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上大学之后,十多年来,每年回家的时间就固定在了春节。
故乡,在脑海中,只留下了冬天的印象。时间如同水汽蒙在玻璃上,春夏秋三季的故乡,如窗外的景物,渐渐糊成了一片,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故乡的味道也渐渐地淡了。常年在外,小时最爱的家乡的辣,现在竟已不能承受。时令果蔬,如夏季的脆瓜,秋天的青菱和马蹄,都只能在梦中垂涎。
今年决定十一回家,找寻年少时的记忆。
当一棵棵桂树在车窗外飞过,甜谧的花香钻入鼻孔,故乡在眼前忽然清晰起来。这熟悉的味道,曾伴随我整个童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每棵树,每束花,都不肯错过,生怕这一眼错过,再见时又不知多少年。
高大的桂花树,碧绿的叶子中挂着金黄的花穗子。夹竹桃粉红色的花,在这秋的黄叶和绿叶中,格外显眼。不时出现的桔林,缀满了青黄色的果子,压低了枝条。
故乡的桂花树当太阳落入西方高高低低的山丘,夜幕降临,车拐上了通往村子弯曲的小路。
路不再是我儿时上学走过无数遍的泥巴小路,早已换成了平坦干净的水泥地。但它的每一个弯,每一道坡,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路旁的榆树、竹林也一棵不少,摇曳着枝干,仿佛欢迎我回家。
车转过最后一道弯,老家屋后的小路上,一个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路旁。
她很矮,拄着拐棍,眺望着我来的方向。她是我的太太,抚养我长大的太太。
不等车停稳,我就跳下来,一把抓住太太的手。她的手有点凉,还是那样瘦削。她轻声地说:“文,你回来了。”我看到她微笑着,眼角的皱纹两行泪,在车灯下泛着亮光。
2
太太是奶奶的母亲,今年已经93岁。小时因父母忙于生意,爷爷奶奶料理农活,我自小在她身边长大。
那时太太的身体还很好,全家人的饭都由她来做,我放学回家帮太太择菜烧火,晚上父母回来得晚,我就跟着她睡。一块月饼,几颗冰糖,经常是晚上睡前太太给我的“奖赏”。第二天一早,也是太太将我拉出被窝,穿上衣服,目送我出门上学。
太太烧得一手好菜,我最喜欢的还是青菱角炒肉。
老家雨水多,房前屋后都有池塘,种些莲藕,放几尾鱼,浅水处养上几丛菱角,是大部分人家的习惯。
种菱角的池塘八九月份,菱角成熟了,太太带我到池塘边上,用竹竿把菱角聚拢到岸边。翻开菱角一丛丛的叶子,弯弯的青菱,就长在叶子下面。轻轻把菱角掰下,再将叶子原样放回,太太说摘菱角一定要注意它们互相连着的根,一旦根断了,菱角就不长了。
菱角青菱角不像熟透的黑菱角,它的外皮是脆的,不需要太大力气,就能扒开外皮,露出里面白嫩的菱角肉。
菱角肉切成薄片,猪里脊切片,搭配上青椒和红椒,色彩丰富,香气四溢。菱角的青甜,猪肉的鲜香,开胃又下饭。
菱角炒肉我上学常常要赶时间,太太便经常炒好先端给我,再盛上一碗白米饭,坐在旁边看我狼吞虎咽,把一盘菱角炒肉全“消灭”,才满意地笑了。
出门在外的这些年,也常有遇到卖菱角的,但无不是黑色熟透的。买回来尝试着做菱角炒肉,味道总不是童年的滋味,两次过后便作罢了。
3
到家的第二天,因了前一天赶车的疲劳,我一觉睡到了八点多。
刚起床,妈妈就告诉我,太太知道你爱吃菱角,一大早就去池塘摘,摘了半篮送来。
我心中一惊,家里的池塘是在一个陡坡下面,九十多岁的太太,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池塘,又怎样弯着腰摘下一个个菱角!
赶紧跑出来,果然看到半筐翠绿的菱角,上面的水还未干。
太太在旁边坐着,笑着告诉我她老了,摘了两个小时才摘了半篮。她裤角还挽着,鞋子上粘着池塘边上的泥巴。
青菱我抱着太太,她用手拍着我的背说:“让你妈妈给你做菱角炒肉,我拿不动锅了。”
妈妈炒时,她又站在旁边,告诉妈妈火要大些,菱角下锅要急火炒,起锅时放些糖……
当一盘热气腾腾的菱角炒肉放在桌上,太太依旧像我儿时那样,坐在一旁。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太太带我摘菱、炒菜、给我夹菜,宛若一张张电影胶片,在眼前飞快地闪过。而太太,头发却由花白变成了全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背弯得更厉害了……
我强忍住泪水,装作笑容满面地吃完整盘菱角炒肉,太太就这样一直看着,不说话,静静地微笑着……
七天的假期倏忽而过。
出发前,太太又摘了一袋青菱,放在我手上。太太眼圈红了,用轻微的颤抖的声音问我,“文,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顶着,说不出话来。我弯下腰假装系鞋带,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地说:“太太,过两个月我就回来看你。”
太太抹了抹双眼,让我快上车。我抱了抱太太,转身上了车,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下。
后视镜中,太太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不住地抹着眼睛,身影越来越小……
(讲述:文文 ; 整理:风月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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