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段绪是不喜欢和老孔下棋的,棋技臭,棋品差,可今儿个,被困在这楼里,他也只好找老孔下棋了。
“唉?老孔,你说这孙队长最近怎么吃这么深哪?”段绪往前靠了靠,压低声音,“听说戴老板亲自给了嘉奖?”
老孔一哂,把卒往前顶了顶,撇撇嘴,很不屑,“谁知道踅摸上了哪家太太的床,得意不了几天,你且看着,搞不好就是个断子绝孙。”
段绪哈哈大笑,直言老孔太损了,“过年到现在,我看人家孙队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把党国的事业当成自己的家业,我啊,惭愧呐!”
“段处长,你我这才是明白人,你说咱出来干革命是为个啥?指不定现在就有个黑咕隆咚的枪口对着你我的脑瓜子!不图点资本,谁冒死出来干革命?蒋宋孔陈哪家不是捞得盆满钵满?这时候讲觉悟讲贡献,都是笑话。”
段绪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不过话说回来,孙队长这中校,怕是稳了。到时候四足鼎立,谁知道是个什么局面。”
老孔也有些感慨,“是啊,别人我倒不怕,曾楚章缺德,到底也不敢明着来,就这孙达民是个真孙子,怕是到时候再没消停日子咯。”
“看你说的,老孔,论资历,论出身,论背景,你哪点用得着怕他?”老好人段绪说得很真诚。
老孔挺落寞地摇了摇头。
这时情报处曾楚章笑呵呵迈着四方步进来了,“你俩倒是会偷闲,站长刚才问我,要不要陪他去南京呢。”
段绪表情非常迷茫,“去南京干什么?”
“诶,你是真傻还是给我装傻,当然是给孙达民要官去啊。”曾楚章拍了拍段绪的肩膀。
“哦——”段绪恍然大悟,“给孙队长要官,带您曾处长干什么?这不是给您上眼药嘛。”
“可不是。”曾楚章一屁股坐下,“谁叫人家孙队长是大忙人呢。你们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老孔一脸严肃。
“孙队长端了共匪一个交通站,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好家伙,一条线上十来个人,全抓了。”
“此话当真?”老孔腾一下站起来了。
“老孔,坐下!”段绪伸手把老孔拽回沙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共党派来的卧底呢。”
曾楚章暧昧不明地看了一眼老孔,接着说,“共党那边出了个叛徒,所以说啊,这世道哪有不图金条不图美刀出来干革命的?共产党把自己吹嘘成不求名利的救世主,这不照样出了叛徒,叛徒现在在悦宾楼涮羊肉呢,听说哈喇子都快流锅里了。吃不饱,干什么革命?”
段绪大笑,“曾处长这口才可以去悦宾楼讲评书了。”
老孔插话:“说关键!后来呢?”
曾楚章又看了老孔一眼,“这个叛徒,一个人就咬出来八个,山一程你晓得吧?毛人凤悬赏万金要脑袋的那个,听说联络员也被这叛徒供出来了……啧啧,你说这孙队长命怎么就这么好?谁能料想一个剃头匠居然是交通线上的一号人物?”
段绪乐了,“您这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实在是犯不着。”
接着,他一缓,如梦初醒似的说,“哦,就为这,站长把咱仨关在站里一天?原来人家孙队长有大业务,生怕我等抢了人家功劳?”
老孔直眉楞眼,毫不避讳道:“屁!他那心眼针鼻儿大,那是把咱当贼防呢。”
曾楚章笑,“段处长你还是太年轻啊,心思单纯,老孔说到点子上了,人家是怕咱出去通风报信,今儿晚八点,人家要抓山一程的联络员。”
2
下午六点多,段绪饿得厉害,给厨房打电话,让送了份饭菜到办公室,就和老孔老曾都散了。
一关上门,段绪有一分钟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困难。
他的大脑飞快转动,一号人物,剃头匠,那就是赵玉龙,赵玉龙叛变了,他们要诱敌上钩,抓何忠义,何忠义是和山一程单线联络的,要是何忠义暴露了,山一程也就危险了。
唯一可以稍作安慰的是,何忠义是个硬骨头,应该不会出卖山一程。
不,不能“应该”,这种风险谁都承担不起。
段绪知道,他必须提前通知何忠义,既然孙达民选择诱捕,就必然还没有找到具体的联络地址,只能让叛徒提出见面的消息,再埋伏好重兵实施抓捕。
段绪看了眼手表,他还有一小时五十分。
他们都被站长这个老狐狸关在站里,人肯定是出不去的,电话也必然是被监听了,没有一个通道,他可以成功地传递出消息。
段绪从未如此绝望。
前院突然有了汽车陆续开进来的声音,一辆、两辆、三辆……
三辆车,段绪立刻知道是孙达民回来了,离八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此时回来,应该只有两个意图,一,向站长汇报部署情况,二,领用兵器。
段绪毫不迟疑站起来,狼吞虎咽吃了半盘饭,他不能被看出刻意的痕迹。
然后,他大步流星端着饭盒推门而出,果不其然,在楼梯拐角处,就碰上了回来的孙达民。
孙达民极瘦,三十来岁却皮肤黝黑一脸沧桑,眸中永远都是骇人的精光,像是狩猎的秃鹫。
“段处长。”孙达民草草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段绪笑笑,诚恳地点了个头,他在单位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下属都不怎么怕他,更何况风头正劲的孙达民。
下一瞬,段绪“很不小心”地把一盆菜汤全浇到了孙达民身上。
“哎呀,孙队长!我可是罪该万死了!”段绪手忙脚乱给孙达民擦着汤汁,孙达民黑着脸,却到底不敢对同级别的段绪说什么,阴沉沉说了句,“算了算了。”便推开了段绪,一把拽下上衣。
副队长陈平倒是个灵透人物,赶紧脱下自己外衣给孙达民罩上,“队长,立冬了,天冷。”
孙达民深深看了段绪一眼,拧头就走了。
3
段绪看了眼表,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
经过刚才,他稍稍平静了些。
他需要整理一下。
段绪闭上眼,所有的信息轰然袭来,他甚至不能在纸上理清他的思绪。他不敢。
孙达民那双万年不换的皮鞋沾了红泥,尽管小心擦过,但还是没有逃过段绪的眼睛,泥土颜色很红,证明土里氧化铁成分很高,简单的水脉都不能形成这种颜色,只能是大河汇入时沉积物氧化所致,这是大西北,水脉本来就少,更何谈大河?若是大河……勉强称得上大河的只能是白马河,此河是要汇入黄河的,水流确实不算小。可那里有四十公里,什么样的事让孙达民放下抓共党这么紧迫的任务去河边?
小腿处也有红泥,这个特殊的痕迹只能是骑自行车形成的,孙达民养尊处优,什么样的情况会需要骑自行车?
段绪眉头紧锁,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
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一定的。
段绪猛然站起来,一股剑拔弩张的杀气砰然而来。
下午的时候曾楚章的表情就很耐人寻味,段绪十分懊恼,他怎么忘了,老曾跟孙达民再怎么不对付也都是“老河北”,现在军统派系盘根错杂,同籍贯往往是最天然的联盟,很有可能老曾早已跟孙达民同气连枝了,毕竟拜高踩低实在是军统的传统。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老曾是站长和孙达民派来试探的,试探什么呢?只能是试探他和老孔谁是潜入军统西北站十年的奸细——山一程。
段绪迅速回顾了一下,没有疏漏,必然是这样的。
那么下午副队长陈平的那件毛衣就说得通了,当时陈平把外套脱给孙达民,段绪一眼就看出了陈平毛衣袖口的磨损,左袖明显比右袖磨损严重,证明毛衣的主人应该是个左撇子,段绪对全站所有人的习惯都了如指掌,陈平根本就不是左利手,况且,军统也绝没有人会落魄到穿一件跑了线的毛衣。这就证明,毛衣不是陈平的。
什么样的情况,平时在仙乐斯喝咖啡的陈平会穿一件又破又旧还不属于自己的毛衣呢?
还恰好就是抓共谍的今天?
一个大胆的想法噌一下冒了出来,段绪目光锐利,他需要求证,必须求证。
他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又想到什么,退了回去。
不,求证还不够,他需要反击。
4
段绪从抽屉里拿出苹果和刀,苹果皮削了一半,他举起那把明光锃亮的刀,对着左手食指,一刀切了下去。
他拿起电话,“医务室吗?我,段绪,受了点小伤。是的,纱布,酒精,棉签。哦,对了,最近起了湿疹,顺便给我拿点药。高锰酸钾?能用吗?那好吧。跑步!三分钟过来!”
还有一小时。
段绪看着手上的伤,丝毫不觉得疼,他心急如焚。
包扎了伤口,段绪把高锰酸钾和酒精装进口袋,扭头进了机要室。
“段处长!”机要室女科员迅速站起来规规矩矩敬了个礼。
“设备领用单我检查一下。”段绪一本正经,面沉如水。
科员毕恭毕敬递了过来,段绪假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武器领用单呢?”这才是他要看的关键。
段绪受过专门的训练,过目不忘是基本要求,看过领用单,他确定,近一周甚至近一月孙达民都没有领用过武器。
他刚才也摸过了,孙达民确实没有配枪,连日常防身的小型勃朗宁都没带。
这不合常理,抓共党的行动历来受到站里重视,不配武器,绝无此种可能。
他猜对了吗?今晚的诱捕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行动,唯一的目的是抓站里的间谍山一程。
他又查了所有以行动队名义领用的物资,也没有一点枪支弹药。
那一刻,段绪是纠结的,他应该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如果他猜对了,今晚的行动真的是个骗局,那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安全的,如果他猜错了,今晚的行动是真的,那也不过就是联络员何忠义被捕,也算是弃卒保车,不算过分,况且何忠义绝对死都不会开口,他段绪还是安全的。
段绪猛然惊醒,他是何时把军统这一套明哲保身学来的,况且……况且………他不能见死不救。
“小李,去年抓军贪的资料给我看一下。”段绪下着命令。
“处长,去年抓了十个呢,资料您都要吗?”女科员语无伦次地说,那十袋资料,光找就得半天。
“让你找你就找,废什么话。”段绪难得言辞犀利,女科员吓得一哆嗦,赶紧回头找资料,段绪看着女科员的后背,掏出了口袋里的东西。
十来分钟的功夫,女科员也就找了一份出来,段绪佯装不耐,“我没那功夫在这耗着,找好送我办公室去。”
“是,处长。”
“费的这劲,这种东西为什么不专柜保管,情报学学过吗?档案学学过吗?”
“学,学过。”
“好好整理整理你自己那些个工作,今天的事我就当不知道。”段绪没好气地说。
“谢谢,谢谢处长,我也不敢乱说的。谢谢您。”
5
离八点还有三十分钟。
段绪笑吟吟打电话,“老孔啊,去花园散散步吧。”
老孔在电话那头一嗤,“怕是人家不让我们下楼啊。”
“哎呀,把曾处长也叫上,互相监督嘛,他孙队长难道吃疯了不成。”
老孔一笑,“你啊。”
三个大老爷们在花园散步也很是无聊,段绪状似无意笑道:“孙队长走了吧?”
“肯定啊,今儿这事办好了,人家说不定就要去南京受勋了,咱仨没准日后要仰人家鼻息。”老孔咬着后槽牙说。
“曾处长,您说呢?”段绪笑呵呵问。
曾楚章有一瞬间的愣神,“哦哦,哦,只恨站长一碗水端不平!”
“我记得曾处长您和孙队长都是河北人?”段绪人畜无害地问。
有那么一瞬间,曾楚章的表情略有凝固,这没逃过段绪的眼睛。
就在此时,三楼传来尖叫,窗口冒出了浓烟,“着火啦!!救火啊!”
紧接着火警骤然大作。
三人循声望去,曾楚章脸色愀然大变,“糟了,机要室!!”说着撒腿而去,疯了似的跑进大楼。
段绪和老孔对望一眼,老孔扑哧一声,“得了,机要室主管曾处长,要背处分了。”
段绪也笑了,但到底还有分寸,“快走吧,去看看,别让站长知道我俩看热闹,回头又该搬出戴老板那句话了,怎么说来着?”
“秉承领域旨意,体谅领袖苦心。”
段绪大笑,锤了老孔肩膀一下。
上了三楼,楼道里浓烟滚滚,段绪和老孔也就散了,分别去了各自管理的部门疏散和通风。
情报处主任的办公室应该是空的。
段绪深吸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钩针,迅速开了曾楚章的办公室。
熟悉的号码,熟悉的声音,段绪不怕被监听,摩斯码准确无误地传递出消息,“速撤,马上。山一程。”
他闪身出来,刚走两步碰上孙达民,孙达民甚至没跟段绪打招呼,大步流星进了站长办公室。
老孔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段绪指了指站长室,“刚孙队长进去了,拿着监听册,老孔,你把看家功夫卖啦?”
电讯处处长老孔呸了一声,“我就撕了上厕所也不卖给他啊,我是管监听的,可谁知道这孙子整的哪出。”
“哎哎哎?你说什么?”老孔如梦初醒,“孙达民进去了?”
“是啊。”段绪一脸迷惑。
老孔把手表怼到段绪面前,“七点五十了!就剩十分钟,他抓个屁共匪!”
段绪笑笑没说话,他知道,他和孙达民的任务都完成了。
6
灭了火曾楚章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哼哼唧唧,直言辛苦。
段绪和老孔也在会议室里继续着残局。
老孔是个直肠子,“我说老曾,怎么回事啊?机要室不是甲级防火区嘛。”
“谁知道,真他娘的邪门,着火点也找了,死活找不到,所幸没点着什么重要文件,就是垃圾篓子着了,顺带点燃了些准备入库的文件,都不是什么机要。”
老孔有些冷嘲热讽,“是机要,你也不会告诉我俩吧。”
段绪发挥老好人和稀泥的本事,“哎呀老孔少说两句,曾处长压力够大了,老曾,处分免不了吧?”
曾楚章觉得头都要炸了。
电话叮响了起来,老曾跳脚,“说我不在,不在。”
老孔挂了电话,搓火道:“孙达民这孙子现在都敢对我吆五喝六了,让我去破译什么密码,老子欠他的啊。”
段绪:“站长让你去的吧?”
老孔坐回去,“要不是看站长面子,他孙达民算个屁,来,这局下完我再去。”
老孔走了半个小时,段绪一个人下着一盘棋,面无表情。
“曾处长?你怎么看待共党?”段绪冷不丁问,眼睛仍停在棋局上,很是不经意的感觉。
“一帮土夫子,难成大器。”曾楚章躺着,不咸不淡说着,“我干情报这些年,手底下也死了不少共党分子了,无非就是乱党流寇,祸乱政局。”
段绪将了军,慢悠悠笑呵呵问:“就没有一点点优点?”
曾楚章顿了顿,斩钉截铁,“没有,一点都没有,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一张嘴就是:同志,为了布尔什维克的胜利,为了民主主义的胜利,为了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试看将来的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不嫌累得慌。”
段绪笑笑,点了点头。“您学得真像!口气都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砰一声开了,孙达民一马当先闯了进来,后面跟着老孔和站长,一群黑衣的特务也涌了进来。
段绪继续低头看着棋盘。
“抓起来!”说这话的,是站长。
7
人都散后,段绪努力积攒好演技,追到老孔办公室,“为什么抓老曾?”
“说出来你都不信吧,老曾是内鬼。”老孔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希望孙达民是,虽然老曾这人也讨厌。”
段绪大惊,目瞪口呆,“老曾?内奸?”他难以置信地干笑了下,“老孔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是。”说着,老孔把一个文件夹甩在桌上。“看看吧,孙队长的行动,因为他,黄了。他打了个电话出去,告诉同党跑路,那同党还恰恰就是何忠义,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他就是山一程。”
段绪勉强从震惊中清醒,“这不是摩斯码吗?”
“山一程很狡猾,用了摩斯码,还用了密码本,孙达民他们监听到了摩斯码,但完全破译需要时间,等到我们处破译出来,再按照电话打去的地方寻找,人早跑了。”
科员敲门进来,“站长有请两位处长,要连夜审讯山一程。”
他们进去时,曾楚章正在咆哮,歇斯底里,“站长,您明察!我不是,不是什么山一程,你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孙达民怒喝:“吼什么?!!”
“孙达民,你个畜生要害我!说好一条阵线呢?!”
听到这,孙达民脸色大变,夺过刑具就给了曾楚章一鞭子,“还不老实?!”
曾楚章吃痛,不敢胡搅蛮缠,但还是竭力辩解,“站长,您说我是山一程,您有什么证据?”
孙达民:“今晚我们监听了全站的电话,只有你,向聚美裁缝铺打了电话,还用的是摩斯码,最后我们破解了,内容要我给您读一遍吗山一程?!你告诉何忠义快跑,嚣张啊,还有落款!”
曾楚章:“我没打什么电话!”
孙达民:“还嘴硬!你敢说机要室着火不是你为了转移注意力有意为之?还有谁能轻易在机要室纵火?那会儿你们三个在花园散步,机要室只有你的亲信!你也是第一个跑回楼里的,不是你,还有谁?”
曾楚章:“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要给南京打电话,我要给戴老板打电话,西北站栽赃陷害,实乃军部毒瘤。”
“闭上你那张破嘴。”站长冷冰冰地发了声,监狱阴暗,站长半张脸泡在黑暗里,说不出的阴森诡谲。“本来想给彼此留三分情面,可是你既然是吃我西北站的饭,却还要砸我西北站的锅,这情面,想来你也是不稀罕的。”
8
站长把一盘录音带交给秘书,“段绪善良,有了这盘录音带不敢不上交,但上交时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给你一个机会,不要断送你的小命,留你一条活路,如今看来,段处长是处处为你考虑,你却是东郭先生的饿狼!狼心狗肺的东西!”
曾楚章猛地看段绪,“什么录音,什么?!!”
声音慢慢从录音机里流出,无比清晰,“同志,为了布尔什维克的胜利,为了民主主义的胜利,为了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试看将来的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孙达民和老孔没听过这带子,一时间都愣了,曾楚章一瞬间也懵了。
但他迅速反应过来,疯狗一样,“站长,您听我说,这是栽赃,是陷害,段绪,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栽赃啊站长,我没说过这话,我没说过!”
“这是你的声音,容不得抵赖!”站长疾言厉色。
“那话是段绪套我的,套我说出来的!他套我说的!”曾楚章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却没有一个人流露出相信的表情。
孙达民:“真想撕了你的嘴!你刚不是说你没说过?!”
曾楚章一时语塞。
站长火冒三丈,“西北站何时出了你这种杂碎?!”
“站长您听我说,真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是什么狗日的山一程!”曾楚章青筋暴跳,“站长,您信我!!我既然通风报信了,我为什么不跑?”
老孔:“也许这就是你的高明所在,你认为出了事不跑,我们便觉得常人没这么傻,山一程肯定就不是你,可是,你们的毛泽东同志不是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嘛,也许你觉得以你一人之力拯救你们这条交通线,你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你放屁!”曾楚章怒吼,场面恐怖。
“难不成你认为西北站我们四个合起伙来害你?”站长表情阴鸷,阴伶伶道:“刚不是很刁吗?刚不是还要向戴老板告状嘛?刚不是说西北站是军部毒瘤吗?”
曾楚章像被蛰了一下,一阵慌乱后眼神又蓦地一沉,“站长,您别逼我,南京我也是有人的,这么多年您干了什么,你们又都干了什么,我一清二楚!”
站长突然笑了,很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愚蠢的山一程啊,呵呵。”
段绪低头抿了抿嘴,如果说刚才站长还愿意给曾楚章一点点机会,现在,则是半点机会也没了。
9
曾楚章连押赴南京的机会都没有,在西北站秘密处决。
老好人段绪负责押运至城郊刑场。
段绪亲自开车,让曾楚章坐自己副驾,他知道军用卡车曾楚章坐不惯。
曾楚章被毒刑拷打了一周,早没有什么力气叫娘骂老子了,腿瘸了,一只眼睛也瞎了。
“段绪,你为什么害我?”曾楚章有气无力。
段绪目不斜视开着车,“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你我立场不同,各为信仰罢了。”
“你,你是共产党?”曾楚章如遭雷劈。
押运的卡车远远跟在后面,段绪毫不紧张,“是。”
曾楚章突然狂笑,十分狰狞,“原来我们都小看了你,子系中山狼啊。我们都被你骗了。”
曾楚章十分不甘心,“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你打的?”
段绪面无表情地说,“是。”
“机要室的火是你放的?”曾楚章眼珠子都红了。
段绪还是面色沉静,“是。”
“哈哈哈哈,我们都被你骗了,都被你骗了哈哈哈哈。”曾楚章狂笑,甚至笑出了眼泪,段绪有着他笑,不喜不怒,没有裂缝。
曾楚章笑够了,哭够了,“我就要死了,我能不能知道故事的始末?”
声音悲凉,段绪侧头看了眼他,又别过头去,“好。”
“一开始,你来告诉我和老孔孙达民的任务,我是不怀疑的,我心里也很慌乱,怕同志暴露,后来,我发现孙达民在任务当天,骑着自行车,不辞辛劳去了四十里外的白马河,我就怀疑任务也许有假,他也许是将叛徒藏在了白马河,那里有我们一个监狱,同时不敢用站里的汽车,怕出车记录或者司机泄露秘密,只好骑了自行车去。”
“副队长陈平穿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毛衣,坚定了我的猜测,我认为他们的重点也许根本不在何忠义身上,而在我们站的内鬼上,内鬼没见过那个叛徒,只知道叛徒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裳,这是我们内部约定好的暗号,只要内鬼出手救那个叛徒或者通知何忠义,孙队长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对了,还要感谢你,你也坚定了我的推测。”
曾楚章瞬间苍老了十岁,“说来听听。”
段绪:“在特训班,你比我高几级,所以大概少上了一门课,战争心理学,我现在都记得那本书第三章有句话,‘一个人如在慌乱之下,眼睛不自主左瞟,大约是在回忆,如是右瞥,则多半是在撒谎’,那日花园,我试探你时,你正是撒谎的表情,那时我就觉得抓共匪是假,抓内鬼是真。”
曾楚章:“后来你就进了机要室?放了火?可着火时我们明明在一起啊?”
段绪给曾楚章看自己的左手指,伤口泛着红,还没好透,“高锰酸钾加了点酒精而已,机要员给我找资料时,我把高锰酸钾倒在垃圾桶里,酒精倒在草纸上,一点点渗下去,一会儿就着,而且雷声大雨点小,最适合那时候进去打电话。”
10
“你既然知道是假消息,按兵不动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打电话,为什么还要害我?!”曾楚章用瘆人的眼神盯着段绪。
段绪:“叛徒既然被抓,何忠义就已经暴露了,而且不抓到内鬼,站长不会放我们回家,我就没有任何机会通知何忠义,就只能等着他被抓,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出击。”
段绪:“站长不是不抓共党,只是想先抓内鬼,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委员长的话。按当时情况,说不定第二天就该抓何忠义了。”
曾楚章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就别让西北站破译你那句话?”
段绪突然嗤笑,轻描淡写道:“将计就计啊,我用了一套很陈旧的密码本,我料定以老孔的实力一定能破解,也料定老孔不想给孙达民帮忙,肯定要耽误,一来二去我至少可以争取一个小时,到时候何忠义肯定早出城了。我送走了何忠义,又同时拉了西北站两位处长下马,我不亏啊。”
曾楚章:“两位?除了我……”
段绪:“对,还有孙达民,你还不知道吧,白马河的监狱,现在已经被炸了,三十几个共党啊,那嘴里有多少情报啊,还有不少社会各界进步人士,都被救走了,叛徒也被杀了,南京很快就会知道消息了,孙队长怕是要上军事法庭了。”
段绪:“曾兄,这不是计谋,人心而已,这些简单的计策根本经不起推敲,只不过全站都愿意相信罢了,相信你才是那个山一程,只要他们愿意信,构陷就只是合理推理,谎言也是最好结局。我从没有运筹帷幄,只是善用人心。”
曾楚章哆嗦了下。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也曾被子弹擦身而过,那时他没怕过,可此时,他觉得脊背被冰凉的毒蛇密密麻麻爬了个遍。
曾楚章似乎被凉水浇透,很久很久都找不见自己的声音。
旷野寂静,衰草连天,曾楚章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我死得不冤。”
段绪有一瞬间的难过。
许久,曾楚章哑声,“我收回那句话。”
段绪:“?”
“你们不是土夫子,是我坐井观天。我是看不到了,原来赤旗真的会插满全中国。”
段绪真挚地笑了笑。
曾楚章:“我们就是被你这个笑骗了,你到底是谁?”
段绪停下车,侧身看着昔年的同事,“你好,重新认识一下,我叫何忠孝,何忠义是我哥哥。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山一程。”
11
冬天稀薄的太阳照在段绪身上,段绪像是被裹了层金边,曾楚章点点头,“有什么含义吗?”
砰一声枪响,半人高的枯草里惊起几只麻雀,曾楚章倒在车门上,车窗一片猩红。
“告诉你那刻起,你就是死人了。这是纪律。”
段绪吆喝几个人卷着草席埋人,声音有些支吾:“谁曾想,曾处长半路要袭击我,我,我只能自保。”
“处长您说什么呢?共党特务死不足惜!”
段绪看着那个矮矮的坟茔,转身离去。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的战役,才刚刚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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