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岳涛头一回看见小软，小软正被潘三夹在胳膊弯里在路上走着。
近了，能看出来那是一对恋人的亲昵姿势，远着看，倒有点儿像潘三挟持这个姑娘。
关键是潘三体型庞大，而小软人如其名，又小又软。俩人外形上，极其极其不般配。
气质上也不大配。
看清楚脸容之后，岳涛有点儿意外，粗糙粗陋也有点儿粗暴的潘三，已经三十出头了，竟然能找到一个气质清流的姑娘。
小软也就二十二三岁，也说不上好看，但眉清目秀，细白的皮子，颇有些小家碧玉气质。
跟潘三太不搭了。
潘三就是个混不吝。
岳涛认识潘三很多年了，当初，岳涛一猛子扎进新旧交替、闭塞与开放相撞击的年代稳准狠混社会时，潘三还是嘴巴上刚冒了点儿青涩胡茬子的小屁孩儿。十四五岁，已经不上学了，死倔死倔地要跟着岳涛混。
岳涛倒是知道潘三家境不好，爹死得早，妈身体不大好，脾气也不好，潘三从小过的日子跟野孩子差不多，也是街上有名的爱惹事儿的小祸害。
但岳涛根本没上心，潘三太小。直到后来有一次，岳涛因为争修县城南环路其中一段的活儿，得罪了人，有天晚上被四五个青年堵在了一条小巷子里，寡不敌众时，潘三竟然带几个小孩子蹿了过来。
那次的群架损失都挺惨重，但也都是外伤，没出大事儿， 岳涛额头有轻微擦伤，潘三左小臂被砖头砸开了花，缝了十几针。是替岳涛挡灾伤的，当时那一砖头，是奔着岳涛去的。
从那以后潘三就当了岳涛小弟。
赶上好时候了，岳涛干工地也赚了些钱，后来看准行情，弄了个物流公司，也没发展得太大，但终归，也算县城里先富起来的那拨。
潘三跟着岳涛干了差不多十年后，想自己开个网吧，找好地方，岳涛给投了点儿钱，也当是散伙费。
但关系还保持着，隔三差五，会约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餐也好，夜市也罢，图个热闹。
那次是潘三约了岳涛，就是让岳涛见见小软。前些日子潘三跟岳涛吹过几次，说找了个小清新的女朋友，岳涛还不信。约了几次，岳涛刚好有事也没见成。
这次倒是见了。
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小清新。
2
见了潘三，也见了小软，岳涛忍不住就捶了潘三一拳，半开玩笑道，怎么弄来的，是不是强取豪夺了？
潘三嘿嘿笑，怎么会呢涛哥，你弟我是那种人么？不过是凑巧英雄救美。要么你问小软。
潘三胸脯子拍得啪啪响。
岳涛就看了小软一眼，是么？
小软没搭话，脸却红了。
白里透红，是如今的女孩子少见的羞涩。
岳涛心头动了动。
也不是那种见到可心女人的动，也不过就是，岳涛觉得这样子的小软，跟这样子的潘三一起，有那么点儿可惜。
岳涛太了解潘三了，这些年身边女人倒是不断，但一直没结婚。岳涛也知道，大多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能轻易玩在一起睡在一起的，看着鲜花似锦烈火烹油，怎么都可以，但男人不会娶。
打心眼里瞧不上，就像瞧不上那个不高端的自己。
一起混无所谓，越风骚越热闹。找老婆，必须得找个良家妇女。
就像岳涛当年娶了个才貌双全的中学老师，潘三也说过，怎么也要娶个有文化的，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而小软一看就很良家。
于是基于跟潘三多年的情分，岳涛那点儿突然冒出来的小惋惜，也就很快收了回去。
转为为潘三有了好归宿的欣喜。
那天吃的是一家特色小馆，要了个小包间。
期间，趁小软去洗手间的空当儿，潘三有点儿炫耀地说，还行吧涛哥？
岳涛还没接话，旁边潘三朋友说，行是行，就是太小巧了，三哥你留神别把人压坏了，你那大块儿头……
潘三哈哈笑，别看小巧，抗压！
潘三朋友也哈哈笑起来，反倒是岳涛，不知怎么，没笑出来。
这时，小软甩着手上的水走过来，说你们笑啥呢？
潘三朋友刚要继续说笑，岳涛脱口说，聊起来过去一点儿小事儿。
岳涛说着，看了潘三朋友一眼。
潘三朋友眼神一缩。
潘三眼神也一缩。
岳涛那一眼，有点儿冷。
3
小软浑然不觉，坐下来两手托腮瞅着岳涛说，涛哥，说说你们那时候的事儿呗。潘三跟我说过一些，我不大信呢。他说我不懂，那叫江湖。涛哥，那时候真有江湖么？
小软语速缓缓的，眼神静静的，带一点儿新奇。
岳涛突然觉得被问住了，哪是什么江湖？不过是创业之初那些要么耍心眼要么用武力的、拿不上台子的场面。
岳涛就抬眼看了潘三一眼。
潘三正窃笑，朝岳涛眨两下眼睛。
莫名其妙地，岳涛兀自叹口气，这年头，小软这么单纯的女孩子，真不多见。
她不光会脸红，她还简单。
岳涛当然知道，潘三是拿小软没经历过的事情糊弄她。既然潘三说了他们的相识是英雄救美，那么潘三得给自己树立个英雄的样子。
潘三没文化，但人生阅历甩小软这样的姑娘八百条街。但岳涛很清楚，潘三也就一时能蒙住小软，时间长了，分歧立现。
小软又说，涛哥，你说说呗。
岳涛才开口，别听潘三胡扯，他逗你玩呢。
潘三嘿嘿笑起来，涛哥，不能拆兄弟台啊。
潘三又说，小软你别磨着涛哥了，真想知道，跟涛哥喝两杯。
潘三说着把一杯啤酒塞进小软手里。
小软为难地看了潘三一眼，你知道我不会喝酒。
潘三说跟别人不喝，跟涛哥必须得喝。喝，喝……
岳涛说不会喝就不喝，行了潘三，咱们喝。
顺手，岳涛把小软手里的杯子拿下来放到了桌上。
小软抬头看了岳涛一眼，小声说，谢谢涛哥。
潘三半真半假地照着小软脑袋拍了一下，瞅你那点儿出息。
一下子，岳涛吃饭的兴致全无。几分钟后，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4
也就见了小软那么一次。
隔了些日子，倒是又见了潘三一回，也是一起吃饭。
后来潘三喝得有点儿多了，突然聊起来小软，说涛哥你知道不？啥英雄救美啊，那就是你弟我设的一个局，找了俩小混混半路劫了她一回，然后我准时出现……这妞看着水灵，其实是个傻缺，根本想不到还会有这种事儿，要不我哪能骗到她哈哈……
岳涛突然恍了半天神，半天，岳涛才问，你怎么认识那个小……小软的。
潘三说也不是认识，就是我碰巧见过她，她在我那个网吧对面的幼儿园当老师，刚来的，以前那几个我都见过，长得不行，小软挺好，我就喜欢她那款的……
潘三真醉了，越说越得意，岳涛听得心躁，后来打断了潘三，说你喝太多了。
然后，岳涛让司机送潘三回去。
送走潘三，岳涛在护城河边溜达了半天。
县城那条护城河挺长，这两年河两边盖起了小别墅，岳涛买了一栋，刚搬过去不久。
岳涛慢慢走回去，有些心事重重。
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小软。
快四十的人了，岳涛都没想到，还能突然生出这种情绪来。这些年，忙于打拼，对女人的心思，岳涛都淡了许久了。
但岳涛也没想到，快走到家的时候，他竟然碰见了小软。
小软，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大概是同事，俩人在河边散步聊天。
暮春时节，河畔散步的人挺多。
小软跟朋友聊得投入，并没看到岳涛。岳涛犹豫着走过去，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来喊了小软一声。
小软挺意外，一回头看到岳涛，小脸上就凝聚出单纯的笑容来。回一声，涛哥，怎么是你。
5
到底，岳涛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到底，岳涛觉得也不能告诉小软，她上了潘三的当。
无论如何，十几年相识的情分放在那里，潘三的品性，岳涛也不是现在才知道。
虽然岳涛实在是想跟小软说一声，潘三跟她不合适。
但到底没说。
也就随口聊了几句，包括刚跟潘三吃过晚饭。
没想小软突然就问，他……又喝多了？
岳涛点点头，对，喝得有点多。
小软脸上那点简单的笑容慢慢落了回来，小软叹口气。
岳涛说，怎么了？
小软抿着嘴唇，半天没说话。半天，小软喃喃说，平时还好，但他喝多了挺……挺烦人的。
岳涛一愣，差点脱口问怎么烦人。但没问，他是男人，当然知道小软的话里表达了什么。岳涛不好问。然后，小软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小软在包里扒拉半天摸出电话，瞅了瞅，神情越发黯淡。
岳涛当然知道，电话是潘三打来的。
小软还是接了，电话不隔音，潘三一开口岳涛就听了个一清二楚。潘三说又跑哪儿浪去了？赶紧滚回来伺候劳资。
小软一脸难堪，朝旁边走了几步，也不知道对着电话说了什么，然后把电话挂了。
走回来，小软跟涛哥说，我回去了。
然后招呼不远处的同伴，说咱们走吧。
岳涛点点头，到底没开口，然后看着小软软小的背影在河畔堤岸的灯火中渐行渐远，变成小小一团，好像心脏也突然揪成了那么小小一团。
岳涛还是准确无误地记了起来，多年前，他也喜欢过这么一个眉清目秀，气质清流的女孩子，女孩却躲他如瘟疫。
那是，他一穷二白，一文不名，唯一一点儿名气，是痞。
社会不一样了！
6
小软主动来找岳涛，半个月后。
小软来了岳涛公司的办公室，一脸凄惶，进门，还没开口，眼泪刷刷地下来了。
岳涛心头一顿，但也没失措，让小软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才询问，出什么事儿了？
小软没回答，在岳涛放下杯子后突然伸手拉住岳涛的手臂，小软突然说，涛哥，你要了我吧。
岳涛手一抖，刚放到茶几的杯子被碰翻了，水洒了一地。
小软也不管，攀着岳涛的手臂站起来抱住岳涛的身体，小软说涛哥我不想跟潘三在一起了，可是我也不敢离开他，涛哥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潘三就不会纠缠我了。
小软说着，扯开衣领给岳涛看。
一眼之下，岳涛的心又缩成了小小一团，小软胸口的位置，有两排清晰压印，已经呈暗紫色。
岳涛到底没能推开小软，任由她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
好半天，岳涛摸着小软的头发说，别这样。还会有别的办法。
小软在岳涛怀里摇头，说是我太天真了，涛哥，我以为潘三他，他虽然文化不高，可他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为了救我还被人打了一棍子，我……
岳涛差点把真相脱口而出，但再一次，岳涛忍住了。
岳涛说，你离开这里吧，离开他。
小软拼命摇头，他说我要是敢离开他，他不放过我家人。
岳涛叹口气，不会的，我了解他。他是混不假，但没那么恶，他就是吓唬你的。
小软抽泣着在岳涛怀里抬起头来，真的？
岳涛确定地说，真的。
又说，何况还有我呢，我会看住他。
小软说，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我……
小软住了口。
半天，岳涛还是推开小软，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银行卡。
岳涛说，里面大概有几万块钱，你先拿着，去市里也好，省城也好，其他县城也好，总归，换个地方找份工作。我会再给你存进去一些，直到你安定下来，告诉我一声。
岳涛把卡塞给小软。
小软突然向后撤了一步，手也缩到背后，小软说，我不能要你的钱。
岳涛靠近一步，把卡直接塞进小软裤兜，岳涛说，算你借我的，日后有钱了再还我。
小软怔怔看着岳涛。
岳涛说，我帮你，就是对不住潘三，但我还是想帮你一把，世道再怎么样，女人嘛，终归是嫁个好人、走个正途，幸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小软还是怔怔地，就那么看着岳涛，再一次，眼泪刷拉刷拉下来了。
7
小软还是走了。
岳涛第二天就收到了小软快递回来的银行卡。
别的，小软什么都没说。
岳涛摸着银行卡，半天，丢进了抽屉，坐下来点了支烟。
那是一张空卡，他并没有告诉小软银行卡密码，所以卡里有多少钱，小软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想还给岳涛而已。
小软到底，还有那么点的良心和底线，感动于岳涛的真情，这场戏，她不再陪潘三演下去了。
岳涛是那晚在护城河畔遇到小软之后生了疑心的。
这些年世事平和，但岳涛到底也是潘三混社会的前辈，那点功底没扔下。还有潘三那个吼声巨大的电话，都打得很及时，产生的效果就是，如果岳涛不明真相，只会对小软的怜惜越来越重。
潘三自年少跟着岳涛，当然也知道岳涛心里有过一片白月光。
就是小软这一款。
调查起来非常简单。小软根本不是什么幼儿园老师，也不叫小软。而是叫小媛，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某理发店的小学徒，那点小家碧玉的味道，那种清流的气质，来自天生。大概也是潘三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目标。
潘三的目标当然不是小媛，而是岳涛——当年岳涛给潘三投资网吧时，说好是散伙费，意思很明确，他们在经济上两清了。但潘三的网吧经营得并不好，他也没能改掉偶尔赌一把的恶习，结果负债累累。前阵子情急之下借了一笔高利贷，眼下被追债追得像风箱里的耗子。
无计可施，潘三再次打起了岳涛的主意，用了一个烂招美人计。
当然，潘三肯定也是花了点儿钱，但不会太多，小媛这种身份的女子，几千块钱也就够了。然后只要把戏演好，岳涛怜惜心起睡了小媛，那么，潘三就可以跟昔日的大哥撕开脸，索要经济赔偿了。肯定也承诺了会再给小媛一些，所以，小媛才不惜伤了一回自己……
只是潘三的计划，半招都没在岳涛这里走赢。
可是岳涛，却还是没忍心当面戳穿小媛。
没错，他没忍心。小媛那张单薄清秀的面容，让岳涛没狠下心来，改变了当面戳穿的计划，也用了一个四十岁男人演得有点艰难的深情，指给了小媛另一条路。
岳涛是想她往他指的路上走的。
还好，她走了。
两天后，岳涛接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涛哥，谢谢你不肯碰我。谢谢你真心为过我。
岳涛删了那条信息。
8
然后，岳涛听说潘三被追债的打断了一条腿。
岳涛给潘三还了高利贷后，去医院看了潘三。岳涛对潘三说，你曾经救过我，所以这笔钱，就算我谢你当初替我挡了那一砖头，咱们这次彻底两清了。至于你的腿……
岳涛说，算是你为算计我付出的代价吧。本来，你可以保住它的。
说完，岳涛站起来走了。
没再回头看潘三一眼。
潘三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懂得去爱和感恩了。
他希望小媛最好不是。
当然，他岳涛也不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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