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晟似乎注意到附近有人,因此故意避开重要话题,钟孟扬窃不到情报,便转身回客栈。
“钟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方才没见着你,长逍以为你到街上去,也跟了出去。”区梓在房内安置行囊,抬头看他道。
“区兄,设计在下的火凤教徒正在外头,可能会同住一间客栈。”
“这怎么得了?要不要换地方?”区梓紧张地搓手。
“现在不宜轻举妄动。不过区兄尽可放心,这些人的目标是在下,不会对两位造成伤害。等胥兄弟回来时,再告知他一声即可。”钟孟扬让区梓宽a心道。原本欲避开官兵可能的搜捕,不料却撞上仇敌,他只能暗忖流年不利。他自己一人固然能对付,但拖累了两位局外人便是满怀歉意。
听钟孟扬如此保证,区梓松了口气,窝在墙角抽出竹简。钟孟扬在悦远楼时便见过那份竹简,只是当时没有细问,这次他瞄了几眼,竟发现不认得竹简上的字。所有笔划飘摇无边,仿佛劲风吹过。
“区兄,你这竹简上的字深奥难读,在下才学浅薄,不知是何意思?”
“这是罡体书,是前代旭朝尚未进行四灵革新前通用的古字体,后来只有贵冑使用,流传至今只剩少数人能读。在下幼时便喜爱研究古字,故还能看懂一些,抄家时只带走几本珍藏的竹简……说了这么多,还未回答你的问题,这篇其实是《朱羽经.天源篇》的一段。”
旭朝乃是昊朝之前的王朝,已灭亡六百余年,不过当时昊的开国君主赏了一块方圆百里的封地给旭朝皇族,于一百年前撤封。区梓说的《朱羽经》在学子中相当有名,也是太学指定书目之一,主要阐述上位者的权力正统论。成书于旭朝,作者不可考,但一般认为是当时皇族所著。
太学身为最高学府,学生将来都是做官的材料,因此会读《朱羽经》培养忠君爱国的思想。这本书钟孟扬再熟悉不过,为了教化蛮邦,此书是再好不过的教材。孺夫子入貊地教书时,也传授过《朱羽经》。
“区兄不改其志,将来必有大成。”钟孟扬赞道。
“唉,弱冠成志,还差两年便要行成年礼,却还是南北奔波,真不知何时能出头。”区梓叹道。
“去年冬贡时,闻司宗院流传来年会有大赦,也许很快皇上便会颁布诏令,皆时区兄便不必再受戍边之苦。”
“希望如此了。‘士坚毅而弘,忍辱而远,不以贫贱惮,不忖卑鄙懦。所以有道之士成业,取巧成佞。’”区梓望向窗边,喃喃念著。
又过了半会,胥长逍在外头兜一圈回来,钟孟扬很快地讲述事情经过。
“那可巧了,老板似乎是火凤信徒,特意挪出了间通铺给他们。”胥长逍苦笑道。
“他们既走水路,看来是要去望州,挨过这一夜就没事了。”钟孟扬说。
“方才同那些火凤教徒打照面,咱正好要进店里,但一伙人挡在门口,咱说:‘抱歉,让个路吧。’结果他们忙着跟老板叙旧,咱只好大喊:‘屠司诏好!’你们猜后来如何?那些人见鬼似的一哄而散,老板像棵木头站在那里傻笑。咱装没事走进来,他们缩了好一会才敢说话。”胥长逍将刚才发生的趣事述说了一遍。
区梓与钟孟扬也跟着会心一笑。万莲宗被立为国教后,基本上打压其他宗教势力的存在,因此火凤教徒一直以医疗互助团体的身分行走。但知情者当然它与宗教无异。
钟孟扬怕在客栈内相遇,便让胥长逍他们留下吃晚饭,自己则转至街上蹓跶。街上远比他想的热闹,上次经过沧津时,几乎没有逗留便乘船至望州,无暇饱览草市夜间的繁华。南北两地的食物能在香气四溢的摊子上见到,各种肉类一应俱全,小贩炒菜之余,不忘招呼客人。跟钟孟扬一样出来吃饭的人比肩继踵,他从未想过夜里能这么喧闹。
供人吃饭的地方用蓬布罩着,煮食则在外头,让人不必烟尘之苦。
钟孟扬走进卖饼的小舖,他要了烫水饼跟蒸饼。在屏州以北的地方,把面食类通称为饼,烫水饼便是加了盐、醋调味的汤面。帐内几乎坐满食客,因此钟孟扬便随意找了空位坐下。
他右方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聊得非常起劲,毫不在意旁人感受。
“大哥最近生意做得如何?”
“挺好的,大款子如水流,等会找几个姑娘同乐,都算老哥账上。”
“好啊,大哥一句话,小弟绝对不敢有贰意。不过大哥啊,您让大款子什么时候也让小弟沾沾。最近药材生意不好办,我那黄脸婆嫌钱不够多。”
“我这生意不好做,没这么容易的,我也只是替老板跑腿罢了。但最近那大款子又要了一大匹货,急得像要生孩子,明天还得赶去玄磷一带周旋。”
原本钟孟扬不在意两人谈话,但玄磷镇的名号勾起了注意,此处乃出产铁器的大镇,在铁物公卖的政策下,唯有持特许证的商人才能前往各个产铁区,此类商人属于凤毛麟角。
“两位大哥,初次见面,在下南方来的商旅,不知有否荣幸与两位认识。”他打听情报的老毛病又犯上身,忍不住向对方搭话。
“你是哪位啊?说话文气这么重,不怕老哥秽话喷脏你?”
“在下后生晚辈,先干三杯为敬。”说罢,钟孟扬连饮三盅,接着又向另人再敬三盅。
那中年商人拍手叫好,“小伙子好酒胆,老哥最欣赏这种人了。你打哪处来?做啥生意的?”
接着钟孟扬随意掰了籍贯,与两人畅谈生意之事。细问下发现这两人并非特许铁商,只说有管道能进铁区采购。钟孟扬知道他们虽豪放,却不会傻到跟陌生人说行内话。
他先故意左顾右盼,接着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在下替秋还大人办事,大人吩咐秘密暗访,入境购铁。”
“秋、秋还?”两人的酒兴瞬间惊醒一半。他们半信半疑地看着钟孟扬。
秋还原是高岳军将军,十年前至貊州东方的芜州平定叛乱,不久后拥兵自重,自封芜州总管。由于伐回回失利,朝中无力征勦,只得下诏册封。为了防范芜州,有数波精锐长期镇守周围,但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朝中最担忧秋还联络貊人,因此减免税赋,试图拢络民心。
两人还不完全相信钟孟扬。随着酒力逼催,自称老哥的商人说他的确是帮某大商贾联络玄磷镇,这类走私交易或已行之有年,一般而言走私铁矿并不会超过定量,毕竟几乎是农事用具,少部分则流入黑市,供游侠一类的人使用。近年的需要却不断暴增。
“买这么多铁做什么?”
“谁知道呢,如果是秋还大人,肯定是用来造反啦,哈哈哈。”两位商人喝得满脸通红,说话颠三倒四,估计明日醒来说过什么都记不得。
“秋还……这么说的话,这些铁可能是秋还遣人私购。”钟孟扬忽然觉得弥漫山雨欲来的压迫。芜州虽产少数铁矿,但为了保持长期割据,秋还定是要向外边走私。
但另个问题来了,“买主若不是秋还呢?”钟孟扬蹭了蹭鼻头,认为这些事都得请教孺夫子,才能做定夺。钟孟扬想不到出来吃个晚饭也能收获良多。
那两个商人还在猛力灌酒,钟孟扬抛下他们回到客栈,此时已过戌时。他草草记下今日探得的情报,又与区梓他们闲话家常几句,便入睡了。
翌日晨光未现,钟孟扬已在客栈后方的花园练武,厨房的人才方朦胧睡醒,准备早餐。貊人本无拳法套路的概念,他们每日锻炼身体,并搭配地形使用黔钩,主要是以实际肉搏的经验为主。钟孟扬懂得打拳,也是由孺夫子传授,但这些拳法与貊人认知相异其趣,因此只有极为少数人学习。
钟孟扬将两者融会贯通,反倒造就极为高强的身手,整个貊州七部的同辈人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你这套海拳打得挺不错。”有个人从廊上走来,粗鄙粗气的说。那人正是韩晟昨日训斥的莽夫。
“阁下过奖了。”钟孟扬戒备道。他一手握著黔钩,以便随时出手。
“我叫韩大木,也是习海拳出身。不过与你临沧的拳法不同,我是南派海拳。”
“原来是同道人,幸会幸会。”
那人并没有认出钟孟扬,或是忖钟孟扬早已身陷牢狱,因此没有联想到。
“跟我打一场吧。同是海拳,也得有高下。”韩大木比著自己,自信的拱起手臂肌肉。
钟孟扬暗忖:“这个莽夫还不知我的底细,正好愁那日怨恨未解,打一场也无妨。”
“在下接受你的要求。”
韩大木心喜,脱掉上衣,露出筋肉纠结的结实体魄,欲给对方下马威。但钟孟扬浅浅一笑,也解开衣裳,那身特意锻练过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饱满力量,而且经由方才的暖身,那身子仿佛脱缰野马。
两人同时向前,一交手便知底细,韩大木自恃体格勇健,招式大开大阖,猛力攻击钟孟扬要害。钟孟扬忽然朝下一铲,让韩大木往后退,接着紧捉住他的双手,让他无法出招。韩大木出力挣脱,却发现钟孟扬的力气极大,简直锁死他的手腕。
微曦初乍,温柔地描过沧津。
“啊!”韩大木面色狰狞,极力想摆脱钳制。
钟孟扬一开始便打算要如此挫他锐气。这身力量是在貊地山区练来,若遇上许龙那样的彪形壮汉尚不知敌不敌的过,但对付韩大木绰绰有余。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韩先生不出招吗?那便轮到在下了。”钟孟扬笑里藏刀,转手一脱,集了五分力将韩大木打了近十步远。
“妈的!”韩大木心有不甘握紧拳头。
“定是韩先生昨夜睡不好,才失了神,否则在下怎么侥幸打中一招?”钟孟扬抱拳笑道。
“哼。”韩大木捡起衣服,挂在肩上阔步离去。
“莽夫。”钟孟扬说。他也拿着衣服,回房盥洗一番。
炊烟袅袅,唤醒饥肠辘辘的胃,钟孟扬整理好衣冠,三人满心期待丰盛的早点。却听见楼下叽叽喳喳一片慌乱,原来是一队官兵围住客栈,领头的人说:“奉命捉人,请配合调查。你们分头去找,你带另一队人堵在渡口,别让人跑了。”
官兵四散而去,命客栈内用早餐的人起来一一检查。钟孟扬三人赶紧往房里走去。
“被识破了吗?太快了,咱估计还得一天的时间啊。”
“官兵是冲在下来的,在下不会给两位添麻烦。”钟孟扬想到了韩大木,其中一个想法认为是韩大木认出他来,所以向官兵通风报信。
“你忘了是咱们一起骗长牧吗?我们三个一样都成逃犯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区梓满脸忧容,看着窗外集结的官兵。
“先别怕,如果真有不测,在下会保护两位上船。”
“怎能留你一人在此?”区梓说。
“两位到临沧后去请孺夫子替在下辩白,孺夫子定能化解误会。”钟孟扬交代道。
胥长逍望向门外,说:“有四个人上来搜房,咱们要走要趁快。”
“但路都有官兵把守,要怎么出去?”
“从那里。”钟孟扬指著窗户。
“要跳下去吗?”区梓惊讶地问。
“这里是二楼,跳下去不会有事的。”
“奉命捉人,请配合调查。待在房内的人不要妄动,只要配合检查就没事了。”外头已传来官兵吆喝。
钟孟扬喊道:“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先走,在下殿后。”他将两人推到窗前,并密切注意外边动向。
“我恐高啊……”区梓望了眼窗外,颤著身子说。
“嗄?”钟孟扬也摸不著头绪了,不能跃窗,难不成要坐以待毙?他只剩一个办法,击倒查房的官兵。
“你们躲好,在下会尽快摆平他们,然后我们再从后门出去。如果真的没办法,在下就打一整路,一定会将你们平安送上船。”钟孟扬摆开架式,等待官兵上门。
那四名官兵走进房里,劈头就说:“都站好了啊,这房内就你们三人是吧?”
“看他们不像火凤教的人啊?”
“你怎看得出来,还得查验才知道。”
胥长逍立刻从钟孟扬身后走出来,比著万莲宗的莲指手势,恭敬地问:“上座庇佑,不知道四位追查何人?”
“咦?你也是万莲宗的吗?”
“上座之法何其伟大,宇内万民有谁不信万莲。”胥长逍语气虔诚,就像沉浸多年的信徒。
官兵面面相觑,毕竟万莲宗乃是国教,若对其信徒轻举妄动,绝对会遭惹横祸。何况万莲宗真正的信徒皆有不低的身分,随便一个都可能是极具威望的乡绅。他们见胥长逍的衣服是上等料子,又一副虔信的模样,心里也嘀咕这人不能得罪。
“我看这位少爷大有来头,再说追缉的人脸上黥字,这三人白白净净,不像我们要抓的人。”
钟孟扬他们知道官兵的目的是火凤教徒,不过三人也是未公开的逃犯,因此还是得处处为营,以免被抓到辫子。
“若有需要咱们配合之处,请尽管开口。”
“在这里!是韩晟!快来人帮忙围捕,别让他们逃了!”楼下的喊声打断四人的疑惑,他们立马转往楼下。
“那些人犯了什么事?出动这么大的阵仗?”胥长逍假意关心。
“有人密告火凤教徒聚伙走私,此事牵涉屏州九郡,故州守大人直接下令各衙门追捕相关人士。打扰三位少爷了,我们先抓人去。”
那四名官兵匆匆忙忙跟着追上去,钟孟扬朝窗外看去,韩晟那些人果然在街上逃窜。这时他想起昨天在饼舖遇见的走私铁商,忖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连,但他不打算告诉两人。
这场追捕有惊无险,让三人决意要尽快动身,于是简单啃了几个馒头,便收拾行囊,换上商人打扮往渡口去。等著搭船的人潮不减,大家都在讨论火凤教的事。
“恐怕是朝廷给安的罪名吧?”有个人说。
“可不是吗?角天师济世救人,怎会干走私这种事情?贼阉僧不去管,倒是成天欺压百姓,年都过不好了。”另一人抱怨道。
“算了,算了,人多嘴杂,少说为妙,上个月我乡里才有人批评万莲宗,被捉去砍头。”
因此那些人也不敢再多说,对于阉僧的跋扈是敢怒不敢言。事实上因为阉僧滋扰民间,因此西北一地盛行的祖龙派、东南沿海香火鼎盛的正气道,皆颇得民心。当然最负盛名,势力最大的还是火凤教。从天师角要离五年前就以滋众扰政的罪名遭通缉,但角要离仍可以走遍四地,足可见底下有多少人暗通。
“三位客官要至望州?”船夫打着哈欠问。
“临沧。”
“哦?往这里走。”船夫兴意阑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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