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之地

作者: 火烧风 | 来源:发表于2017-10-22 14:50 被阅读0次

    永冻之地

    当她哥哥来找我时,我正在专心修建我和她的婚房。我不喜欢她哥哥,但他毕竟是她的哥哥。

    “这里应该留个格子出来,好让她放她的布偶熊。晚上她都会抱着这布偶熊睡觉。”一如既往地,他又开始对着我正在修建的房屋指指点点。

    “这种细节的活是留到最后才处理的,”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再说,她以后难道不应该是抱着我睡觉了吗?”说完,我略带挑衅地看着他。

    她哥哥仿佛被呛了一下,一时没吭声。他又踱到房子外面,开始打量着木屋的外观。

    “天啊,你的门怎么漆成了金黄色?”他又开始大惊小怪。

    “难道你现在才看到吗?”我不耐烦地往屋外喊道。

    “越是显眼的地方越是难以注意……大家不都是把婚房的门漆成天蓝色的吗?”

    “我为什么要和大家一样?”

    “大家都这样做,就自有它的道理。”

    “正因为都像你这么想,大家才会都这么做。”

    我一面把钉子敲入木头,一面等着他的回答。他半天没应声,我往屋外一望,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没有了他的打扰,我很高兴。我继续专心地造着我的木屋。我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屋子里的每一块木头,它们将见证我和她未来的幸福时光。

    我认为一个男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这婚前的一个月,他亲自建造婚房的过程,也就是他等待和酝酿幸福的过程。这甚至比幸福实际到来时还更加幸福。

    离结婚还有几天时,我的婚房也快要完工了。我站在屋外望着它,感到非常满意,阳光下,在周围其他木屋的对比下,它显得是那么标新立异、卓尔不群。

    我发现,她的哥哥又站在我的身边了,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讽刺的话,结果他的表情却有些哀伤。

    “房子还没有完工吧?”他低声问道。

    “是的,还有一些细节想好好修饰一下。”我没有转头看他,我仍然出神地用眼神爱抚着自己这一个月的作品。

    “不用修饰啦,因为……她不会和你结婚了。”

    “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我猛地扭头瞪着他。

    “我没有对她说什么。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也不会阻止你们结婚。是她自己要把自己冻起来了!”

    “冻起来?冻起来?”我头脑一片茫然,努力理解着这个词的含义。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她会选择把自己冻起来?“为什么?”我终于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就那么骄傲而任性地向我们全家人宣布了,拒绝作任何解释。你自己去问她吧,也许她会愿意向你透露实情。”她哥哥显得那么无可奈何,我一瞬间有点同情起他来。

    按照习俗,新郎和新娘婚前一个月是不能见面的。但她既然已经不是我新娘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盘腿坐在床上,裙下的两条腿还是那么好看。

    “我本来想在婚礼前一天,亲自来告诉你的。但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也只好如此啦。他们告诉你的?房子造好了吗?”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为什么?”我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道。

    “房子造好了吗?”她继续微笑着问道。

    “还差一点。”我终于回答道。她总是那么任性,而每次都是我屈从。

    “你大概不会再继续建造了吧?”

    “新娘都没了,还造什么?”

    “真可惜,好想看看自己的婚房完工的样子啊。”她用那双明媚的大眼睛望着我。

    “茵茵,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为什么要把自己冻起来?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想这么做。人们往往在有了一个想法之后,才给自己找支持这个想法的理由。但我早已意识到,理由是根本不必要的。我们不是因为理由去做一些事,也不是因为理由去不做一些事。所以,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现在,我想把自己冻起来了,就是这样。”

    “你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我只是对它不再感兴趣罢了。”

    “你就不考虑下我的感受吗?你走后,我怎么继续生活?”

    “那是你的问题,你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随后,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不那么无情,她伸出一只手,开始用柔软的手掌抚摸着我的额头,“当我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后,我也许会怀念你的吧。”

    我抱紧她,将头靠紧她的乳房,喃喃道:“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用手轻抚着我的头发,动作是那么温柔,但嘴里吐出的话还是那么无情:“不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永冻之地?”我绝望地问道。

    “就我们原定的婚礼那天吧,你看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味?”

    我笑着哭了起来,然后她开始吻我脸上的眼泪,我悲哀地回应着她,心想,至少此刻我还能感受到她唇齿间的温度。

    永冻之地是一块很大的岛屿,听说而已,但没有人见过它的全貌。

    在大陆和永冻之地之间有座很长很长的石桥,而永冻之地就在石桥的那一端缓缓转动着,像一张缓缓播放的唱片。

    我送她到石桥的中间,那里有一条白线,分界线。轻轻盈盈地,她站到了白线的那一边。

    “就这样了吧?”她微笑着看着我。

    “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就是永别了?

    她探过头来,在我唇上吻了一下。这个吻平淡而干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收回去了。

    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眶里似乎有泪光闪烁,但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我们之间开始升起一阵白雾,她在我视线里逐渐模糊。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桥的那一头。天地间一切都白茫茫的,美丽得如同梦境。隐隐约约地,我看到雪在永冻之地纷纷扬扬地下着。每有一个新的生灵进去,永冻之地就会下起这样的雪。

    有那么一个瞬间,云开雾散,阳光洒满了对面的岛屿。我看到她已经全身赤裸,阳光给她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向我挥挥手,然后把脱下的衣裙向我抛起,衣裙在风雪中向我飘了过来。

    当我接过她的衣裙时,上面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已经在雪地上躺下来了,雪花开始落满她的身体,像给她穿上一件白色的羽衣。很快,她就看不见了,雪地上只剩下一座微微隆起的白色丘陵。和周围的几个白色丘陵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

    我努力想辨认出她所在的丘陵位置,但永冻之地缓缓转动着,我知道,我的努力终属徒劳。

    白色的大雾又升了起来,很快,对于永冻之地,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深不见底的河水在我脚下无声地流淌着。我拿着她留下的衣裙,离开了。

    我开始一个人住在我修建的婚房里,陪伴着我的没有欢笑,只有虫声;晚上伴我入眠的不是她温暖的身体,而是清冷的月光。我曾经把她的衣裙铺在床上,仿佛她还睡在我身边;然后我又感到不堪忍受,于是把她的衣裙收了起来。隔了几天后,我又把它们拿了出来,如此反复。

    我们的世界是一种很慢的生活节奏,所以我有的是时间反刍我和她之间的回忆。我的世界虽然已经没有了她,但到处都还有她的痕迹。

    我开始每天去石桥一端守着,眺望着那边的永冻之地。我知道,冻着的人还会醒来,但具体是多久,没有人知道。天意难测,莫此为甚。

    我想,也许她很快就会再次出现呢?也许我的思念感动了上苍呢?

    有一天,当我坐在石桥上,闭眼冥想时,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我想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了一阵后,才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全身赤裸(这是自然的),银白色的长发直垂腰间。她看到我,并不显得羞涩,她踮起一只脚的脚尖,悠闲地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啊?”

    我告诉她年份,语气淡淡的。我还不确定,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对待这个并不是我期待的人。

    “你,能不能借件衣服给我穿穿?”她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微笑着冲我扬扬下巴。

    我抚摸着茵茵的衣裙,有点犹疑。我真的要把她的衣裙给眼前这个陌生人穿上?

    然后我站起身,把手中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我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和茵茵的气味并不一样。

    我陪着她离开了这座桥。

    “告诉我,现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她语气里带着种淡淡的欢快。

    “其实没什么变化。至少在我的观察里,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一些人来了又走了,如此而已。”

    “科技有什么发展?”

    “没什么发展。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研究科学了。”

    “那很好,科学会推动世界的变化。看到这个世界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令我熟悉,我很高兴。”

    “既然讨厌变化,当初为什么还要离开呢?”我瞪着她,问道。

    “正因为知道没有变化,我才能从容地离开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苦笑了一下。茵茵说做一件事情不需要理由,看来果然如此。

    “你离开时,是哪一年呢?”我有点好奇她的过去。

    “忘了。”

    “忘了?”

    “在永冻之地,经历了那么久的长眠后,很多不在乎的东西都会被遗忘。”

    “那在乎的东西呢?”

    “大概也会被忘了吧,或迟或早,”她叹了口气,“就像一个梦,不管在梦里怎样真切地哭过笑过,醒来后,你也只能记住那么一会儿。”

    “没有了回忆,你还是曾经的你吗?”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曾经的我,但现在,我就是我啊,”她向我笑了笑,伸出双手,仿佛在伸懒腰,又仿佛在拥抱这个世界。她闭上眼睛,张开红润的双唇,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出一片白气。她娇俏的小鼻子微微翕动着,“至少,此刻我活着,这就够了。不管这个我,到底是哪一个我。”

    这一瞬间,我发现她非常可爱。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她说。

    我把她带到我那未完工的婚房前,她打量了一下树上的木屋,又对比了一下别的树上的木屋,说道:“挺别致的。”

    “是啊,可惜没有完成。”

    她对我笑笑,说:“是时候完成了。”

    我牵着她,我们一起爬到树上。她坐到屋中,而我则把窗台上的最后一块木板敲好。

    我听到她在屋中欢呼道:“你这里还有巴赫的唱片集。”

    我喊道:“是的。”

    “想不到醒来后还能再次听到巴赫的音乐,感觉真是奇妙呢。”

    这时候,几只鸟飞到我上方的树枝上,枝叶震颤间,我身上落满了露水。我决定叫她露露,她应该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了吧,我猜。

    是夜,我和她在巴赫的音乐声中做爱。

    当露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时,我们的世界迎来了春天。

    我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感受着其中生命的律动。

    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幸福。

    然后,我去了永冻之地,把自己冻了起来。

    我不是为了遇见谁,也不是为了离开谁。我就是想这么做,没有原因。归根到底,我们都是这世间的过客,我们交换着彼此在这世界上的影子,没有相遇,没有离开,没有重逢。

    我在时间的河流中厌倦了,然后我上岸,打算休息一会儿。不管河水流了多久,对于长眠的人而言,都只是一瞬间。

    下一个瞬间,下一个我,会从桥的那一端,走向下一个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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