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知道妈妈在睡梦里去哪里了？那里是个让她觉得幸福的地方吧？
这个夏天妈妈开始整日躺在床上，一天在床上时间超过二十小时，只有吃饭如厕会下床，偶尔会到露台坐半小时。也许每周两次医院换药让她太疲惫了，每次躺会床上她都念叨让我歇会儿，让我歇会儿……，她缓缓地躺下，向左侧身，蜷缩起身体，膝盖靠近胸腔，再双手合十垫在脸下，动作向树懒一样慢。她常说，我就喜欢躺在这儿，特别舒服……。
这次妈妈新冠，我在早上她刚刚苏醒时给她测血氧，低于90，最低已经到85了。我心里一惊，难道肺部出现问题了？平常她也能将就到94啊？妈妈听到我紧张的语调，慢慢转过身，放平身体里，扩张胸廓开始深呼吸，血氧随之开始回升到92-94。原来双肩内扣，胸廓缩小，肺舒张不开，血氧会差这么多。在低血氧下人肯定喜欢昏睡啊！
这次腿部外伤导致妈妈下肢肌间静脉血栓。整日昏睡血流速度太慢，肯定会加重血栓。我试图让妈妈清醒一点，给她放音乐，教她靠在软枕上自我按摩。她似乎是接受了，表示舒缓的音乐不错，自己也经常按摩。可是吃饭时不知是何原因她噎住了自己，折腾了半天，最后又以昏睡最舒服告终了。
妈妈的潜意识里拒绝清醒吧？也许她昏睡时去了一个幸福的地方呢？在那里她是健康的，能轻松掌控一切的。回到清醒状态只是为加个油，充个电。也许昏睡后那个时空才是她的时空，她的精神家园吧？
每次叫她量血压，吃药，即便她醒着，也经常会说让我歇会儿，你太快了，然后就一动不动，继续半梦半醒。我只好作罢，等她彻底醒了再说。如果她睡着，就会像从平行时空回来一样，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茫地看着我，对我的话没啥反应，似乎她的精神此刻还游离在那边的时空。
实际上妈妈只是在想吃饭时才会清醒一会，不超过一小时。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会特别急迫地安排父亲给她找一件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衣服，会指挥父亲换床单洗衣服，会对家事国事他人事进行点评。等充完电她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回到昏睡的时空里了。
妈妈昏睡时会做梦么？应该不会，因为她从来没说起过梦。她的新陈代谢太慢，大脑兴奋性太低，大概梦也无法生成。那她一直躺着不会失眠么？如果伤口疼痛她会睡不实，如果强行改变她的睡姿她也会睡不实。若无此类干扰，沉睡在睡梦里就是妈妈的幸福时刻。她觉得睡的时间并不长，醒的时间也不短，在她心里这种安排就像上下班一样，一切顺其自然刚刚好。也许对于失去健康的人而言睡着的状态是幸福，醒着是大麻烦，因此清醒时间也就失去了意义。
子非鱼，安之鱼之乐？也许锻炼和医疗的终点也就是这里吧？我们在锻炼，向身体再索取更多的活力；妈妈在养生，以关闭所有感官的方式养护不多的生机。也许我不应该用现代运动的或者医学的观点来衡量她的生命展现方式，也不用在焦虑状态中尝试帮她恢复健康。也许我试着用另一种世界观看待她的主观世界，帮她维持她的幸福时空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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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一开始看到妈妈这样的状态是有点恐惧的，可能因为我看到的细节，感知到细节有点多。我觉得死亡不是从停止呼吸开始，是从意识游离开始，我老是想把妈妈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我恐惧的不是死亡，是我无法让妈妈清醒起来，只能一天天感受她的精神越来越渺远。死在大部分人意识之外，连意识游离也在人的意识之外，所以妈妈此刻看起来并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她休息一会就好了。起身在客厅，饭厅走一圈，她就剩一格电了，要归位充电了。在外界没有强刺激的情况下，她并没有时间和精力恐惧。那么，就让她做个睡美人也没什么不好吧？睡在喜欢的床上，铺喜欢的床单，盖喜欢的被子，按她的作息表坐卧行止。就算她离我们越来越远，但离她的安息之所越来越近。那是她的旅程，放她去吧！想到这里，我才能放下我的恐惧，安心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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