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莫愁女传

莫愁女传

莫愁女，故大楚巫女。少活泼，好剑术，欲习之，其父不准，数求之，楚巫方许，常舞剑于庭中，快然自足。会楚巫因言获罪，殃及家门，其父携二子逃，佣赁蹍转，至权县捕鱼为生。莫愁失所恃，忧思成病，忘其身世。及长成，为渔家女，貌美如仙，以长姊故，上事鳏父，下抚幼弟，行事颇利落。莫愁性聪敏，好武艺，工诗书，又长于音律。时楚有诗人名屈原者，性高洁，常以兰草自喻，怀德自守；莫愁心许其诗，每遇新作，未尝不涵泳其中，吟咏记诵。

怀王初，东灭戎越，北伐贼魏，战祸绵连，所遗孤幼者众。莫愁领诸幼女，结百戏团，乃自谱曲，以歌《橘颂》，杂耍卖艺以为生。会屈原过，闻之驻足，及见莫愁，叹其似梦中山鬼。莫愁不知其故，以为贵家浮浪子，颇不齿，与之论辩，言屈原空有壮志，不能放诸百姓，其情可悲，屈原无以为辩，悻悻而归。屈原既慕莫愁，屡至权县，历渔家生活，始叹民生多艰，遂请为权县尹，以治权贵。屈原尝杖责恶霸，以告莫愁，莫愁对曰:“本乱而末治，未之有也。”于是削供尝，等贵贱，减利钱，权贵深恨之，作瘟疫，假鬼神，行刺杀，欲除之，莫愁与之生死相依，屡渡险关，相交益深。

值屈昭联姻，大君赐婚，相约共逃之。翌日，莫愁候之河畔，屈原久不至。入夜，天降大雨，莫愁知其改道，茫茫而行，未尝稍避之。其父怜其苦楚，始告以身世，言权贵不足与深交也。莫愁既知母仇，又兼昭女夺爱之怨，恨不能平，愤而行刺昭公，事败遭擒，慨然赴死，屈原力救之。

会秦攻楚，莫愁代父军中，带长剑，被戎衣，定妙计以破城；除细作，探秦营，救屈原于阰野。每临阵，或操短兵于楼台，或挟长弓以飞射，未尝不奋勇争先，虽身被戮而无悔。

及归，怀王惊其美貌，闻其通音律，遂究其战功，擢为宫中乐师。会太后寿辰，上令献技于庭，左右欲撤钟鼓，莫愁止之曰：“钟鼓者，日月也，管箫丝竹，星辰也，焉有覆日月而用星辰之理？”于是张琴挑弦，歌以橘颂。眉目顾盼，卷舒风云之色，和音流转，传颂天地仁心，一时座中皆叹，引以为盛。座中有秦姬名嬴盈者，上厌秦败楚，令退之庭外，莫愁止之曰：“盍将败战之过，迁怒一女儿乎？”太后怒其无礼，欲斩之，怀王陈其情，乃令学礼仪，居乐师宫，上密召之，欲结欢好，莫愁性刚强，力拒之，终不可凌。乃敕建莫愁宫，以结欢心，莫愁以礼自处，不为所动。

后妃名郑袖者善妒，阴使婢女投毒，陷莫愁并其家人于狱，加之以刑伐，因之以饥馑，莫愁终不屈。其父体弱，不堪重刑，卒亡于狱中。会屈原自齐反，查以实情，上乞太后，莫愁方出，形神俱丧，及葬父，号啕大哭，涕泪俱下，观者莫不动容。幼弟乙儿悲甚，经日不食，莫愁忍泪曰：“家中只你一男儿，何戚戚作态？”葬父毕，太后令收之于冷宫，不得出。

后数月，合纵势成，六国会盟，举楚为合纵长，兴兵伐秦，乙儿欲以军功救莫愁，慨然从军。莫愁独留深宫，郑袖数欲害之，莫愁诈死隐遁，方醒，闻楚败，乙儿战死，复昏厥，枯坐终日，若心死神灭，不发一语。及屈原使越陷危，天呈象以示警，莫愁亲往越地，上观云雷变幻，下察鸟兽奔窜，知必有地震。越主信其言，果无伤亡，因感其仁心，复与楚使结好。

屈原既知莫愁之能，循言善劝，以报家国，莫愁虽知天命，终不忍其独立朝堂，左右无援，遂从之。上拜为大楚巫，凡大小政事，必卜而定，于是高坐朝堂，进言献策，与屈原相辉映。一日，偶见屈夫人有孕，莫愁心神俱动，顾影自伤，惟以命数自遣。

楚因新败，国势日削，屈原欲变法图存，上甚任之。原拟废井田、革盐权，举国百姓，虽欢声以谢恩，文武满堂，则无不视之如寇仇。屈原犹不以为意，莫愁色婵媛，曰：“飞龙在天，恐德高震主。”屈原对曰：“或跃在渊，利见大人，未及于天也。”莫愁对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望君徐图之。”屈原笑对曰：“大君方与我长谈，深许之。”终不听，上果听谗言，投之入狱。

莫愁急觐见，力陈屈原清白，怀王疑二人有私，不听，莫愁无他计，屈身怀王，始信之。莫愁初失贞，心绪纷乱，独闷闷而徘徊，未与人倾诉，屈原见释，竟不知情，续以变法，终因众怒，迁三闾大夫。原大笑出门，自以为怀才不遇，时不予之。莫愁婉言稍改之，原固耿介，不听。

怀王既远屈原，又疏莫愁，终至于武关受辱，客死秦国。及顷襄王立，逐屈原于江南，莫愁随侍起居，凡十数年，合民乐诗赋，作曲以传唱，一时慕者纷至，遂与屈原共教授之。至郢都破，屈子投江以自清，莫愁亦浮游于江海之上，不知所踪。弟子宋玉感其遇，哀其情，作赋以记之，其辞曰：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悲忧愁兮独处轩，奴一人兮心不绎；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

叩天地兮问四方，岂姻缘而天定？

地莽莽兮无以应，天迢迢以垂象；

风忽忽兮远逝；云渺渺兮回旋；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凰独惶惶而无所集；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寥廓而无处；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

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愿随君而浮沉兮，放游志乎江海！

东陵曰：莫愁以贫女游四方，习无定所，学无名师，终成一代乐师，可谓智矣；而扶危济幼，思国忧民，非仁不能；至若舍己为人，临危不乱，则勇见之矣。传曰：仁者必有勇，吾知其然也。夫见微知著，圣人之能，察云扇鸟兽之变而知祸乱之将至者，以仁心塞于天下也。礼之用，化性去伪，若莫愁，璞玉天成，行之由心而合乎方圆，岂必学礼而后知礼乎？子曰：“绘事后素，人而不仁，于礼何？于乐何？”故知莫愁之道，一以贯之，惟仁而已。

然莫愁以皎皎之质，先逢背弃之乱，复遭纲伦之厄，能无怨乎？夫物不平则鸣，莫愁之鸣也清，不怨天，不尤人，素履独行，中不自乱；究其所欲，只屈子一人，竟不可得，故郁郁乎半生，岂不痛哉！而动心忍性，系情乎山水曲赋，卒流万世以席珍，或可慰也。

注：本文主体情节据张馨予-马可《思美人》撰写，辞据宋玉九歌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