肩头被泪水浸湿。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讲述,只好轻轻地拍打呆瓜的背,试图将他的情绪安抚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枝。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呆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小枝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苦痛,开始嚎啕大哭。两个人就这样在夜幕中的乡间小路上,相拥大哭。

        哭完之后回家,两人都安静沉默,一言不发。

        回家后两人洗漱完毕,小枝望着花瓶里仍然艳丽的辛夷花,突然觉得是时候说出那些久藏心中的回忆。

        “呆瓜,我们去院子里再坐一会儿吧。”

        呆瓜愣了愣,点了点头。于是两人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小枝望着天上散着冷气的月亮,平静开口:

        “呆瓜,你看,今晚月色真美。”

        呆瓜像是被什么触动一样,抬头望天。

        “是啊,月色真美。”

        “半年前,我决定辞职来到大山里居住,你不问原因,只顺从我的心愿,也将公司暂交给朋友管理陪我一同来了。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不会问我最深沉次的原因,只会满足我一切的愿望。但我忘了,你不问其实可能也是考虑到我不想说。”

        “你那么爱我,怎么可能会不想知道原因呢。对不起,呆瓜。”

        呆瓜望着小枝,眼中是闪着明月的光。

        “别说对不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你不想说,那肯定就是你的秘密。只是,有时候我也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偷窥你的秘密,我想知道,你一个人到底都在默默承受什么。”

        小枝掰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有些许紧张。

        “早在两年前,我就去见过心理医生,被判定为偏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了。但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就自己偷偷地吃药、散心,试图让自己好起来。但是呢,半年前,我发现自己真的不行了,怎么做都没办法让自己集中精力,身体疲惫,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主治医生建议我停下所有工作,安安心心调整一段时间。我想了很久,自己本来就是大山里的孩子,想着回到大山,应该会是不错的选择。所以……就跟你说我想住到大山,说自己想念大山的生活。其实,做这一切,都只是我在想办法让自己好起来。”

        小枝说着,手掌握成拳头,她在积蓄能量,给自己勇气继续讲述下去。但是用力过大,小枝觉得自己的手掌被自己掐出血一样,生疼。

        呆瓜伸出手将小枝的手掰开,双手交握。小枝突然情绪缓和,冷静下来。

        “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小枝彻底放松下下来,将自己手腕上的刀疤故事,她近两年偷偷对抗抑郁症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呆瓜抱着她,偷偷湿了眼眶。

        “呆瓜,我们明天过后就回家吧。回城市里的家,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今天林伯跟我说,每一段伤疤都是一道独特的印记,要我勇敢去面对它。我想了很久,觉得是这样。这些年,我一直懦弱地躲在你身后,不愿意去真正面对生活。以为有了你,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但是结果却是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反倒拖累了你。”

        “我不想再给你任何负担了,一直是你给我温暖,给我希望,给我力量。但我给你的太少,我想至少要为你做点什么。爱是相互的,对吗?”

        “小枝,如果……如果你还不能彻底走出来,我会一直陪着你,但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强迫自己,那样你会很累的。”

        “我没有强迫自己哦~呆瓜。我真的已经好了,我有勇气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了。因为,我有你啊,因为有你,我才更应该肆无忌惮地活着,而不是小心翼翼地躲避和逃跑。”

        呆瓜紧紧拥抱小枝,那瘦小的身躯住着倔强而强大的灵魂,她也是他肆无忌惮活下去的信仰和底气。

        我们都是不完美的人,也是不完整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爱,填补对方生命的缺口,最后融合成一个完整而完美的灵魂。这才是爱情的终极定义吧,小枝想着,明天就要踏入新旅程,这次,他们都是完整的人,有着倔强的敢于对抗命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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