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寒气之逆极，故为大寒”，隆冬十二月，大寒时节。

一

北风把田野中的枯草狠狠地吹倒在地，那些枯草又倔强地立起。一旁的杨树，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用残留的树叶，沙沙地为枯草鼓掌。

林芝坐在风中，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拂着她的脸，脸上的泪痕瞬间被寒风吹干，有一种皴裂的疼。她茫然地看着空旷的田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就在今天，九十岁的老娘走了，她与娘家最后一根维系的线也断了。

哥哥一直不肯原谅她，难道自己从此没有娘家了吗？她如雕塑般地坐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二

三十多年前，林芝二十三岁，出落得花容月貌。四乡八村的小伙子，看到她就觉得移不开眼。可是一打听到她的地主出身，便大部分都没了下文。

那是一个讲究阶级和成分的年代，上大学都是要推荐的。没有好的出身，你的前途会是一片灰暗。

有两个人没有退缩，一个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武英，是个能在村里横着走的人物。还有一个是文胜，出生自根正苗红的贫农家庭。武英没有退缩，是因为有恃无恐；文胜没有退缩，是因为一腔深情。

林芝不喜欢武英，她看不惯他的横行无赖。林芝不能喜欢文胜，因为两个人隔着出身的鸿沟。

只是，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文胜有年轻人的激情，他不愿放手。他凭着自己的满心热血，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

理所当然，他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他有三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儿子，因为林芝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父母开始行动了。一方面托人打听安排他相亲，一方面给林芝的父母施加压力。

在夹缝中小心生存的林芝父母，对林芝苦口婆心地劝告之余，也加紧了给林芝寻找婆家的进程。他们知道，武英绝不是女儿的良配。

很快，文胜的父母给他找到了合适的女孩，林芝的母亲也给她相中了一户人家。男人成分好，忠厚老实，孤身一人，唯一的不足是腿有点瘸。

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看起来再没有回转的可能。

三

林芝还记得，那件事发生时，应该是一个春天。因为那时候天气虽然很冷，但是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

有一天晚上，文胜偷偷来找林芝。两个人约到了村后的麦田。文胜满脸憔悴，拉着林芝的手说：“阿芝，我们私奔吧！”林芝哭着摇头，因为她知道，私奔的后果太严重，他们承担不起。

林芝把自己投在文胜怀里，任性地让自己享受这最后一次拥抱。当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谁也没有发现，黑暗中那双怨毒的眼。

第二天，眼睛依然红肿的林芝刚刚起床，就听到门外一阵喧闹。她的心忽然紧了起来，慌慌地出门查看。她看到武英带着几个人押着文胜往生产队走，武英用恶毒又得逞的眼神看了林芝一眼，吆吆喝喝地走了过去。

原来，前一天晚上，就在她和文胜见面的地方，生产队的麦田被人糟蹋了一片。而现场，遗留有文胜的笔记本。

林芝六神无主，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做，她能做什么。当时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事情的结局会是那样的惨烈。

当天晚上，文胜自缢身亡！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林芝愤而投井！被及时救起万念俱灰的林芝，还没有找到下一次自我了断的机会，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为破坏生产逼死人命被判刑十年！

乱了，一切都乱了！林芝没有想到，事情最后的版本，竟然是父亲逼婚不成，愤而损毁麦田栽赃嫁祸，致使文胜蒙冤自杀。

可怕的人心！可怕的乱世！

哥哥气红了眼，要把林芝赶出家门。是母亲求情，将林芝匆匆嫁给了瘸腿男人。

后来父亲在狱中去世，哥哥从此不再原谅林芝。

四

林芝想到这里，觉得心里有难抑的悲痛和莫大的委屈。自己五十多岁了，哥哥也六十了，难道兄妹俩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了此残生吗？

寒风中，林芝忍不住大放悲声。

哭累了，她埋下头继续抽泣。

“姑妈……”有人叫她。

她抬起泪眼，看到了阿成，哥哥家的小儿子。

“姑妈，风大，我送你回家吧。”阿成扶起林芝。

“是――，你爸让你来的？”林芝颤抖着声音问。

“嗯。”青年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这个模糊又简短的字，成为林芝三十多年来压抑的心灵的救赎。她抬起头，看到了寒风中的阳光。

大寒到顶点，日后天渐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