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已经到来的时刻,似乎是过去用力祈求也未曾得到的时刻,当我不再祈求,它反而如黑夜般悄然而至——冷静甚至苛责的不再期待爱情的时刻。
女人,这个词是极好的,它比男人更具魅力、更具有某种俘获人心的能力,像是夜晚的暖色调灯光、像窗帘的柔纱,安静的悬挂在高处,又有一种随时能够触摸或置身其中的感觉。北方女人,这个词也很好,除了女人这个字眼所具有的俘获人心的柔软外,还带一点自然的粗野的柔软,那种柔软是广阔的,像驾车在平原中间的公路穿梭那样,肆无忌惮的奔跑的同时感受风从耳后吹过的那种广阔的柔软。
阳光正照在那条柏油马路上,它看起来焦躁又老态,沙尘漫天。沿着这条公路一直往前,百公里外才能看到村庄,除了公路就是无尽的沙漠和少见的干枯的胡杨。太阳直到晚上六点还以壮年的姿势悬挂在空中,散发着橙红色的光,沙漠也是橙色的,散发着用力生长的味道,沙粒的柔软中略带坚硬,同样散发着一种和大地抗争的味道,即使这里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女人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地理方位来看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但她更愿意别人称她为北方女人,西北人,这个词显得局促不安,显得狭窄,更像是从某个逼仄的巷子里走出来的女人,她见过的天地、沙漠、以及无数男人叫她坚定的相信她是个北方女人,她喜欢这个称呼,尤其是在她遇见另外一个男人,以接纳、包容甚至带着拯救的意味去爱那个男人的时候,更加坚信她是个北方女人。
男人自南方来,更准确的说自沿海一带来。具体相识于怎样的下午、有怎样的心情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一道旅行结识的,间隔太久,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忘记任何一个微小的瞬间,只知道男人自台湾来北边,从台湾的某个渔村而来,刚定居在此处,三十出头、挺阔的鼻梁、日晒后小麦色的皮肤,总是沉默,还不太适应北方燥热的气候。
“一道走走?就今晚,去吉布鲁餐厅喝咖啡”。男人问。
“听说是一个退伍军人开的,参军的时候,意外伤了腿”。男人说。
“好啊”。女人应邀而至。准时在晚上八点走进了咖啡厅。
男人坐在靠墙的角落里,低着头,昏暗的灯光打在木质的桌板上露出一道道纹路,兴许是杨木的,兴许是别的什么木头,北方从不缺用来制作桌椅的木材,种植林遍布。大概因为使用年限过久,木桌上泛着深深的油光,不是肮脏的油光,那油光是透亮的,像清水浮在桌面上,是透亮的,坚硬的那种透亮,很像男人沉默时,眼睛里的光。
男人点了美式咖啡,女人点了双倍浓缩咖啡,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女人是不擅长喝咖啡的,但是她爱喝,只知道她喜欢足够苦的、味道足够干净的咖啡,如果在咖啡顶部拉个花或者挤点牛奶,就像是某种亵渎,就像沙漠公路里突然开出玫瑰,她会捂着眼睛,发誓再也不到沙漠里穿行。
男人偶尔说起他的家乡,靠海以捕鱼为生,总有台风肆虐的时候,父亲死于一次海捕,母亲在父亲死后改嫁,改嫁的时候只带走了尚处幼年的妹妹,他则交给叔叔寄养、帮助同为渔民的叔叔翻晒鱼干、卖刚打捞出海的带鱼。餐厅里异常安静,五六张木质桌椅拍成两排坐满了人,钢琴师正在走廊中间弹唱《最后派对》,浅色的灯光打在琴键上,偶尔旋转打在他脸上,就是那个退伍军人,声线压得很低,像咬着牙齿发声,男人沉默着,握着手里的杯子,看着女人。
“你很漂亮,尤其是眼睛”。他说。
“我很少见到,眼睛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他继续说。
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他说的唯一一句关于北方女人的话,女人沉默的微笑。关于漂亮这一类字眼,她不知道如何答复,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告诉她了,她是漂亮的,周身散发一种生育活力的那种粗旷的漂亮。钢琴师换了曲目,邻座的客人相继离开,他们继续沉默对坐,男人的手扶着咖啡杯,偶尔也看向女人,看向钢琴师,带着腼腆的笑容,更可以说是羞涩的,三十岁男人脸上少有的羞涩的笑容。
北方城市的夜生活漫长而复杂,临近十二点看起来依然像刚入夜,大部分避暑的人,都选择去夜市,去五一夜市那样的美食夜市,啤酒、烧烤、男人敞开的肚腩顶在塑料桌子边上,燥热和凉爽一同到来,又在人群散去后消退,餐厅里净是饭后出来消暑或者约会的年轻人,也不乏中年男人,带着他们的情人,一些油腻的中年男人夹在其中,夜晚显得更燥热,但那种燥热好像是秘而不宣的,是可以被消解的或者等待被消解的。
如果此时身居南方、身居台湾某个小岛,恐怕早已睡熟,但此刻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的咖啡凉透了,钢琴师也收了场,坐在角落里看杂志。男人握着咖啡杯的手试探性的往前伸,想要握住女人的手,女人想象沙漠之外的世界,关于男人告诉她的海岛、渔民和天空,两个人指尖相触,影子留在泛着油光的木桌上,女人带着某种本能缩回了手,把手搭在双腿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理性,将手按在双腿上。
就那样一直坐到凌晨两点,一直坐到餐厅打烊。
“还能再见到你吗”。男人问。“明天”。男人问。
女人点头示意,男人上前拥抱了她。两个人沿着种着榆树的林荫道,送女人回家。
第一章
对于北方,我想我说得还不够,那种辽阔,似乎不能用语言形容,它更适合亲身体验,去住上一阵子,去沙漠里或者去草原上住一阵子。城市和别的地方不同,一边是待开发的郊区,一边是少数民族和商人往来的富庶的街区,这很不一样,在现代建筑里,你会看到信奉穆斯林的教徒做礼拜的那种清真寺,也可以看到法式建筑里的那种钟楼,鸽子在和平广场飞行,围绕塔尖一圈再飞回来。夏季的燥热显然已经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建筑也显得口渴,但站立的姿势永远像白杨树那样直挺挺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不时擦汗,他们脖子上的金项链、金手镯和他们土黄色的皮肤很相称,妇女们总穿黑色的纱质或者棉质的套裙,身体完全给衣物包裹住,头巾是必备的,这是用来区分已婚和未婚的标志物。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混乱的、杂居的、建筑物自成一派,人也自成一派,郊区的汉族绝不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去南门那样的成熟的少数民族街区,外来人更不可能独自去那些街区,虽然治安是极好的、人也是热情的,但就是少有亲密往来关系,这更像是某种约定俗成,彼此尊重也绝不越界的自然状态。北方女人和男人约会的地方,介于郊区和城区中间,大都是汉人居住,没有因文化差异导致的冲突,偶尔能见到几个在这一带上学的民族大学生,他们主修汉语,接受汉化教育,除了长相有别,其他举止和汉人并无两样。
第二日,男人照旧到餐厅来,北方女人如约而至。女人没有工作,无论白天黑夜都处在闲散状态里,靠着父母的接济生活,但她不在乎,父母的钱财足够养活她的了。男人换了件浅灰色衬衣,看起来应该是羊绒衬衣,袖口有轻微磨损。女人穿一套黑白相间的连衣裙,是那种纱质面料的合身的连衣裙,上身是吊带样式的,露着锁骨和后背,日晒过后的棕色皮肤泛着亮光。
餐厅比往常更热闹,为纪念开业五周年,老板请了乐队助兴,屋内挤满了人,灯光比以往调得更暗,公共场合禁烟令还没有全国实行,偶有烟雾从某个角落里飘来。男人照旧坐在那张桌子边,一个方形盒子放在男人右手边,等待女人到来,他打算将母亲留下的一件旧首饰送给女人。
吃过正餐他们改喝酒,男人借着尚未发作的酒劲,把首饰盒推到女人面前。
“一直想把这件礼物送给一个女人,但就是不知道给谁,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他说。
“这是我母亲改嫁前留在家里的,可能是忘了带走”。他说。
女人打开首饰盒子,是一个蝴蝶吊坠,是镶金的玉蝴蝶吊坠,由一根红绳子系着,玉表面有轻微的刮痕。
“它很漂亮,你母亲一定也很漂亮,会戴这样玉坠的女人,应该很漂亮的”。她说。
“是的,男人们都想娶她做老婆”。他说。
“她改嫁给了一个有两艘渔船的男人,男人死了老婆”。他说。
“尸体还停在殡仪馆,他就来提亲了”。他说。
女人沉默,她不知道如何应答。
“你呢,有什么可说的”?他问。
“我没什么可说的,除了一心想到外头去,如果有远嫁的机会,是生是死我都会抓住的”。她说。
“你打算收下它吗”?他问。“希望你收下它”。他说。
女人看着首饰盒子,再看看男人,点头答应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着旅行,聊着他们的相识,女人说她记不清了,只知道汽车行驶在沙漠公路上的那个下午太阳是橙红色的,沙漠很美。
男人约女人再去旅行一次,去喀纳斯,日子定在深秋,九月底。
“还早呢,刚到六月”。女人笑着说。
离真正的夜幕落下,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谁都不愿意离开,哪怕只是坐在桌边傻笑、沉默,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餐厅的嚣闹是另一番景象,几个维吾尔族青年在摇骰子、喝酒,酒杯相触发出激烈的碰撞声,走廊的音乐声飘过门廊和大街相连,把外面的热闹不断引进来,每个人都是热闹的,心照不宣的热闹。
第二章
他说他爱她,偏巧就爱她,身边那么多女人他都爱不起来,就单爱她。他说他宁愿爱上妓女、荡妇,也不愿意爱她,他太苦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