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新闻里看到当天夜里将有英仙座流星雨。
“所以去看流星雨吗？”我问。
“去，那么大还没见过一回。”她的兴致顿然高涨，盯视着我，仿佛在脑海搜寻下一句话。
“城市的夜空有光污染，且高楼太密集，我们晚上去乡下吧。”
“好勒！”
黄昏时分，我们坐在办公室里，一面工作，一面还时不时侧看窗外天色。时间仿佛比往常拉长了好几倍，夜幕迟迟不肯来临。
七点左右，夜到底还是降临了。由于考勤的缘故，我们又在办公室枯坐到九点半，然后才驱车前往乡下石驳岸。
我停好车，然后与她踏着田埂，踱步到石驳岸前的一小片空地上。
空地前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池塘，水面黑乎乎的，塘边有几株两米高的桑树，还有一排已结出果实的毛豆。
距离此处一两百米远，有一处村庄。昏黄的灯火从屋舍的方窗射出，点缀着岑寂的夜。
“不错嘛，这里。” 她四下张望后赞道。
“如何不错？”
“好景，好风，好夜色。没有比这更好了哩。”
夜风温柔地将她侧额的一缕头发吹拂至眼前。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继而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撩到耳后。
头顶上方，繁星挂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有些星星忽暗忽明的，还有些不停歇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犹如星海里的指明灯。
“就这么等着好了，一定能看到的。”我开口道。
“那等等看。”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并没有看到流星。大概所谓“流星”就是一眨眼功夫的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
我们依旧定定地仰望星空，目光片刻不离。无聊之余，我开始幻想那缥缈的夜空中是否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是否陈列着这世上没有的珍奇，是否有牛郎织女提着灯笼在天街闲游。
又等了十分钟，还是不见流星的影子。于是我们开始聊起天。
“喂，你说这个英仙座流星雨，会不会只是个噱头，其实压根就遇不上，或者只在那些高原地区才容易碰见？”她一面发问，一面俯下身子用手不停地挠被蚊子叮咬过的小腿。
“不至于吧，难不成网上那些星空大图都是住在高原的人拍的？”我语气不定地喃喃自语道，而后转过身，把目光移向后边的星空。
周围蛙声一片，不知其来自田间抑或周边的草树，那不失为整齐的悦耳音律宛如助兴的祈祷。
话间，一颗流星正从我们头顶左前方的夜空疾速划过，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仔细地观察或思考什么，仅仅只用视线捕捉到其消失前的一瞬间，如此而已，全程不过零点零几秒，甚至我不确定能否因此归为“遇到”的范畴。
事后才开始回忆：那流星正如电视上所见的，是白色的，呈笔直的一条线形，倏然从天空东南隅现身，又在刹那间消失。
“看到了吗，刚才？”
“看到了，虽然只有一瞬间。”
“人生还是头一回。”
“是啊。”
我们舒缓了一口气，从仰视变成平视，仿佛目的已经达成，接下去能否再看到流星，或还能看到几颗，纯属锦上添花而非必要之事了。
“据说古时候的人们已经开始研究星象了，明清时期的皇帝不惜花重金聘请外国传教士入宫从事相关科研和教学”，我循着对《钦天监》一书的记忆如此说道，“然而这只是属于皇家的学科罢了，与百姓无缘。为了加强统治，统治阶级就将星象与皇权联系起来，恰恰百姓也十分迷信这个。总而言之，当时的星象学，多半只是为了统治本身的便利罢了。”
“很有意思的历史”， 她仿佛似听非听，目光仍游离在夜空中寻找着什么，“可是具体怎么联系起来呢？”
“依照古时的说法，天上的每颗星有其专属的名称，且对应地下的一切事物。比如紫薇星，它对应的，我记得是地下的皇宫。还有一些星星对应皇宫的车啊马啊，然后某些特定的星轨，代表皇宫内外的分野“，我沉吟一小会，搜肠刮肚一番，继续说道，“他们还利用星象占卜吉凶，比如把某颗星有无按照既定轨道运行作为判定吉凶的标准。这不就有了所谓黄道吉日之类的说法。”
“哇，原来是这样的啊。”这番话仿佛令她醍醐灌顶。
我们继续凝目细望天空。不远处的阑珊灯火又灭了近一半。夜色更深了。陪伴我们的只有风和蛙鸣。
我们又陆续看到了十二颗流星，以飞快的速度，从不同的方向划过天际。流星并不很亮，且我觉得它们逝去之快，犹如不曾动过，只待在原地罢了。这好比在夜空中架起了无数静止而隐蔽的细丝，而流星正是细丝本身因某种契机散发出的光泽。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能看到那么多流星。诚然，在我们目不能及的地方，一定远远不止十二颗。
四更天，灯火彻底灭了，眼下寂寥一片。我们在空地上盘腿坐了一会儿，渐觉困意压来，便起身折回。
车开到石路尽头的小河边，即将左转时，她突然拍打几下我的肩膀，急切地大喊了一声：“快看，是颗大流星。”
我透过摇下的车窗朝夜空再度望去。那是颗硕大的“流星”。确切地说，它并不在我的认知范畴。
它散发出更明亮的白色光芒，以较慢的速度——慢到俨然可以取出相机并用其记录下来的程度——在天空东北角徐徐滑翔。
它拨开空气的同时，周围依稀可见染成靛蓝色般的彩云。
“你看到了吗？刚才。” 她问。
“看到了，那颗流星好大，大到有些可怕。”
“火流星？”
“不知。”
我们如同行注目礼般久久凝望着它，直至在我们视野里消失。那到底是流星还是陨石，不得而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它，也不得而知。我们分不清第十三颗流星，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如果说先前那十二颗还在我的知识体系里，那这第十三颗彻底将我带到了一个未识的维度，大有“庄生梦蝶”之感。
待回过神来，我才踩下油门，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儿。
回家后，我走到窗边，凭着窗栏，愣愣地仰视天空，试图找寻那缓慢的第十三颗流星的身影——或许在世界的另一角依然能看到它。
然而什么也没有。“别傻了，你现在待的地方，离乡下那块地，仅五六公里，而它大概早已飞了几百公里了。”我默语。
细细回忆，我竟颇为微妙地觉得自己方才化身为第三者并审视了一番当下的世界，彼时的我仿佛脱离了我，而仅仅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个人的存在变得并不那么重要。物与我皆无尽也，你是他者，他者是你。
那么，下一个遇到它的有缘人是谁？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困意却几乎消了。脑海里尽是飞快流动的细条白光，挥之不去。
刚才目睹的流星，开始在心中愈发朦胧，甚至在之后似睡非睡的恍惚中，我竟把它们看成了串联着的一颗颗顺次发亮的灯珠，如流光液体一般的美丽。
流星雨如一场梦幻，看流星本身更似一场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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