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我们被赶出自己的家,住进了弄堂,生活于“七十二家房客”之中。在那里,我认识了邻居家的孩子皎皎,我们很快成了玩伴,三天两头去他家玩。皎皎的爷爷黄老爹患了中风,整天坐在轮椅上,口歪眼斜,手脚哆嗦,生活不能自理,全靠皎皎的奶奶李阿婆照料。两位老人的子女都在外地,李阿婆除了伺候黄老爹外,还要照看皎皎,一家子的事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整日忙个不停。
李阿婆那时六十多岁,身条瘦高,很白净,一头灰发在脑后扎了个发髻,看着干净利落。在我印象里,她永远都穿着围裙,戴着袖套,从早到晚忙进忙出,没有一刻停息。如果天气好,她会推着黄老爹到外面去兜风,有时还会把黄老爹扶起来,搀着他拄着拐杖走上几步。黄老爹看似很难伺候,经常瞪着李阿婆,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呜声,似乎在诉说着他的痛苦,可李阿婆并不介意,只是好言安慰,仔细服侍着他。
有一天,邻家的一位阿婆来串门聊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原来李阿婆先前是别人的老婆,是黄老爹赌牌时从别人那里赢来的。我那时虽然很小,但对赌博、婚姻这些已经有了概念,我顿时觉得这件事很黑暗,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怖。于是就去问了皎皎,他说他知道的,但他们家从来不提这事,也没人敢问,他让我以后也别再问这事了。我知道他不高兴了,以后就再也没提过。我原来只觉得黄老爹是个慈眉善目的垂垂老者,知道这事后,突然感到他的面目非常凶恶,以后就不敢到皎皎家去了。
在弄堂里住了一年后,与周围的邻居都熟悉了,渐渐地了解了皎皎家爷爷奶奶关系的原委。原来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一带的老住户都清楚,只是大家都不怎么说起。
黄老爹年轻时是黑道上的,用上海话说,就是个“白相人”,解放前在青帮大佬“烂脚柄根”手下当打手,混迹于赌场妓院,干得是敲诈勒索,砍人贩毒的营生。邻居们说,黄老爹满身都是纹身,解放后不敢露出纹身了,所以再热的天气他也是穿着长袖的。我这才明白了黄老爹夏天不穿汗衫的原因,原来他是要遮掩纹身。
李阿婆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原来的丈夫也是个“白相人”。有一次,李阿婆的丈夫和黄老爹赌牌,把钱物输了个精光,没有东西可抵了,按道上规矩,黄老爹要砍他一条胳膊,他害怕了,就求着黄老爹让他用老婆来抵,希望能放他一码。黄老爹对李阿婆的美名早就有所耳闻,想想砍他一条胳膊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抱个美人归呢,于是就把李阿婆领回了家,从此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养育了好几个孩子,包括皎皎的爸爸。这儿的老住户都说黄老爹对李阿婆很好,从不打骂她,还给她钱花,李阿婆也很贤惠,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由于黄老爹干的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李阿婆整天为他提心吊胆,黄老爹几天不回家,她就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邻居们都说李阿婆那种牵挂是真心的,她已把黄老爹当做了自己生活的依靠,那个家就是她的一切。
解放初期,黄老爹遭遇了一次劫难,他被当做黑帮分子抓了起来,按当时的形势是凶多吉少,八成要被枪毙。李阿婆不顾一切地带着孩子们奔走呼号,大家都觉得这是徒劳的,劝她赶紧找个人嫁了,也好让孩子们有个生计。可她坚决不答应,继续不停地奔走,大家除了同情,也只能摇头叹息了。
也是黄老爹命不该绝,居然真被放出来了,据说是政府调查后发现他在解放前与国民党特务斗争过,算是有立功表现,可以抵除一部分罪过,于是把他放出来,交由街道监督劳动。
原来解放前一年,黄老爹在“大世界”遭遇了另一帮“白相人”,领头的与他有仇,黄老爹落了单,被对方一顿暴揍,直到不再动弹,对方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进垃圾桶,扬长而去。李阿婆不见黄老爹回来,情知不好,就到他常去的地方寻找,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黄老爹,便跪着哭求别人帮着把黄老爹抬回家。黄老爹命硬,将养一月后,缓了过来。黄老爹何许人,哪肯吃这般亏,于是招来了他的江湖兄弟准备报复。黄老爹的江湖兄弟号称“一百零八将”,大都是铁匠和码头工人,他们极讲义气,一致同意报仇,准备与对方拼命。
国民党当时也是腐败透顶,任何事都可以用钱摆平,为了事后可以脱身,弟兄们纷纷倾囊而出,据说当时他们议事的八仙桌上银元堆得像小山一样。黄老爹看差不多了,就立马行动,在街上堵住了那伙“白相人”,双方爆发了大规模械斗,死伤十几个人,黄老爹的仇人也被打死了。因为使了钱,又有青帮大佬“烂脚柄根”帮着说话,黄老爹他们果然没什么事,在警察局里呆了几天就回来了。
黄老爹的那伙对头虽然也是以开赌场妓院为业的“白相人”,却偏偏还卷入政治,平日里帮着国民党特务抓捕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欠下了共产党很多血债,那次街头斗殴事实上为共产党除了一害,也为黄老爹日后留下了一条生路。由于黄老爹的“一百零八将”兄弟里大多是工人,而那时工人身份本身就是政治保护符,再加他们有过打死国民党特务爪牙的行为,所以“一百零八将”没有被定性为黑社会组织,而被当做工人自卫团体,黄老爹与工人为伍,自然又被放了一码。
黄老爹为人虽然凶悍,却有一样好,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欺负左邻右舍,相反还经常帮助他们。谁家遇到麻烦或者受到黑社会欺压,都是黄老爹出面摆平的,大家对他多少有些感激。见黄老爹没被枪毙,还放了回来,邻居们知道没什么大事了,也就敢于替他说话了,于是纷纷到公安局替他说情,很快黄老爹就被解除监督劳动,安排进街道工厂当了一名工人,从此黄老爹就一直本本分分地靠劳动生活。
后来我去了外地,但和皎皎一直有联系,所以他家的情况我也一直都清楚。黄老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去世了,本来一直很矫健的李阿婆似乎被抽去了筋,从此变得呆呆的,整日无所适从,没过几年也去世了。皎皎家里在苏州为他们买了一块墓地,把他们当作老两口葬在那里。他们一辈子没领过结婚证,也没有结婚照,却实实在在地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养儿育女,苦乐与共,他们的感情,比许多明媒正娶,却勉强维持的夫妻要好得多。
有一年清明,皎皎他们去苏州扫墓,顺便约我去见面,又和我说了许多两位老人的事。黄老爹去世后,李阿婆不让下葬,硬是要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放在她床头上。小辈们不同意,可李阿婆非要这样,大家拧不过她,也只能由了她。直到她临终前,才叮嘱儿女,要把她和黄老爹一起葬在苏州,因为黄老爹是苏州人,李阿婆要让他落叶归根,而她自己是一定要跟着黄老爹的。
那年从苏州回来后,我感慨了好久。本来是一桩黑帮争斗,夺人妻女的悲惨之事,却演绎出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更有了一个温馨的结局。除了感叹世事难料,人生际遇无常外,不得不说,人性真是太复杂了,是世上任何智慧都无法预料揣测的。
黄老爹和李阿婆的故事看似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也多少有些逻辑可循。李阿婆原来的丈夫在危难关头,为了保住胳膊,不惜出卖自己的老婆,可见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对李阿婆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平日也不会善待她,所以当她被黄老爹领走时,虽然吉凶难料,却也不见得有多悲伤,毕竟对那个男人,她是不会有留恋和牵挂的。而黄老爹虽然干着黑暗的营生,却能一直善待于她,这或许让她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我相信他们之间不会有爱情,但随着生儿育女,随着共同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之间也积累了越来越深厚的亲情,这就是黄老爹遭遇困厄时李阿婆不顾一切挺身相救的原因。她不能让家庭没了男人,更不能让孩子们没了父亲,任何一个有着正常家庭生活的女人都会这么想,也都会这么做。他们建立家庭的原因是畸形的,但他们后来的家庭生活却却绝不畸形。
如今很多夫妻是因为爱情而走入婚姻的,却因种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反目成仇,甚至连离婚都不能斩断他们间的仇恨。“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句话在他们身上不起丝毫作用,却在黄老爹和李阿婆身上应验了,这真不啻是一个讽刺。
又快到清明了,又忆起了那些故去的人们。年龄越大越怀旧,现在老是会想到几十年前的事,我仿佛又看到了李阿婆搀着黄老爹,拄着拐杖,在夕阳下颤颤巍巍踱步的背影。
赌场上赢来的女人,却相伴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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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也从此开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