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巨变
二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娟娟没能考上大学，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去参加高考。
没能办成户口的我们又回到了让我害怕的城里，二黑一路上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怪我这个当妈的没用，只好把他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回来那几天，一家人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情很沉闷，掌柜的每次回来身子都是湿湿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身子发颤，一直不住的抽烟。晓白每天也都不说话，放学回到家书包一放，就不见踪影了，闷闷的，苦着个脸。娟娟开始每天的眼神都很闪烁，我问她的时候，她就死死的盯着我看，不说话也不动。每个人我都看在心里，我觉得好难受。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一段时间，石场的石头卖的还不错，掌柜的就说趁着这段时间多赚点钱，希望能够攒下点，好能够慢慢的还债。后面的日子里掌柜的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冲一碗奶粉泡上隔夜的馍馍，扒拉几口带着方便面就进沟了，晚上一直到九点多，外面黑的看不见手的时候才拖着沉沉的身子回家。
王二，是我们雇的一个小工，掌柜的说石头卖的很好，所以他要一直打石头就顾不上装机子了，权衡了好久，最后一咬牙雇了一个小工，每天管三顿饭，三十块的工钱。
王二年龄不大，我估摸着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很瘦很高，也是满脸的痘痘。有时候我就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出来挣钱了，不好好上学？
王二总是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抬抬头看看我，也不说话。再后来我问不动他也就不问了。
他的饭量很大，一天吃的几乎能赶上我们全家加一块儿的伙食了。满满的大洋瓷碗的臊子面他一顿饭能吃四碗。后来日子久了，相处的多了，他也慢慢的开始话多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是高三没考上大学才跑出来的。他说高三那会谈了个对象，本来平时学习也不怎么样，自从谈了对象就更加的不如从前了。他一直说他的对象很漂亮，两个人处的很好，本来还约好将来考同一所大学的。后来王二没考上大学，那个女子考上了，就和同她考上一所大学的她们班另一个男生好上了。
王二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哭，脸上都是泪水，喉咙梗的说不出话来。他说后来他又去找过那个女子，那个女子骂他是个窝囊废，连个大学都考不上，还说她很后悔当初和废物王二在一起。王二说他当时听了很伤心，就想进一步找那个女子谈谈，没想到和她好上的那个同班同学叫了一伙人还把王二打了一顿。
王二后来还说打他的那个男的是和他从初一就开始六年的同班同学加好朋友，这让他更是伤心。后来王二说他爸爸知道这件事后也把他打了一顿，还骂他乌龟王八蛋，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上网，交女朋友，现在连个大学也没考上，真的自己丢脸。
王二当时就冲着他爸说，如果我是乌龟王八蛋，那你是什么？
他爸当时就顺手拿起一把擀面杖，又想把王二打一顿。
王二当时也抄起一把笤帚，就冲着他爸喊，别再打我了，从小到大你打我的次数比你尿尿的次数都多了，你要是再打我，我可就要还手了。
他爸当时气的差点没过去，就冲着王二喊，你这个逆子，你今天是想造反啊？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谁让你给老子不听话的？
王二就说，你再打我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他爸当时一愣，随即拿起擀面杖就朝王二的脸砸了过来。
王二一看阵势不对，丢了笤帚就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王二后来说他当时想过寻思，从城里的河上跳下去，可是一站到桥的栏杆上他就后悔了，他就觉得说自己长这么大还什么都没做过呢，这么白白的死了不是可惜了？再说自己家里就一个儿子，要是就这么死了，王家可就绝了后了，于情于理也对不起自己的爸爸给自己十八年的茶饭之恩。所以王二就决定不死了，他要好好的活下来，然后挣好多好多钱，将来找一个比甜妞还漂亮可爱的女人，然后领着在甜妞的眼前晃来晃去，让她生生的后悔死，他要让甜妞知道甩了王二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一件错事。
后来王二就到我们的石场装机子了。
掌柜的后来给我说他当时去东关桥上找小工的时候，看见王二一个人在桥头大喊大叫，就没理，还以为是个疯子。过了一会，掌柜的从桥那边走回来的时候又看见王二一个人坐在桥边上坐着发呆。
掌柜当时就问他说愿不愿意当小工，没想到王二一口就答应了。
王二从我们回到城里的那会开始一直做到第二年开春掌柜的出事之后。
开春那一天的下午，我还正在村里的乡亲家里串门，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王二打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手机。电话里王二的声音很急，还有些抖，说让快点回来，掌柜的出事了。我当时吓得就腿有点软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后就赶紧一路上奔回到家里。
一路上跑上坡，就看见王二站在门口，背上背着一个人，满身是血，王二并没有我们家锁子钥匙就一直在门口站着。我当时一眼就认出来王二背上背的是掌柜的，我当时就想这下可要了我的命了。
王二似乎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我看着背上的掌柜的满脸是血，脸上擦破了好多皮，额角上还有骨头露在外面，裤子也扯破了，一道很大的血口子留在掌柜的大腿上，正往外渗着血，背上都是泥和石渣子。
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当时都不会哭了，就直接跌倒在地上，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能看着到处都流的是血，流的是我们掌柜的血。
当时好像是王二用脚推了我一下，我才又回过神来，当时我立马惊叫起来，还等什么啊？王二，赶紧送医院啊？
王二说，我被掌柜的从沟里出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往医院里跑，可是掌柜的死活不让，就让我直接回家里来。
我冲着掌柜的就大喊，王二送你去医院就去啊？为什么不去啊？
掌柜的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额头的血顺着眼睛中间直接流下来，弄的掌柜的满睫毛都是血，掌柜的挣扎着眨了眨眼睛，这才慢慢的说，我不去医院，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医院，我不想让你们把我从太平间里抬出来，因为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其实我知道掌柜的对于龙龙的事情一直不能释怀，所以他就对医院产生了一种厌恶。当时我又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好受不好受的？王二听我的，赶紧把他背到医院里。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当时就想要是掌柜的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家里的这家老小该怎么办？
后来掌柜的因为流血过多，在医院里昏睡了一个多星期才醒过来。索性送到的比较及时，而且掌柜的也是受的皮外伤，要是再耽搁上几个小时的话，光流血的量，整个人都基本保不住了。
这也许就是天意，这一切都是多亏了王二，要不是当初掌柜的当初在东关桥上看见王二，并且把他雇到石场的话，掌柜的一个人在沟里石场那个整天鬼都见不着的地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来。现在我真是想都不敢想。要是没有王二，我的孩子又都不在身边，光靠我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把掌柜的送到市医院的。那会我脑子里根本就是乱的，腿也软的动不了。
王二和我一直在医院守了一个多礼拜，也没给孩子们说，怕他们担心。就撒谎说二黑他二外公病的严重，我们回去看望了。
等这一切都开始慢慢稳定了之后，我才问王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马叔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王二说，那天下午，我正在装机子，一个人装了好久，马叔看我一个人累就过来帮我，我们把石头装满了满满一拖拉机。拖拉机腾腾的刚走，我就看到沟坝上来了几辆车和拖拉机遇个正着。那会儿车正停下来让拖拉机过去，我就叫马叔看，马叔一看就赶紧让我跑。
我就说，那是什么车？
王二说，是几辆警车，当时我就问马叔为什么要跑，往哪跑？马叔对我说，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往山上跑，顺着山梁子往上跑。然后我也是一惊，也不管什么，甩开脚丫子就往山上跑，跑了一会回头看见马叔还在石场里。我就又问，马叔快跑啊？马叔当时说，你先跑，我得先把老锤、洋钢藏起来，可不能便宜了这帮孙子。
警车已经离咱们石场很近了，我就冲着马叔喊，来不及了，他们已经上来了，快跑啊。警察上已经有人喊话了，让我们停下来不要跑。
我也不跑了，一直等着马叔把东西藏在大石头后面藏好了。这个时候，警车已经在石场外面停了下来。下来七八个警察，领头的是个麻子。他们已经开始朝石场跑过来了。马叔才开始跑起来。
我一直等到马叔和我一齐的时候，才又开始跑起来。那帮警察就在后面追。到了一个大的后山梁的时候，我一下子扑过去，拽着一根树根，爬了上去。然后回头等着马叔。
马叔的身子太虚了，已经几乎跑不快也跳不起来，到我爬上去的那道山梁时，他没有爬上来，又跌了下去。反复爬了几次也爬不上来。麻子领头的那帮警察已经追到跟前，看着马叔笨拙虚弱的身子一次次的爬着，也不上前，就在后面围起来看着，笑着。
我当时真想抓起脚下的石头扔过去，可是最后又不敢，毕竟他们是警察，还那么多人。当时我就冲着马叔说，您再试一下，抓着我的手，我抓您上去。马叔当时说，王二你走吧。看来今天我走不了了。我就说，马叔，再试一次。你要是被他们带到派出所里的话不让你倾家荡产是不会让你出来的。马叔当时一听，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就又向那道大山梁扑了上去，我伸出手接着他的手，那些警察一看情况不对就齐扑过来扯马叔的脚。
当时马叔的手我已经接住，我另一只手撑着一根粗树根。那些警察又一拉，我力持不住就直接从梁上摔了下去，直接跌在了马叔的身上。那地上可都是石头啊。
当时我胳膊，腿上都擦破流出了血，可是脑子却还清醒着，马叔在我下面，我都不敢想。那个麻子警察一看见满身是血的我们，当时一愣，马上就对周围人说，你们看见我动手了么？周围的警察就都说，没看见，是他自己摔下来的。然后一帮人一下子都散去了，纷纷上了车，一溜烟就都看不着了。
然后我就把马叔背出了沟。
当时我已经哭的说不话来了。好长一段时间过后，我才慢慢对王二说，你救了你马叔一命，真不晓得该怎么谢你才好。
王二轻轻一笑，然后说，说起来我还要谢谢马叔呢。去年我在东关大桥上准备寻死，后来想通了就不想死了。可是又想着想着又想死了，要不是马叔当时及时的雇了我，说不定我现在连骨头都干了。
我当时叹了口气说，王二，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王二说，王姨，你们一家人对我这么好，你们都是好人，可为什么好人要是没有好报，让你们受这样的苦，而麻子警察那帮人作恶多端却能很滋润的活着。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至少也上过十几年学，我一直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就说，孩子，你还小，等你到了我和你马叔这样的年纪的时候，也许你就会明白了。
王二叹了口气说，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我当时就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仿佛又看到了龙龙的影子，又不由得哭了起来。
王二看见我哭，也开始不安起来，嘴巴张了又合，却没有说话。
我止住了哭，就问他，你马叔的病看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了，这石场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二想了想说，在背着马叔往医院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现在想来，我离开家这大半年，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家里肯定急死了。我爸虽然常常打我，但都是因为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天泡网吧的缘故。现在我就觉得我应该回去了，好好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又或者重新考大学，总之要回到他们身边。
我说，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孝敬的好孩子。
那天以后，王二就走了，我给了他五千块钱，虽然不够他大半年的工钱，但是我当时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王二开始不要，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需要钱。我就对他说，不管发生多大的事，背后都有家，只要有家就不怕，就一定撑的过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王二。
那天王二走后，我就直接回了掌柜的所在的病房。巧的是那间房间离我们家龙龙之前住的住房就差一个号，在那间的隔壁。二楼左起最里边的位置。病房里除了掌柜的之外还有三个人，昨天因为伤势过重已经走了一个，空出一张床位。
那几天我就一直住在那张床上，剩下的两个人都是断了胳膊或者腿什么的，整体晚上都是疼的哼哼乱叫。
那天我进病房后，掌柜的还在沉沉的睡着，身子动也不动。我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他，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掌柜的身子微微的动了一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我就说，吵醒你了么？
掌柜的无力的摇了摇头，问我，我住在这里多久了，家里的孩子都怎么样了？
我坦白的说，差不多俩个礼拜了。孩子我还没告诉，娟娟已经大了，应该可以照顾二黑的，放宽心，好好休息。
掌柜的又问，石场怎么样了？麻子那帮人没再来找麻烦吧？王二呢？
我说，我把石场卖了，王二把你送到医院之后，就走了。回家去了。麻子那帮人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医院。
掌柜的哼了一声，问说，怎么把石场卖了？没了石场我能做什么啊？我们家要怎么过啊？
我说，当前你的病最重要，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掌柜的不再听我说话，嘴里喃喃的说，王二是个好后生。忽的又问我，王二走时，你给工钱了没？
我说，给了五千，当时我就能拿出这么多了。
掌柜的又问，家里还有钱没？
我说，我把石场卖了，又把之前卖石头攒的钱都取出来了，现在都给你治了病，一毛钱都没有了。
掌柜的脸色苍白，我当时都后悔把这些告诉他了，他又说，这么说，家里都没钱了么？准备留给亲戚还的钱也都拿出来了么？
我“嗯”了一声。
掌柜的躺在病床上沉默了好久，末了才说，我们出院回家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当初医生给我说，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是基本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内脏，所以可以出院回到家里静养。但是又告诉我的是，掌柜的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长时间从事过重的劳动，身子已经虚弱的很危险了，这次失血这么多正是雪上加霜。所以告诉我掌柜的以后再不能干重活了，否则随时都会有倒下的可能。
我们家掌柜的身子最终没能躲得过去，把身子拖垮了。
后来出病房的时候，我扶着掌柜的尽量靠着墙走，只为了不让掌柜的看见之前那熟悉的病房。可是最后还是没能躲得过掌柜的的眼睛。掌柜的慢慢走到那件病房跟前，身子颤颤的，一抖一抖的。
病房里已经住上了其他不同的病人，掌柜的静静的看着，嘴里喃喃的说，这医院不让人进太平间被抬着出来、不让你把兜里的最后一毛钱花光的话是根本不会让你出去的啊。
回到家的那段日子，掌柜的消沉了好久，整天哪里都不去，也不说话。整天的不住的抽烟，整天不住的咳嗽。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我能体会他那种心情，我们毕竟已经是三十多年的夫妻。
后来他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我就把他的烟偷偷的藏了起来，他总是能很快的找到，又继续的抽起来。他舍不得的买好烟，都是抽那种灰色的，没有带过滤嘴的那种劣质土烟。一抽起来一屋子的烟雾，一根接着一根，跟吸毒似的，然后把自己的整个脑袋都沉浸在烟里。
我后来就对他说，你少抽点烟行不行？掌柜的开始不搭理我，后来我问的烦了，他就会说，你不要管我！
我就说，我不管你能行么，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要为孩子着想啊。
掌柜的忽的从门槛的沿子上站起来，大声说，你要我怎么为孩子着想？我现在手上连锤子都拿不起来，我不抽烟，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现在完全是个废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我就说，你动不了，就在家里呆着，这不还有我呢么？
掌柜的哽咽了，说，看着你一个人在外面干活挣钱，我却呆在家里干吃饭，我心里难受啊，我还算是个男人么？
我说，我们都是三十年的夫妻了，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过日子本来就是两个人相互帮持着过么，分什么你的我的？
掌柜的身子颤抖起来，丢掉烟头，又点了一根说，当初我和你爹喝酒的时候，我当时就拍胸脯说过，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我一天福都没能让你享过。
我说，咱们家的日子现在虽然过得难点，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后悔过。
掌柜的就说，淑芬，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我当时感激的说，这是你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像我们这样在农村结婚的夫妻俩，不会说什么可亲的话，也不会为对方做什么可亲的事，只是看着掌柜的眼睛，我心里就觉得很踏实，觉得这辈子没有跟错人，我相信他也一样。
掌柜的自从不能做事的时候，家里一下就没有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我又去做过搬水泥，铲沙，后来又去卖凉粉。为了不再让城管抓住，我就蹬着三轮一直在走，一边吆喝，一边走街串巷，那会儿碰到有人来买凉粉的，我就停下来，卖完又继续走，蹬的累得不行就下车推着走。反正是不能停，一直要在路上。
一天下来，脚上都是燎脚泡，脚背肿的老高，鞋都脱不下来。
那一段时间也苦了我那一家子。我一天也不在家，娟娟一天也不着家，吃饭问题确实成了一个问题。没办法，每天只好三顿饭都是吃凉粉，吃卖剩下来的凉粉，一开始二黑都是抢着吃，吃到后来都不想碰了，以后吃了几个月后，二黑见了就直摇头也一直拉肚子。
可是这一切都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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