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落青丝
01
雪是冬天的精灵,飘飘洒洒从天而降,一片片随风翻飞,渐渐地,高山、低谷、土丘、河流、原野、村庄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世界安静极了也干净极了,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原谅。
人们期待春暖花开,常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今日这场雪才表明冬天刚刚到来。
还不等人们尽情拍照留念,观赏玩味雪很快就消融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又全都裸露出来,纷纷扬扬终究不过是一场辜负。
02
雪花下得最大的那会儿,我正在暖气房里哄孩子,手机突然响起,让人猛然间有些错愕。拿起来看竟是陌生的号码,犹疑片刻还是接听了。
电话那头是个沙哑的声音,十分客气地询问我是不是付老师,一时间辨不出对方是谁。还没等我询问,那人就介绍起自己来,说他是悠然的爷爷。
“悠然”我口中喃喃,努力从记忆里打捞这个名字,几秒钟的停顿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在决定放弃思索的时候,脑子里却猛然蹦出来一个五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似乎从来都不看我的眼睛,事实上他不跟任何人对视,他那双大大的黑亮的眼睛一直斜看着右下方。
他不会慢慢走路,脚一着地就只管跑起来,却又常常摔倒。他不吃蔬菜水果只吃面食。他不能安稳地坐在板凳上片刻,只愿意躺着或歪着。他常打滚、爱咬人,频繁地咬牙切齿抓住别人的手背使劲掐。他都已经满五岁了,一个字都不会说。他只会用哭闹,打滚,摔东西,攻击别人来表达自己。然而,他越长大越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因此他更加暴躁了。
03
是他!悠然,三年前我接收的一个自闭症儿童。
这些特殊的孩子被我们称为星星的孩子,他们只愿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给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张开一点缝隙,不给旁人半点交流的机会。
我记得悠然才来的时候,只用脚尖走路,急急地贴着墙根跑,摇摇晃晃让人十分不放心,因此我们要时时跟在他身后保证他的安全。进了自闭症儿童中心,突然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小小的男孩被触怒了,在院子里打起滚来,脸上满是泪水、鼻涕和泥巴。
可当我俯下身子想要安慰他的时候,他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揪扯着大哭起来。还没等我把头发从他手中拿开,他又一口咬到了我的手臂上,隔着几层衣服手臂还是流血了。
猛然的攻击让人猝不及防,疼痛钻心只能强忍着。没有情绪好讲,更不能冲他发脾气,因为在这群孩子眼中,你任何一个过激的反应都只会刺激他有更加强烈的攻击欲望。
来不及整理好头发,拉过他的手轻轻捏捏,一点点让他平静下来。
再看那个小小的男孩,他眼睛依旧斜斜地看着右下方,嘴角突然微微上扬,他不哭了,转而大笑起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切毫无道理可讲。
我很清楚他并没有恶意。也许他只是因为不会表达自己的恐惧和不满,无力寻求别人的帮助才发狂。当然,所有种种只是猜测,因为他不会向你表达半分他的感受。
而我,就是那个即将帮助他学会表达自己的人……
04
电话那头还在谦卑地询问,他说跑了二十几里山路,能不能和我见面聊聊,我看看外面正大雪纷飞,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披上走了出去,远远地看到雪地里祖孙俩。爷爷正死死拽住随时想要逃跑的孙子,八岁的孩子长得很高了,看起来比同龄孩子高许多。
我忽又想起悠然的妈妈,那个满脸雀斑说话细声细语的女人,她逢人总是一副笑笑的模样。
然而就是那个爱笑的女人,曾经带儿子去做评估,在等待诊断结果的那段时间,她不停地祈祷自己的儿子不是自闭症。可测评结果还是另她崩溃了,专家说自闭症无药可医,永远不会被治愈。
她安静地流泪,良久,哽咽着诉说有多少个深夜她都想抱着孩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她下得决心再大,当扭头看到熟睡中的孩子时竟又万般地不忍心了……
05
迎面一阵风雪,抬头看雪下得更大了,我很快地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发现爷孙俩头上都是白白一层了。
见我走近了,爷爷拽着孙子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而悠然嘴里正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神很快从我脸上扫过又斜着去了右下方,寒暄两句领他们回家。
我们三年没有联系了,交谈中才知道他们一家人的近况。悠然的爸爸妈妈一起南下深圳打工,因为孩子妈妈又怀了孕,临盆之际需要有人照顾,因此把悠然奶奶和悠然都一起接去深圳。
不巧的是悠然奶奶意外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好生休养了不多时刚要好转,却又被悠然从后面猛然扑倒,老人的腿再一次骨折了。
刚出月子的悠然妈妈实在无力照顾祖孙三人,于是买了车票把悠然和奶奶送上回老家的车。
06
我记得悠然的奶奶,那是个身材高大爱说爱笑的妇人,总是拖着拽着她的小孙子一路喊一路跑。她觉得只有大声说话他的孙子才有可能听得到。她常常跟我们开玩笑,还向我们讲解她是如何种桑养蚕的,每每讲到她的收成,总是一脸的得意与自豪,仿佛她身边的一切都被她的喜庆所感染,连空气都是热热的。
听她讲忙农活,你听不出生活的劳碌;听她讲没日没夜地照顾孙子,你听不出生活的磨人。她让你觉得即使生活再累再忙却也不苦。我没在她脸上看到过半点忧愁,她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常说等悠然长大了就都好了,话里满是希望,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么乐观的人,那么强壮的人,短时间内两次骨折,可想而知他们家里现在的生活应该是一团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悠然爷爷的工作也不能再做了,他留在家照顾老伴儿和孙子,即使他尽量微笑着述说生活的经历,云淡风轻一般,可我分明看到了他脸上皱纹里愁苦。
生活呵,从来没有饶恕过谁!
07
交谈还没有五分钟,悠然就开始哭闹,嘴里喊着“走,走……”一刻不停。
想起刚见到他的时候,他什么话都不会说。我们每天安排课程教他学说话,从最开始的眼睛对视,再到听到自己的名字做出应答,再到喊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这样的叠词……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教学的过程异常艰难,孩子极不配合,不管是语言课还是感觉统合训练课,没有一节课不是逼迫孩子去做的,他总是又哭又闹。我身为特训老师,手上脸上也满是伤疤。
一个月后,悠然能开口喊妈妈了,面对成绩我喜极而泣,觉得所有努力都没有白费。
我知道,孩子的每一次所谓的进步都是血泪史,学习的过程中他一点都不快乐。我见过他太多的眼泪,我对他的反抗全然漠视。我曾一味想要教给他东西,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后来,他能说很多话了,他的家人觉得孩子已经变好了,就不再上课了,而我也再没见过悠然。
08
今天,看到眼前的悠然,我拉过他的手问还记得我吗,他没有回应,只一句“拜拜”。他将我忘记了!
他应该也忘记了我对他的严厉,忘记了我教条般毫无回旋余地坚持,忘记了我是怎样漠视他的眼泪和痛苦。突然一下,我整个人难过起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早已原谅了我。
我在想,曾经用了半年的时间教给孩子说简单的字句,可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说话。如今他能主动表达的大概只有“拜拜和不吃”,瞬间觉得很无奈。
悠然爷爷问我是否可以再继续教孩子认字写字,我看了看躺在地上十分不快乐的悠然,他正扭着身子哼哼唧唧,我拒绝了,他需要的是学会如何生活,不是课堂知识,他不需要更加不快乐。
我知道悠然他们一家有过希望,有过憧憬,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孩子有所改观。但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以“平常人”的标准看待悠然,他永远不会有好转的可能。
我没再答应,这实则辜负了他们一家对我的期望。我只希望,悠然在别人眼中看似不完满的世界里能过得快乐。
送走爷孙两人,看着满世界的雪,想到人间竟是看不透的疾苦,被原谅的永远不轻松,被辜负的永远都沉重。
可再看傲雪凌风的那朵雏菊时,她是如此娇艳,如此美满。生活是迷茫的,如果你总欲求不满;生活又是完满的,如果你常怀感恩。
被原谅的已释怀,被辜负的愿平和!
齐悦社群更文
作者简介
简书ID:雪落青丝,微信名:yjzh0508(雪落青丝)。
一名曾经的特教老师、幼师,平时喜欢写写画画。一个努力认清方向,寻找自我,实现自我的写作者。
写作,我一直在路上~感恩各位阅读
网友评论
写得特别好,尤其是最后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