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热,又很冷。
男子的全身无力,忽冷忽然,整个头仿佛被火烧一般,脑中嗡嗡作响。
正当他努力想要睁开眼,头脑忽地慢慢清晰起来,恍若终从迷雾中抽离似的。
“江爷,吉时将至,快些去迎你的娘子。”
谁?谁在说话?
那男子迷迷糊糊清醒过来,被眼前媒婆涂着红嘴唇的大脸一惊,四周吹锣打鼓,低头一望,自己正大红喜袍加身,好不喜庆。
他想起来了,他是陶江煜。
陶家少爷,人称江爷,及冠时从一只会说话的猫脖子上接过镇魂木牌,偶然发现自己能做到些非寻常之事。当今圣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出此人,灵光一现,遂派了官差前去商议,征求他本人意见。
于是,那一年的新科状元,被分配了个前所未有的官职——镇魂令主。
放着好好的正经大官不做,整日净琢磨些稀奇古怪之事,琢磨了十年,同辈人已成家立业,这江爷却是没个正形,还在油嘴滑舌地蹉跎岁月。陶家老母亲干着急,加之上了年纪,忽地就病倒了。
寒冬腊月,老母亲卧在床上,拉着那位江爷的手,惋惜道熬不到看儿子成家,恐是死不瞑目。
以往提及婚事,江爷总是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掐指一算,冥冥中觉得有人与我前世有约,我得等他。”
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句漫不经心的搪塞之词。然而因着江爷那不太正经的官职,办事时总会接触些妖兽鬼怪,所以他本人觉得,有人在等着他续来世之约这一自恋的想法,实则有迹可循。
况且,他隐隐直觉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可是眼下母亲重病,唯有盼着自己成家这么一个心愿。
江爷望向窗外,仿佛真的有人会来一样,却只看见一株开残的梅在寒风中孤凉地晃了晃。他心底骤然一空,终于松口,失魂落魄地应下。
一个良辰吉日,江爷身着大红喜袍,按着那媒婆说法,随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将新娘子迎进了门。
新娘娇羞地牵着红绸,与他走近内堂。突然,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满眼宾客如云。
(二)
一座茅草屋旁的梅花树下,黑衣长发的男子旁边滚落着一只酒坛,那坛看上去有些年头。男子眼神略有涣散,修长的眼尾盖在下垂的视线上,显得分外莫落,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耳边恍然又响起那人绵密而厚重的声音:
“小巍,你等等我,别走,还在这个小院,有来生,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男子拿起酒坛,往口中倒了倒——空的。
最后一滴也不剩了。
(三)
“什么时候搞事不好,偏偏在爷我成亲这天,可真会挑日子。”
夜色中,江爷将佩剑插入鞘中,一边抱怨,一边朝自己身上摸索着符纸。
肩膀上的猫叫大庆,不胖不瘦,毛泽光亮柔顺,已然有了发福的潜力,它懒懒地开口道:“别净顾着嚷嚷,你新婚燕尔,人张公子可是接连死了好几个老婆,当心招仇恨,赶紧干完交差,回去过你的洞房花烛,省得本大爷跟着你受累。”
言谈间,已到了张公子家。
张家是京城首富,张公子一表人才,为人温和有礼,自然是不少漂亮姑娘倾慕的对象,可这漂亮姑娘们嫁过来,却嫁一个死一个,死法各异,有被抹了脖子的,有自己跳湖溺死的,还有的直接在床笫间断了气。
这次的姑娘想要上吊自尽,被家丁及时发现,连忙将她绑了起来,现下已是神志不清。
江爷取出一张符纸,贴在姑娘眉心间,一缕灰烟自额间流出。
“追!”
跟着灰烟,一行人来到张家宅西南角,角落里有一位半透明的姑娘。
眼尖的家丁一下子认出她来:“小环!”
众人大骇——小环是张家丫鬟,据说几年前偷了第一位张少夫人的首饰,被家规处死了。那位张少夫人也是婚后活得最久的一位,足足一月有余。
小环转身欲走,却被一张符截住,符光打在身上,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大庆的声音传来:“就是她。”
女鬼抬起一张面容净毁的脸:“抓了我吧,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奴隶生如草芥,只因少夫人妒忌,便能划破我的脸,随随便便寻了个由头将我处死,我自然也不能让你们安宁,只是我想知道,那蛇蝎女人入了阴曹地府,可有受到该有的惩罚。”
江爷:“功过究竟,自是有人一笔一划替你们记下,你杀了人,亦逃不了刑罚,有什么缘由,留着去地府说吧。”
他将小环带离张府,大手大脚烧了大把纸钱,交与一名阴差:“有劳。”
这次的阴差又换了一位,是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他微笑着作揖回礼,带走了小环。
江爷望着阴差消失的方向,隐隐觉着哪里不太对劲,事情似乎太过于顺利。
“不好!”他骤然转身,带着大庆猫飞快掉头朝张府跑去。
(四)
张府内,那位被绑起来的新娘翻着白眼,舌头被拔掉,还冒着热气,应是方才断气的。
江大爷收起一贯的嬉笑:“是我大意了。”
他合上新娘双眼:“逝者已去,安息。”
女鬼小环,不过是把杀人的刀。
“劳烦江爷。”
张府门外,张公子亲自将江爷送出。江爷东拉西扯交代了些事宜,突然灵光乍现:“你小子,可是惹了什么情债?”
张公子一怔,随后摇摇头。
行至一处竹林前,江爷开口:“张公子留步。”
正打算离开,忽然像察觉了什么似的,江爷眉头紧锁,取出一张深色符,那符纸霎时燃起,化作一堆灰——此处戾气极重,有恶灵。
“张公子且先回,”江爷拍拍肩上那坨猫,“死猫起来,有活干了。”
随即头也不回地钻进林子。
越往深处,戾气越是浓重,愈加凉得刺骨,忽然,江爷举的火折子一闪,灭了。
一阵阴风袭来,带着腐朽的味道,江爷轻笑:“出来吧,大美人儿。”
妖媚又怨恨的声音传来:“我的好七郎,竟找了人来对付我,枉我痴心一片。”
江爷点了点火折子,见燃不起来,果断往旁一扔:“是你让别人那么做的吧,包括那个小姑娘,她与张家有仇,你便借她的手,不然,你一个缚地灵,手可伸不了那么远。”
恶灵咯咯地笑着:“我倒想知道,你这半吊子官有什么本事。”
通常来接讲,区区一只缚地灵,是非常好收拾的。可眼下这只,怨气极重,已然化作厉鬼,任凭第一任镇魂令主再怎么精明能干,也架不住两手空空。没有法器,没有前辈留下的记载,什么都得自己从头琢磨。
虽是棘手,却非降服不得。上任以来,江爷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厉鬼,竟不由得有些兴奋。
丢出一张符,一小片火光照亮了半个竹林,厉鬼猩红的眼分外显眼。江爷一跃而起,身形鬼魅,长剑出鞘,那剑是他自己琢磨来的,专用来对付这些鬼怪之物。
诡谲的剑影接连闪现,招招致害。火光间,女鬼身影一晃,江爷忽地飞身向后,正要发难,却发现自己被什么动作挡住了去路。
难怪这厉鬼在这林子能待如此之久,此处怨气冲天,土下恐怕埋着万人坑,或者是多年前的战场之类。这地怕是死人的尸骸垒起的,无人管治,进了这竹林的生人,很难再出去。
一支箭射来,从女鬼惨白的脸划过,女鬼下意识转脸,看清了来人,沉沉道:“七郎,你来了。”
江爷吼道:“你来做什么!添乱吗?”
张公子不语,只觉这处可能与多位逝去的娘子有关,自己不能独善其身,因此方才江爷进来时,他便跟了进来。以张家公子的出生,骑马射箭自是精通,可眼下形势的确不容儿戏。
女鬼大笑着朝张公子扑去,伸出极长的指甲,江爷挥剑而起截住女鬼,生生挨了一指甲。
“去你的良辰吉日!”江爷觉得自己今日算是倒霉透了。
鬼气入髓,江爷很快有些体力不支。厉鬼长长的指甲再次袭来,他集中精力,剑意凛然,现下已无处可退。
江爷心里默念,大不了脸上挨一下毁个容,反正自己都成亲了,又不用勾搭美人。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林中的重重迷雾。凄厉的尖叫响彻林间,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掀起一股黑浪,生生斩断了女鬼的双臂。
(五)
江爷向后一靠,发现自己竟能动了,便很快抽时间打量起来人。
看那人身形,应当是名男子,通身罩着漆黑的长袍,从头裹到脚,夜色下,叫人看不出端倪。
女鬼嘶吼起来:“七郎!你当真忘了我!”
张公子显然不认得她。
黑衣人刀锋再起,却被江爷抓住右臂止住:“慢着老兄。”
黑衣人的手臂很凉,就像刚刚从冰雪深处里捞起来的一样,凉到江爷带着体温的手仿佛能烫伤他。黑衣人猛地甩开江爷,后退一步。
女鬼大哭起来,只因流不出泪,变成了嘶嚎:“七郎,你许了我相约来世,可如今呢?我死后离不开此处,便苦苦等着你,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终于等来你的这一生,有机会托梦与你,而你呢?你竟全然不记得我!甚至要娶别的女人!我恨!我恨!”
江爷暗自感叹自己神机妙算,这还当真是情债,因此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黑衣人单手攥紧,有些发抖。
张公子恍然想起,好像几年前,确实常常梦见一名女子,问自己是否记得她,后来渐渐就没梦到了,他也只当这是个梦,没太在意。
他收起弓箭,缓缓开口:“抱歉,这位姑娘,可你如此作恶,实在罪不容赦。”
“这位姑娘?作恶?哈哈哈哈哈……”女鬼凄凉地笑着,笑声慢慢淡了下去,随后又暗自啜泣,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只是她眼角流着的,是血色的泪。
或许,如果没有执念,她本该是个单纯快乐的小姑娘,忘川轮回,便能忘得干干净净。
可她不愿,因为她知道,就算有来世,人也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总有一个人得记得。而这戾气冲天的地方,恰好为她私自留下修成恶灵提供了天时地利。
一旁沉默已久的黑衣人开口,声音缓和,可总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说不出的冷:“执念成怨,你若执意不走,休怪我无情。”
女鬼没有说话,张公子却走到黑衣人前:“还请……这位公子,给她一次机会。”
接着,他转身面向那女鬼:“我负了来世之约,深感歉意,在下现在与你相约,今生不再娶妻,你可否愿与我再做一个约定,在你的来生。”
女鬼恍惚抬起头:“我如何信你?”
话音刚落,她又自言自语道:“罢了……”
江爷笑嘻嘻掏出布袋:“结束了,就上路吧?”
一缕红烟,厉鬼被收入袋中。
张公子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江爷将布袋揣进兜里:“等他醒来,就会记住该记住的,忘掉该忘掉的,我看老兄并非常人,应当不用在下多此一举,说起来,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六)
黑衣人拢在黑袍下的头抬了抬,没有言语,像是在沉思。
但他很快撇开视线,他知道,那人对他而言就像是某类毒药,一旦沾上,就很难抽离。
江爷敏锐地察觉,黑夜中似乎有两道视线,锐利地划过他的脸。他受了蛊惑似的,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一步。
黑衣人身上带着极寒深处的凉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梅香,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酒味。
尚未看清面容,黑衣人便侧身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在有意避开他:“地府之人。”
江爷瞬间了然。地府确有这么一位大人,身着黑袍,无人知晓其来处,不仙不鬼,其配刀可识善恶,辨忠奸,天地人神,一切魂魄,但凡有因,若斩于刀下,莫敢有违,因而得名——斩魂使。
这下竟让他见到了本尊,江爷肃然——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在下不识,公子竟是斩魂使大人,久仰。”江爷拱手。可虽有敬意,也按耐不住心底好奇,这位神鬼具怕的斩魂使,究竟长了一副怎么凶神恶煞的面孔。
可这位大人说话温孺有礼,不像是恶鬼模样。
斩魂使回礼:“还请令主将此厉鬼交与地府处置。”
江爷取出困着厉鬼的布袋,符光闪现,照亮袋上的符号纹路,几缕光落在两人脸上。
这下他看清了。
这位大人并非面目丑恶,恰恰相反,这人眉目清秀,散发着斯文干净的书生气,仔细一看,却又不止于此,这人的眼睛极美,修长的眼角自眼尾处慢慢收成一线,像是一笔淡墨扫出来的氤氲,描着几分妖气,险些勾到人心底。
江爷只觉自己三魂七魄一阵动荡,仿佛真的被勾住了般,心底升起一股悸动,又带着几分期许。就像是儿时丢了很久的心爱之物,突然有一日出现在自己面前,忍不住想要死死抓住。
(七)
斩魂使拿了布袋,微微后退,再次隐匿在黑暗中,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见一个轮廓,毫无违和,好像他生来就适合黑夜。
江爷察觉自己方才失礼,企图缓解气氛,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就脱口而出:“方才走得近了些,险将大人当做失散已久的故人。”
隔着一段距离,斩魂竭力抑制住不断发抖的身子,清晰地吐出几句话:“无碍,令主新婚,还当早些归去才是。”
随即一团黑雾,消散在夜色中。
江爷低头,脚边是一只小药瓶,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令主珍重。
(八)
斩魂使独自行过黄泉,一如既往的形单影只。
若不是今日傀儡来报,镇魂令主执行任务时遇险境,若不是今日恰逢那人大婚,喝得多了些,他断然不会就这么冒失地出现在那人面前。
酒意早解,他却恍然陷入了梦境。只此一面,便让他心颤不已,压抑了很久情愫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斩魂使深吸一口气,黄泉的气息寒意浓厚,却很适合他。
他将自己隐匿起来,消失在黄泉尽头。
(九)
本想着待在此处就好,终生守着大封。
可心底压抑不住的贪念与日俱增,斩魂使告诉自己,就看那人一眼,看完就走。
他隐了身形,来到京城陶府,那是江爷自己的府邸。
府内人不少,家丁丫鬟来来往往,陶江煜的妻子正坐在亭中与她的姐妹们有说有笑,他辗转多处,独独不见陶江煜的影子。
出任务了吗?他在陶府旁的石墩上坐着,整整一月,那人依旧没有归来。他恍然想到,凡人一生飘摇,若是横生意外,或生老病死,也是人世常情。
他合了合眼,攥紧脖子上的吊坠,想要汲取一点温度,再睁眼,双眸已布满血丝。
头顶的黑袍滑下,落在肩上,斩魂使将手拢进长袍,身形一闪,来到上一世山谷内的茅草屋旁,梅花树下,还埋着一坛酒。
他自知无人会来,却还是酿了坛埋在原处,好像这么做,那个人就还在一样。
他挖出那坛酒,打开严严实实的封口,大口灌下。
这酒很烈,刺喉的辛辣感升起,让他很不习惯。
的确不会习惯,因为这酒不是他酿的那坛。
一个充满穿透力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那谁?干什么呢?”
(十)
要说这江爷,可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混蛋。
新婚当晚彻夜不归不说,自打老母亲与父亲相继病世后,他便时常以出任务为由,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有一次直接去了个一年半载,但也不忘往家里寄些财物。
不知陶家娘子是隐忍,还是真的不在意,相公整日漂泊在外也不见她抱怨,甚至拿了家中钱财,开了家丝绸铺,一边照顾猫,一边将生意做地风生水起,结交了不少商人妻子,最后应该是忍无可忍,直接惊人地给出一纸休书——这是那时的女子从未想到过的做法。陶家娘子将那混蛋扫地出门,分了家过日子。
混蛋江爷每每离开,腰间总挂着一只小瓶,瓶内不知装了什么水,一片寒梅花瓣泡在其中,从未见败。
新婚那晚出任务,斩魂使离去时,他在地上拾得半枚花瓣,这种梅花花瓣偏厚,纹路清晰,是此处没有的品种,靠近鼻尖一闻,还沾着似有似无的酒香。
从此,江爷便踏上了他的寻梅之路,年复一年,一晃就是五年。
顺着气候更迭,他终于在一处山谷内找到这种梅花树,此处还有间茅草屋,只是落满了灰,毫无生气。
茅草屋前长着一棵梅,可能是离同族远了些,开得有些残败。梅花树一侧的土地隆起,上面杂草生得极少,像是早年间有反复翻动的痕迹。
直觉告诉他这里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抽出佩剑,一下一下地挖着。
没过多久,江爷捧着挖出的坛子若有所思,轻轻撬开一角,一阵酒香自坛口溢出。
江爷对酒味非常敏感,他可以断定,这味道很熟悉,几年前,他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那个人气质温柔清冷,拥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喝了一口,坛里的酒很柔和,与方才所闻大为不同,像是有人喝完了这坛中原本的酒,又借着这坛子,重新酿了别的酒。
“混账!”江爷低骂一声。
都说见色起意,可自己起了意,却没胆子留住人家。
说不定,自己原先要等的人,正是他呢?
可天地茫茫,难道真要自己死后下了黄泉,才能再见到他么?
骂归骂,江爷还是将这处的地翻了翻,种上杂七杂八的蔬菜,一圈围一圈,像是皇宫的御用菜品展览一般,这人也隔段时间就来待着,全当是在长期休沐。
这次来,江爷发现山中一只饿鬼,竟偷偷以他种的菜为食,跑了半个山头,好不容易将那饿鬼捉住,回来却看到另一只饿鬼,正在偷喝他的酒。
他一手抓着被贴满符纸的饿鬼,喊道:“那谁?干什么呢?”
(十一)
梅花树下的斩魂使浑身一震。
江爷拎着饿鬼走近,嬉笑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人你,稀客稀客。”
旁边的饿鬼一见斩魂使,瞬间昏厥了过去。
斩魂使眼瞳黑而深邃,死死盯着他,这样的眼神又转瞬即逝,他背过身,像是要仓皇逃跑一般。
“大人留步,”江爷将昏厥的饿鬼往前一扔,“此饿鬼作恶多端,残忍吞噬无辜生命,望大人审判,还我和我的兄弟们一个公道。”
说得好像他那些菜兄弟只是用来看,而不是用来吃的一样。
斩魂使脚步顿了顿,心底尚未能够成熟控制的贪婪再次升起,就着烈酒的后劲,他暗暗告诉自己,只此一次。
两人坐在桌案前,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有些落灰,只因江爷不会下棋,也就没有动它。
杯中斟满了酒,斩魂使自知不胜酒力,便推拒了。
江爷也不逼他,只是自顾自地饮下。
沉默片刻,斩魂使率先开口:“令主家有妻室,应当早日回去才是。”
江爷再给自己满上,道:“没想到大人管着阴曹地府,管着魂魄生死,还管起男女婚姻来了,这不是抢了月老饭碗吗?”
斩魂使:“……”
江爷极具戏剧性地叹口气:“而且啊,我被休了,眼下就京城一处破烂府邸,修葺修葺尚可住人,还有此间一处草屋,哦,还有一只跟着前女主人的猫。”
随即话锋一转:“大人能斩魂,不知道能否勾魂?”
斩魂使思考片刻,认真接道:“按理说,是可以的。”
江爷看着这面人似的男子,脱口道:“那大人可否将我的魂勾了去,让我跟着大人你,也好赏心悦目。”
斩魂使心弦紧绷,举杯的手一抖,陶瓷酒杯啪地落地,碎了。
(十二)
江爷飞快捕捉道,眼前这位正人君子,耳朵尖有些微红。
可那正人君子起身:“令主说笑,在下就不打扰令主了。”
江爷也随着他起身:“你叫沈三?”
斩魂使一僵。
江爷来时,见屋内有些狂草字迹,署名沈三,只是执笔人笔锋放荡不羁,应当不是眼前这位所为,他这么一问,只是想试着留住他。
果然,斩魂使转过身,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江爷立刻顺着话道:“沈公子,在下菜园丰收,蔬果肥美,不如留下来尝一尝。”
就这样,两人在山谷内暂住了下来,多了一位地府的大人,日子与平常生活并无不同,除了江爷容易疲倦,嗜睡了些,其他确实没什么两样。
(十三)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又是一年寒冬。
江爷几乎整日都在睡,活生生从一个壮汉成了个病秧子。
这一次,他睡了很久,足足有三天三夜。睡梦间,他感觉到冰凉的吻落在他的眉间,唇间,那人沉沉开口:“昆仑,我不该贪心,害了你,如此,也该结束了。”
话音散去,身前骤然一空。
江爷脑中轰鸣:那个人亲了他,然后走了。
他挣扎着睁开眼,抓紧一片袖角,低吼道:“你敢走!”
许是刚刚睡醒,精力充沛,他拽住那只袖子,将人拉倒,翻身压在床上,低沉着嗓音:“我与你待久了,便会这副模样,对吧?”
斩魂使瞪大了双眼,全身发抖,眉头皱在一起,活像被欺凌的样子。
江爷心底一紧,伸手将他的紧皱的眉头揉平:“我常常觉得,与一个人前世有约,若是真的有,那这人也定当是你。”
绵密温热的呼吸落下,斩魂使的心底防线正在一点点崩塌,他拽紧了江爷的里衣。
江爷将他揽入怀中:“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斩魂使终于开口:“……沈巍。”
“沈巍……好名字,”江爷一笑,露出半颗虎牙,“沈巍,你是觉得人鬼殊途,和我待久了会害了我,是吧?”
沈巍眼底翻涌起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硬生生道:“别说了。”
江爷埋下脸,温热的吻落在沈巍眼角:“大人……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凡人生老病死,无非就是活得长活得短,若能世世寻得你,不过短命而已,多赚啊。”
说罢,他吻上沈巍乌黑的长发:“世世求不得,长命又有何意义。”
沈巍双臂勒得死紧,让江爷有些喘不过气。贴着眼前人的心跳,沈巍有种错觉——自己也是个活人。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沈巍心底深处的防线骤然决堤,败得溃不成军。他忽地翻身,死死抱紧压住心心念念的人,汲取他的体温,回吻着他,鼻尖,双唇,锁骨。
江爷沉溺其中,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来生,你等等我,别走,还在这个小院,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沈巍浇了个透。
上一次,他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呢?然后他在自己面前咽了气。
“沈巍?怎么了?”江爷察觉到他的僵硬,伸手抚上他的脸,指腹轻轻的摩挲着。
沈巍不语,只是轻轻柔柔地在那人唇角留下一吻。那人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
江爷后颈微痛,眼前一黑。
(十四)
待到江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府中床榻上,大庆猫在旁边嫌弃地看着,一副觉得他丢人现眼的模样。
江爷起身,觉得后颈一阵酸痛,他朝四周望了望,心底空荡荡的,似是缺了一角。
大庆舔舔爪子:“喝醉了就往街上睡,你至于嘛?不就是被女人休了吗?”
江爷白它一眼:“爷我这么风流倜傥,就是这天下最美的美人儿,也得对我芳心暗许。”
大庆作呕,做人能做得如此不要脸,当真是极品。
这时,小厮敲门来报——又有案子了。
江爷拍拍它屁股,顺手抓起身旁的镇魂鞭,化成三道符隐入木牌,好像并未察觉这东西是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走死猫,干活去!”
大庆扬爪:“别碰本大爷!”
(十五)
沈巍通身黑袍,与无数幽魂同行在冰冷的黄泉路上,朝着黄泉尽头走去。
贪、嗔、痴,从今以后,他会牢牢控制自己,遵守与神农的约定,压下不该有的念想。
他抹去江爷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适当修修补补。
随后,他从那人脖间的木牌上引出三张黄纸,以心头血执笔,符光四散,三道符化作一道凌冽的长鞭,鞭尾刻着两个字——镇魂。
从此,镇魂令的主人和他心尖上那一点血,便暗暗有了牵丝万缕的联系。
一团黑雾自掌心生出,飘起遮住了沈巍的脸。
(十六)
大婚,寻梅,山谷……场景来回变换,江爷骤然抽离其中,眼观这一生,犹如大梦一场。
只想起那个人,那个被自己遗忘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心底便抽地生疼。
忽冷忽热的感觉再次蔓延全身,他感觉头部接连不断发热,沉得仿佛要炸裂一般。
……
“云澜,云澜……快醒醒,喝一点。”
是谁?谁在叫?
他努力张开眼皮,一张熟悉的脸闯入眼帘,他张开双臂,猛得将人往怀里一带,药洒了满床。
沈巍涨红了脸,急道:“光天化日,你还发着烧,这成何体统!”
赵云澜打着哈欠:“哦?发烧?我为什么发烧,宝贝儿不知道?”
沈巍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
赵云澜想起刚刚那场梦,想起那一场转世,心里又疼又气,干脆松开沈巍,佯装起生气来。
沈巍试探道:“怎么了?”
赵云澜不语。
海风自窗口吹进,不凉不燥。
沈巍以为他是怪自己昨晚太过分,诚恳地道歉:“对不住,下次……下次我一定注意。”
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赵云澜头疼,扒拉出床脚的大花裤衩,笑嘻嘻地顺杆爬道:“穿上给老公看看,我就考虑考虑原谅你。”
沈巍发现自己上套,又红着耳尖,拿起水杯重新去客厅冲药了。
赵云澜不顾自己发着烧,连忙抓起花裤衩追上:“哎呀宝贝儿你就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它有多好看……”
窗外眺望可见的海平线上,阳光正好。
『完』
人物是甜甜(Priest)的,OOC归我,嘿嘿~~文里有沿用原著《镇魂》的部分描写,时间线是番外中海边度假,做了一个回到沈三番外之后的梦,可能有私设,也可能有原设定不符的地方(我不相信自己的脑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句,我爱巍澜!!(超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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