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方女人的一生

一番忙碌之后我弯腰清理干净了粘到裤脚的黄土，使劲跺了跺脚，以尽量避免把泥土带上车，但后来又觉得这真是多此一举，应该早点适应和习惯与黄土为伴，因为百年之后我将不得不接受它、融入它、甚至成为它。是的，我刚参加完一个葬礼，一个普通的北方女人的葬礼，我叫她婶子。其实我与婶子并没有多少交集，故事的大部分内容也均是通过别人的口中得知的，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在此将尽量详尽的梳理与编写，想着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她的一生。

我的老家位于冀南太行山脚下，这里土地贫瘠，甚至可以说是穷山恶水，低矮的山坡上一年四季都是裸露出来的石头灰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吃水都要看天的贫瘠的山村却用另外一种资源养育了村里的两代人，那就是铁矿。

小时候，村子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漫天的尘土，天空似乎从来没有过蓝色。本来贫瘠的山坡上到处矗立着固定升降车用的井架，所有井架都是铁锈的颜色，但是与满山的石头灰色很搭。我从小就被灌输着井架附近危险的思想，所以那里对于我就成了神秘和挑战胆量的圣地。有一次父亲去铁矿上办事情带上了我，他在屋里跟大人谈话，放我一个人在外面玩儿。在北方山村里私营的小铁矿主体就是一个大井架，周围建一圈砖房供干活的人用，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我出门就到了井架边上，虽然大人总是说离井边远点，但我还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井边，小心翼翼的准备探头瞅瞅，看看井里到底有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扑面而来的阵阵凉风。

干啥子，离那个井窟窿远点！

一个清亮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女声从身后传了，吓了我一跳，回头看才知道是矿井的缆车开车员（负责矿井井梯的升降工作），她穿着浅蓝色的衬衣，绑着乌黑的马尾，抿着嘴，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她见我一愣又要做势呵斥，话还没出口，我就一溜烟跑掉了。

这是我与婶子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为数不多的有印象的几次照面，但我对这个情景印象深刻，直至多年以后这个情景仍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浅蓝色衬衣和黑色马尾，还有抿着的嘴唇。

与四叔结婚后我才对婶子有了一些了解，重庆人，跟同乡一道来北方打工，很少回家，每逢过年过节其他民工都会回家看望老人孩子，但婶子很少会，或者说几乎不回，就是在跟四叔结婚后在我印象中也只有头年回去过一次。

说起婶子跟四叔的婚姻，那可是一段佳话。

北方村子里的习俗，结婚对象都找三乡五里的，因为距离近，男方女方家里人一打听就知道对方家里人的脾气秉性，在村里的口碑和地位，当然了，对方的经济情况也是重点考虑项。而从南方来村里矿上打工的都被叫做南蛮子，似乎古代就有南蛮这个词，由于我们村四川和重庆来的比较多，由于说话口音相近，所以他们有统一的称呼，都叫做四川锤子，因为印象中四川人普遍比北方的人个子矮，但是精壮。而像下井这种活儿个矮精壮的南方打工者还是比本地人有优势。

婶子就是来自重庆，但我至今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地方。也不清四叔是怎么跟婶子认识的，印象中最深的便是爷爷奶奶的反对和阻挠。理由再明确不过了，外地人，不知根儿不知底儿，结了婚媳妇儿一不高兴跑了都不知道去哪找。可当时年轻气盛的四叔似乎家里人越是反对他越来劲儿，最后直接跟这婶子搬到矿上去住了，十天半个月也不回一次家。村子里的人也有看热闹听笑话的，好歹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大家虽然打趣说笑但还是可以接受，年轻人嘛，观念思想都跟老一辈儿一样了社会还怎么发展，怎么进步！

随着时间久了，家里人也就慢慢接受了婶子这个外地媳妇儿，一大家子商量着，磕磕绊绊的给他们举行了婚礼，四叔也算是终于修成了正果。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县城，我也转学到县里读书，回老家的次数便渐渐少了。四叔和婶子的日子到也过的顺风顺水，添了一儿一女。婶子也乐于在家中相夫教子，渐渐融入了村里的生活，有几次回老家见到婶子甚至很难想起她是来自四川。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这明明应该是个幸福的故事，遗憾的是，人生总有不如意的转折点。这转折来的生硬而且突然，任一个人再努力再强大都无法幸免。

随着国家政策的不断完善，村子里的小铁矿都干不下去，原先只要有力气有胆量就能挣的钱现在得有门路有后台才能干。村里许多小铁矿都成了非法经营和盗取国家资源。矿主们不敢冒犯罪的风险，全都停业去市里买房养老了，两口子都在铁矿上班的四叔跟村里和外地的其他打工者一样，一下子就断了经济来源。村子里的耕地本来就贫瘠，加上连年的大肆采矿，已经基本荒废。成片的耕地因为下面被掏空而成了塌方区。四叔和婶子本来商量着一块出去打工的，去南方或者更北方。但转折还没有结束！

原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孩子做饭洗衣服的婶子已经习惯了倒也没觉着累，可一下不上班后在家闲着时间长了却时常觉得腰酸背痛，多休息也休息不过来。去县里医院检查了检查，得到的结果感觉就是个晴天霹雳。婶子得了骨癌，而且是晚期。后来四叔一家又去省里的大医院做了复查，结果依然一样。

后来婶子去医院做了个手术，说是癌细胞在胸椎蔓延已经使胸椎骨异常脆弱，像是咳嗽一样的震动都有可能将骨头振碎。这次手术就是为了取出刺入胸部的一块碎骨，以减轻病人的痛苦。

这次手术后，婶子就开始卧床养病，再也没能起床下地。

回过神来，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去描述一件残酷的事情，忽然觉得有些写不下去了。那种躺在床上等待的绝望，灵魂被死亡慢慢榨干，身体被病菌慢慢腐蚀！好几次家里人都觉得病人已经咽气了，可又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努力的组织词汇，构思语言，可越想要详尽得描述我的感受，那种铺天盖地的压抑离我就越近。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承受，这样的事情迟早会降临在我头上，降临到我所爱的关心的每个人头上。身体上的痛苦，灵魂上的煎熬，直至生命尽头。

我决定草草收场。如果有耐心看到这里的读者，对不起，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作者。

婶子去世时已经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全身浮肿，皮肤溃烂，此时的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

在下葬的那一刻，我仿佛见证了这个生在南方但今后只能存在于少数几个北方人记忆里的女人的一生。好在四叔还有一双儿女，希望她们长大后仍能记得自己的母亲年轻漂亮，风华正茂时的模样。

浅蓝色的衬衣黑色的马尾，还有抿着的嘴唇，仿佛开口就要呵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