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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川品中国文人----苏东坡(上)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苏东坡(上)

作者: smallpboy | 来源:发表于2018-10-08 20:46 被阅读33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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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七年前,我写过九万字的《苏轼,叙述一种》,获巴金文学院随笔奖,后来《小说界》又全文刋载。现在写三万多字的苏东坡,却有新的冲动,无意压缩以前的文本。坡翁魅力太大,引力太强,以不同的篇幅瞄准他,能唤起异样的冲动。

    中国古代,苏东坡这样的个体生命,可能绝无仅有。

    窃以为,没人比他更丰富。他似乎穷尽了生命的可能性,穷尽了中国文化的可能性。他抵达了生存的广度与深度的极限。

    他生活在古代,却比现代人更现代。他生命中的核心要素,提纯了人类文化的“遗传基因”。

    本文始于对苏东坡的新的惊奇,并试图把这种惊奇贯穿到底。

    四川眉山是苏东坡的家乡,位于川西平原,在成都、峨眉山与乐山大佛之间。我家距苏轼老宅仅百米之遥,从小就在他的英灵弥漫处跑来跑去。园林优雅的三苏祠,供着苏家三父子的塑像。1962年,朱德、陈毅到眉山,激动不已的总司令挥笔写诗:“苏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而陈毅元帅也曾说:“吾爱长短句,最爱是苏辛!”

    辛,指南宋的辛弃疾。

    北宋蜀地有民谣: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

    三苏占尽人杰用尽地灵,眉山百年内草木不旺。这事儿见于宋人笔记,不知是真是假。

    苏轼的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俱属“唐宋八大家”。

    苏轼家境不错,早年幸福。母亲程氏有佳名,原系大家闺秀,知书识礼,她对苏轼的教导,史书多有提及。乳娘任采莲,几十年慈眉善目,以七十五岁高龄谢世,苏轼为她撰写墓志铭。大文豪的巨笔,一生写过的墓志寥寥无几,王公贵族请不动的。母亲与乳娘,双双呵护苏轼的生长。及至成人,先后又有三个女人出现在苏轼的生活中,她们都姓王:王弗,王润之,王朝云。宋朝女人,我们终于能知道全名了,不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夫人,只留下她们的姓氏。

    王弗、王朝云,惊人的美丽,无论是她们的外貌,还是她们的内心。

    母亲、乳娘、妻妾,环绕着苏东坡。有趣的,却是坡翁一生以豪放著称。女性的慈爱与温柔,给了他一颗异于常人的仁慈之心,但并未使他的性格有丝毫走样。他是男人气十足的。他悲天悯人有如杜甫,却比杜甫更快乐。他有很好的遗传:性格像父亲,而父亲又像祖父。祖父苏序,是眉山街上出了名儿的怪老头,酒量奇大,着装古怪,学神仙张果老倒骑毛驴,口中念念有词,写过几千首永不流传的诗。他最大的爱好是打抱不平,官府不讲理,他会冲到府衙去,有理有据批评州官县官,好像他是上级。丰年他积谷屯粮,街坊以为他瞅着灾年要大捞一把,因为他永远让自己显得莫测高深,叫别人捉摸不透。两年后果然闹饥荒,他在自家门前贴告示,围观的群众多达数百人。告示写得歪歪扭扭,而内容大快人心:屯积的粮食全部拿出来救济灾民。

    这些都是真事,史料记载明确。

    过了三十余年,苏轼在杭州办“永安坊”,是为中国第一家公立私助的慈善医院,看病不收钱。祖孙二人行事,仿佛商量过。其时苏序已死去多年。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眉山这小城,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层出不穷。随便挑一个,都足以写成一本精彩的厚书。倒是最近这十几年,人的行为模式突然趋于单一,欲望,意志,趣味,看似各自流溢,实则积为一潭,逼近工业生产的模式。个性被设定,被掌控,个体的局部反抗几乎毫无意义。个性,不可避免地走向个性的反面。究竟是谁,谁在设定人的喜怒哀乐呢?谁在制造那个标准化的“现实通道”?我重读享誉全球的哲学家马尔库塞的代表作《单向度的人》,他主要研究美国,副题是:“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结论已如书名。他令人信服地指出,所谓美国式的自由,其实受制于新型的极权。

    中国置身于全球化进程,毕竟时间短,尚有足够的回旋余地,以避免西方人的异化。几千年文明史,文化的伟力会自然生发。眼下的回归传统、以人为本、和谐社会,见证了古老的文明重获新生的伟大力量。

    而作家有义务推波助澜,把活生生的传统带到当下,把一批又一批精彩人物写在纸上。

    我是苏轼的同乡,我能把他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揭示给当代的读者吗?

    试试看吧。

    宋史说:“蜀人不好出仕。”

    走出去当官叫出仕。一个北宋读书人,他必须从他的家乡走到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的举人、进士,由朝廷分派到全国各地。即使小到九品官,也是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唐朝盛行科举,普通庶族子弟,经过寒窗奋斗而荣登士族,从此改变家族的身份。唐末陷入战乱,武人称雄,斯文扫地。不好出仕的,远不止是蜀人。而天府之国远离战火,百姓过着相对富足的日子,懒得翻过崇山峻岭去求仕。

    苏轼祖上五代人,没有一个当官的。

    北宋一统天下,版图不及盛唐,人口数字相近。宋太祖赵匡胤调整国家战略,抑武人,重文士。这一调就是百余年,既有丰功伟绩,又有种种弊端。北宋文气大盛,文坛巨人学术泰斗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创下历史之最。

    科举之风劲吹。两宋三百年,单是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进士八百余名。

    苏洵却不喜欢科举,他喜欢趁年轻到处走,“游荡不学。”家里有祖田,有经营绢帛的小产业,为他提供游荡的盘缠。游到手头拮据时,婚姻又带给他新的支撑。婚后他继续远游,妻子程氏“耿耿不乐”。二十七岁他忽然发愤读书,埋头苦干了,六年不抬头,也不写一个字——他写的文章曾被人看不起,于是发誓,不读透经史决不再提笔为文。

    此时苏轼两三岁,家里忽然有了许多书。

    宋代的眉山,是全国三大刻板印刷中心之一。十户人家,九户有藏书。著名的孙氏书楼,藏书达数万卷。

    而苏洵的远游,何尝不是很好的学习?古代信息闭塞,有志之士八方游走,几乎是一种“文化本能”。春秋战国四百年,策士、侠客、思想家,幽灵般地穿梭着,埋下中国人游荡的基因。

    苏洵游到成都,结识了益州太守张方平;游到京师,进入翰林学士欧阳修的超级沙龙。这个沙龙里有梅尧臣、曾巩、张先、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是北宋政坛文坛响当当的人物。苏洵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交游,至少说明两点:1.他本人有才华,有闯劲;2.北宋大人物大都平易近人,不拿臭架子。

    苏洵倒有点拿架子,在人格上藐视王安石……

    封建社会虽然等级森严,但是前唐与北宋有令人惊讶的宽松局面。大臣指责皇帝的事情经常发生。皇帝的重大决定,大臣若是不同意,那就很难让他执行皇命,他宁愿拍屁股走人。类似公司员工拒绝与老板合作。皇帝还不能因此降罪于他,有时候还讨好他,担心他退休不管事。

    唐朝以诗取士,北宋文人主政。人文修养于政治,看来是举足轻重。

    北宋值得研究。

    苏洵的发愤和远游,为大儿子苏轼提供了两种财富:书籍的氛围,世界的广阔。一般小孩儿憧憬未来,持续三年或五年,这憧憬通常影响他的意志走向,预设他的未来。憧憬的过程中,会发生很多事儿,主观客观难以分辨。

    写历史人物,能进入憧憬这一类人生之关键环节的内部吗?而随处可见的,是对人物的模式化处理。我平常读国内传记,本已疑虑重重畏手畏脚,却又最怕读它描述的青少年期:无限的个体差异几乎被无限取消。

    回头再看儿童题材的影视剧,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问题严重。

    但愿笔者有机会,深入少年苏轼的内心憧憬,并以此展开他雄视古今的广阔生存。

    性格遗传,母性呵护,书卷气和野性环境,这些不同的东西同时作用于早年的苏轼。蜀地生活悠久,民间花样繁多,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生活的丰富又导致语言的丰富,十里之外,别有方言俚语。我一直在揣摩,苏东坡之所以成为语言大师,眉山的语言环境,究竟对他有多大的帮助?

    眉山人的语言机智、生动、幽默,充满了随意性。

    比如形容生气:早就忍得你水滴!

    比如形容冒火:我这火一朵一朵的冲。

    再如形容小孩儿四处疯玩:天上都是脚板印。

    ……

    小时候我母亲的许多口语,我这调皮捣蛋常挨骂的儿子,至今记忆犹新。

    苏东坡不可能是那种一天到晚枯坐书斋的男孩,他会八方撒野,天上都是脚板印。眉山老城,穿城三里三,环城九里九。城里除了街道,也有田地,有河流。东门外有繁忙的水码头,有宽阔的岷江,有踏青的好去处蟇颐山。而站在西边的城墙上,抬眼便是海拔3000多米的峨眉山……北宋的眉山城因是州府所在地,城中八千户,小孩子永远是高高矮矮结队成群,今天拿钓竿明天揣弹弓的,春夏秋冬有得玩,而玩的花样超过一百种,包括斗嘴打架——男孩儿不打架还能叫男孩儿吗?到处都有清凉的水、可供攀援往水中扎猛子的黄角树。男孩谁不是浪里白条?过节了,过年了,男孩女孩穿新衣,走东家串西院……苏轼在眉山一直待到二十岁,出去做官后又两度回来丁忧,加起来二十五、六年。“生活世界”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这位终其一生对生活抱着不可思议的巨大热情的人,他为何坚决反对王安石搞急剧变法?理由是两点:风俗,道德。

    他深知风俗与道德来之不易。

    而我们今天已经知道,生活世界的形成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打碎它却可能在弹指一挥间。马科斯.韦伯有名言:“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

    意义的生成必定是缓慢的,犹如绿色果蔬不能用激素。意义的嬗变同样需要足够的过程。意义之网若是被无形的手粗暴扯烂,人就会变成被拔掉了触须的虫子,到处乱蹿。

    社会生活,形同一张覆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网。

    生活的诸般韵味儿,取决于这张大网。大网扯烂了,小网难保完整。

    对生活的总体考察、把握,古今哲人走得很远了,如同触须强劲而敏感的虫子。有趣的是,他们不约而同所看重的,正好是普通人积聚生活韵味儿的地方。

    目前科技发达,生活变化太快,人活得像陀螺,韵味儿很难立足。往哲学层面说:计算型思维盛行,“求意志的意志”泛滥,人对人、人对自然的掌控与掠夺,在理性面孔的背后潜伏着日趋张狂的非理性。不过我个人,对未来还是抱着乐观的。总有一天,生活的整体价值会呈现压倒性的局面,生活出了问题,一般人都会追问:谁在破坏生活的意蕴层、撕碎那张圣物般的意义之网?

    本文写苏轼,理由简单:他既是大文豪,又是维护意义之网的生活大师。

    2

    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弱冠之年的苏轼进京应考,一考就拿了事实上的状元:主考官欧阳修,因猜测封闭试卷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嫌,才把苏轼擢为第二。苏辙也考上了。两兄弟金榜题名,京师轰动,苏洵半夜里酣梦中都要笑醒。

    苏轼很能考,目标明确像白居易。他被称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其中也包括他非凡的科考本领。士大夫的生活道路,济苍生的政治理想,考不上一切免谈。年轻的苏轼头脑清醒,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这大约是优秀人物的共同特征。文章的题目叫《刑赏忠厚之至论》,头一次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终身朝着这个方向奋斗。换句话说,他的政治理念,二十岁就趋于成熟了。另外,他惊人地大胆,试卷中杜撰圣君尧帝的典故,闹得考官梅尧臣查史料一头雾水。问他时,他竟然说:想当然耳!

    按考试规则,杜撰典故万万不可。何况是杜撰圣人。

    胆大源于自信。这可不是一般的自信,信手一笔,可能自毁前程。来自全国各地的黑压压的考生们谁敢?这事正史野史都有记载,可信度不成问题。

    没办法,这就是天才。

    三父子在汴京得意了,老家眉山却传来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也许她至死不知道两个儿子双双高中。

    苏轼苏辙匆匆办理了在籍进士的手续,回老家丁母忧。陆路水路昼夜兼程,要走两个月。

    丁忧三年。

    丁忧古制蛮有意思,不管你官居何职,必须丁忧。丁忧既是尽孝,又是对官场身份社会角色的中断和超越,使人返回他的赤子本源,有可能从源头上重新打量他的生存。说到底,人间万事,除了铭记、追思父母的恩典,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暂停的。

    丁忧淡化官本位……

    苏轼进京前已有妻室,不然的话,婚期要推迟到三年以后。

    夫人王弗,青神县人,那地方山青水秀,小城古朴。今日高速路,到眉山城仅三十分钟,路牌上几个格外醒目的大字:苏东坡初恋之地。王弗是小城孕育的佳丽,秀外而慧中。她具体长什么样,史料只略有提及,称她面目姣好。其实即使她相貌一般,她也是古代最美丽的女性之一。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是献给她的。从古至今,悼亡之作何止亿万,苏轼此诗公推第一。它能表达所有人怀念亡妻的感情。

    关于王弗,稍后再讲。

    丁忧结束,再赴汴京。这次是举家迁徙,几十口人在东门外的“王家渡”上船,直下嘉州渝州,出夔门向荆门,抵京师,沿途阅县三十六。苏氏兄弟到吏部办理了注官手续,分别被任命为县主簿,类似办公室主任,均辞不受。宋代官吏,拒绝任命是常事,小到县吏大到宰辅。

    苏轼参加由宋仁宗亲自主持的“制科”殿试,又考了第一。这第一叫做“制科三等”,宋代开国一百年,考上三等的仅有苏轼、吴育。一二等皆虚设。苏轼在皇帝的御座前,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试,对答如流。老皇帝显然被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看文章,看书法,听他滔滔不绝,虽然他批评朝政的尖锐言词实在不好听。比如他指责后宫花销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言下之意,此时的宋仁宗有点像晚年的唐玄宗。

    苏轼初见皇帝,非但不怯场,反而壮怀激烈。这说明三点:

    1.苏轼的天生气魄。2.苏轼的忠心耿耿。3.开明的政治风气。

    仁宗当天回后宫,对曹皇后感慨说: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位清平宰相啊。

    另一位指苏辙。苏辙制科试入四等。

    考试前有个小插曲:考生们报名很踊跃,主考官开玩笑说,苏氏兄弟在此,你们觉得有希望吗?于是考生散去大半。

    十年一度的制科试,录取名额不超过五个。考生们熬更守夜做准备,却被苏氏兄弟吓退了。

     考期临近了,苏辙偏又生病。宰相韩琦下令延期。

    这两兄弟的风光可想而知了。他们的文章风格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谣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欧阳修甚至在他沙龙里对新老作家说:三十年后,无人道着老夫也。

    这位北宋文坛领袖的话,在时下文坛的语境中听上去像奇谈怪论,像藏着什么阴谋。

    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不喜欢苏轼的带有策士气息的文风。他公开对人讲:“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王安石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令。朝廷对苏辙的任命书他不肯写,事情便耽搁下来,无限延期。北宋这个现象也是颇为奇特。

    著名历史学家 余英时先生有巨著《北宋士大夫政治》,读者若有深入了解的兴趣,不妨参考。

    苏轼以京官大理评事的身份出任凤翔签判,任期三年,有签署公文和断案的权力。风翔在陕西,距京师一千二百里。嘉佑六年(1061年)的冬天他走马上任,老父与弟弟留在汴京。

    苏轼初做官,却跟领导闹起了别扭。到凤翔半年,碰上新太守陈希亮,陈原是眉山青神县人,王弗的同乡。此人与苏洵也属旧交,按常理,该照顾苏轼才是,可他对苏轼严格得不近情理。他个子小,眼睛有点斜视,训斥部属喉咙大,动不动就暴跳如雷。部下都怕他。苏轼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做了几件事,受到小民称颂;衙门里他人缘好,同事们亲切地称他“苏贤良”。陈希亮却发布命令:谁也不许叫苏轼为苏贤良。二十七岁的苏轼为此很不高兴:皇帝都对他客气呢,这怪老头却压制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生怕他的才干盖过太守的政绩。有小吏偷偷叫他苏贤良,陈希亮眼力不济耳朵倒灵,抓过小吏用鞭子猛抽。苏轼宅心仁厚,听小吏声声惨叫,忍无可忍了,要夺太守的鞭子,被人拉开。

    陈太守对苏轼说:“你敢对上司不敬,我就抽你!”

    苏轼郁闷了好久,想念弟弟苏子由了,写诗说:“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

    中秋节他不去知府厅参加例行宴席,被罚铜八斤。古代钱币分金银铜,八斤铜不是小数。苏轼知道这处罚的规矩,可他就是不去。罚金由王弗带人送到知府。她回家,软语劝苏轼。据她观察,老太守也是一位好人,凤翔十个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王弗猜测,老太守也许是故意对他严厉呢。

    苏轼听不进去。凤翔有两年,始终和陈希亮拧着。

    王弗这样的好妻子,深知用什么方式劝丈夫,以她温柔的慧眼看人看事,尽量弥补丈夫的性格缺陷。事后证明,她对老太守的猜测是正确的。陈希亮为官几十年,对训练年轻人才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的确性子倔,两年中从未向苏轼作过任何解释。后来,他因收受其他地方送来的好酒而下狱,一世清名毁于几个酒坛子,气死在狱中。而苏轼已经有了不少官场体验,慢慢回忆老太守,明白了王弗的那些话语,怅然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颜色…”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也是这种情形:王弗走了整整十年,他才细细咀嚼妻子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写下《江城子》这样的感人肺腑的作品。

    人生多少事,事后方知原委,却要么事过境迁,要么物在人亡。“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弗二十七岁就走了,不知她生什么病。时在苏轼从凤翔返回汴京的当年,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的五月二十八日。

    王弗嫁给苏轼,刚好十年,从活泼的少女到贤惠的少妇,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忽然就没了。生有限,死无常,苏轼悲痛而又惶恐,对命运之神的安排一片茫然。

    王弗去世不久,苏洵病殁于京城,享年五十九岁。

    短短几年间,苏轼的父母妻子相继西去,最疼他、也最理解的人从他身边消失了。死亡,对我们的伟人的照面方式竟然是这样!他才三十岁。体验亲人们的死亡也是上苍对苏轼的一种磨练吗?

    苏氏兄弟回眉山丁父忧,船上放着两副棺木。

    宋英宗赠银一百两,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各赠二百两,其他官员所赠不一。加起来,没有一千两,也有八百两。苏轼皆辞不受,只愿皇上给父亲追授官爵,以了老人未竞的心愿。英宗准奏,诰封苏洵为光禄寺丞,官六品。

    当时一两纹银,大约相当于眼下的三百块钱。

    苏轼葬父亲和妻子于眉山城之东,今天的土地乡苏坟山。苏洵,程氏,王弗均葬于此,青山绕陵墓,万松伴英灵。苏轼丁忧三年,手栽松苗三万棵。兄弟二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常常待在哪儿,躬身栽树培土,仰看蓝天白云。

    我多次拜谒苏坟山,那地方太美了。隐约有气场,弥漫于周遭,我起初以为是个人感受,问别人,竟有同感!

    王弗墓前的清风如泣如诉,仿佛述说着她的幽怨:她与苏轼,欢娱太少了。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十年一晃而过。苏轼说过的,要和她生同衾死同穴,可他的陵墓远在河南郏县……

    王弗频繁走到苏轼的睡梦中,似乎要补上夫妻恩爱的好时光。苏轼细腻回应她,爱不够怜不够。又是一个十年,阴阳时向梦里缠绕,然而梦要醒,梦境会突然中断。诗入陷入无可奈何的情绪中。

    熙宁八年(1075年),任密州太守的苏轼写下《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阴阳隔天地,相爱至深的男女永无消息。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之一。想念亡人越深切,越能“触摸”到这种绝望。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是不知不觉的,倏然而至的——这更接近怀念的本质。他事先并无一个计划,要在亡妻十年忌日为她写点什么。伟大的艺术品,好像都跟意志没关系。感觉是慢慢积聚,自发地寻找它们的喷发点:这个谜一般的漫长过程也许正好是艺术吸引人的奥秘所在。诗人提纯了普通人的深切感受。《江城子》语句平实,对应日常生活的场景,七十个字,说尽无穷思念。浓郁的哀伤托出王弗凄婉而美丽的形象。汉语的表达能力真是令人一再惊奇。而眼下有一种喧嚣:读图时代到来了!我不知道这是鼓吹进步还是提倡退化。我只知道,这首简短的悼亡之作,明显胜过那些类似题材的、哪怕是较为成功的影视剧。影视剧通常看过就忘了,而要忘记“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的文字,可能需要下点力气,除非中国人对汉语的敏感度在未来几十年内持续下降。

    苏轼这首《江城子》,自它问世至今,打动过多少人,没人作过统计。肯定是天文数字。而读者掉下的眼泪,乃是人世间最为深沉的眼泪,和那些煽情煽出来的液体不可同日而语。

    煸情的特征是:让眼泪来去匆匆莫名其妙,它本身拒绝深沉的感动。因为一旦深沉,它就不好卖钱了。煽情的目的是:让你哭,是为了掏你的腰包。一切以煽情为职业者,都是人类情感的小偷,他们打着文化产业化的旗号,把感动从人的内心深处生生剥离,推向易于调动、易于变花样耍花招的浅表层。

    写王弗和苏轼的《江城子》,不该谈这些的。

    3

    熙宁初年王安石变法,苏轼反对他。

    王安石字介甫,朝野尊称他为荆公。这是北宋的一个奇人,大苏轼十五岁。苏轼官于凤翔,他已经做到翰林学士兼地方长官。他基层经验丰富,一心想把基层的成功经验推广到全国去。北宋三百二十州,王安石熟悉的几个州,条件都不错,比如江宁,历来是江南富庶之地。而由于荆公本人廉洁自律,吏治也颇见成效。

    王安石善于等机会,更善于制造机会。凡为政治家,这是必备的素质。宋仁宗屡次召他进京,他拒绝,有一次躲圣旨竟然躲进了厕所。他的目光很厉害,和李白有一比,虽然两个奇人的锐眼射向不同的领域。仁宗老皇帝,王安石对他了如指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发起的著名的“庆历新政”,不到一年就收场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仁宗老了,不想对国家动大手术。仁宗后的英宗,身体不好,意志力上不来,曹太后权同听政。英宗在位三年,王安石“按兵不动”。他辞官,越辞声望越大。治平四年(1064年),英宗从政治舞台上神秘地消失了。神宗继位,改元熙宁。这好学的年轻人身强体壮,意志力远胜于诸皇子,并且越过前朝,直追宋太祖的时代。

    王安石要等待的,就是这样的皇帝。

    所谓历史奇人,一定是目光长远,能看到几十年。如果他看清了看准了,整个国家几代人都会受惠于他。反之,则麻烦大了。荆公变法的是与非,这一千年来争论不休。

    王安石是大题目,是古代大文人直接影响历史走向的人物,是政坛奇人、生活中的怪人。关于他,笔者将另篇专述。

    苏轼同样主张变革,他曾对宋仁宗说:“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他形容国家像个病人,表面上能吃能喝能睡,但如果让扁鹊、华佗这样的神医来把脉,一定大惊失色:这病人几乎到了绝症晚期。

    苏轼说出了有良知的士大夫的普遍隐忧。

    宋朝立国百年,表面上维持着繁荣,其实危机四伏。唐帝国盛极而衰,北宋士大夫对此高度敏感。然而日趋庞大的官僚阶层糜烂成习,消耗国家财政;又养着百万只能维护极权统治而不能戍边御敌的军队,区区西夏小国,连年袭扰甘陕,搞得几朝大宋皇帝忧心忡忡。朝廷每年输金求和,拿出去的金帛数字惊人。

    冗官,冗兵,这两项开消令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官员的特权动不得。这是一个大问题。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庆历新政”首先拿官吏开刀,喊出响彻历史的口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忧什么?忧国运不能长久。可是大批官员忧他的官帽,忧他的待遇,谁动了他的帽子和钱袋,他要拚命的。

    范仲淹失败了。时隔一代人,变革的声音又大起来。这一次,血气方刚的宋神宗碰上一代奇人王安石,两股大力相加,新法得以骤行天下。两三年间,七八个新法相继出台,一经出台立马实施,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青苗法,保甲法,教育法、农田水利法……涉及面之广,力度之大,几乎空前绝后。

    本来力倡变革的苏轼,却站到了王安石的对立面,这是为什么呢?

    苏轼从凤翔回汴京,升大理寺丞。父丧,回眉山守制丁忧三年,还京,任职于史馆。英宗、神宗都曾想重用他,宰相韩琦几次加以阻止,理由是年轻干才需要砺练。为此朝廷有议论,认为韩琦行事过于老成。苏轼倒显得十分豁达,对安慰他的恩师欧阳修说:“韩公,乃古之君子爱人以德者。”

    凤翔太守陈希亮砥砺苏轼,看来有成效。苏轼虽天性豪放,但不经磨练,不受挫折,修炼成博大襟怀也难。到后面我们会发现,苏轼对别人的包容、宽厚,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不过,在原则问题上,苏轼毫不退让。

    王安石推行新法有如暴风骤雨,一个新法未见成效,另一个又来了。他不怕走极端的。也许汲取了当年范仲淹推新政不够狠、导致守旧势力反扑的教训,王安石的战略是先走极端,然后再来纠正。他的总体思路是强化中央财政,与商贾争利,抑制地主豪强。比如在各大城市设“市易务”,用官方资本做买卖,权力与资本,两强并举,令一般商人完全失去竞争的优势,破产的破产,关门的关门,大街小巷怨声载道。

    再如青苗法,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府贷款给农民,半年取二分利。而以往则是贫户向地主借高利贷,利息有半年高达五六分的。王安石的青苗法,其初衷不无高明处:朝廷从地主手中拿走了利益,又使贫困农户免受高利贷的剥削。但新法在全国推行,问题出来了:地方官吏为凸显政绩,强行向农民摊派贷款,这叫“抑配”,朝廷明令禁止,下面却悄悄干,不分贫富,不管农民情愿还是不情愿,一律放债。为防止贷款流失,又想出了一个绝招,使贫富相保,结为利害共同体,贫者有还不起贷款逃走的,拿富户问罪。青苗法实施一年,乡间小道上常有官府的两支队伍,放债队和抓人队,闹得鸡犬不宁。

    不少地方政府放利三分,既向上邀功,又向下刮地皮。

    不仅乡下大搞特搞,城里也摊派青苗贷款了。

    还有一个严重问题:农民手里有了钱,很快拿到城里花销,吃喝玩乐像个城里人。贷款吃光了,他们拔腿就逃。

    这些都是青苗法的设计者始料未及的。其余各法皆有不同类型的弊端。

    后人评价熙宁诸法说:“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王安石凭借他几个州的基层经验,把新法推向三百州。可能他觉得,全国官吏的素质都像他和他的部下。

    苏轼也有自己的基层体验,凤翔十个县,他曾跑遍每一个县衙,每一处村落。在老家眉山,他对维系生活世界的风俗与道德,作了大量细致的考察,进而得出结论:风俗,道德,对国家的长治久安至关重要。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国家又怎么能够长期富强?

    苏轼以民为本,王安石以国为本,二者矛盾了。

    苏轼官小,王安石官大,但小官处处反对大官,弄得大官非常头疼。俗话说人微言轻,苏轼却是典型的官小声音大。这里有三个原因:1.他与欧阳修、范镇、富弼等朝廷重臣往来密切;2.他语言功夫超一流,极富煽动性;3.他能直接给皇帝写信,前后两封长信,《上皇帝书》和《再上皇帝书》,言辞异常激烈,充满了火药味儿。

    细读苏轼这类文章,令人很感慨的。

    有一天皇帝突然在便殿召见他,问以国策。他一点不客气,当面批评神宗:“进人太锐,听言太广,求治太急!”神宗听了很不舒服,却好歹忍住了,温和地说:“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卿在阁馆,当为朕深思治乱。”

    这次皇帝的单独召对,使苏轼兴奋不已,逢人便讲。

    王安石听到了,心下不悦。

    神宗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一面独裁,一面又想倾听大臣们的意见。毕竟变法事关重大,他和唐宪宗一样要做中兴之主,重启国运。他有重用苏轼的念头,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明确表态:不可。

    神宗只好作罢。独裁皇帝,不得不对“拗相公”言听计从。

    王安石对苏氏兄弟都抱着戒心。他所执掌的变法领导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曾用苏辙为检详文字,负责起草一系列新法。苏辙却屡与他意见相左。终于没法合作,苏辙主动辞职。

    苏轼、苏辙的政治主张高度一致。兄弟始终共命运,价值观的相同可能是首要因素。早年在眉山,他们共读圣贤书,讨论国家大事。父亲苏洵也加入进来。叫做“南轩”的书房常常响起三苏父子激烈争论的声音。

    在德语中,“真理”一词含有争辩、争而后得的意思。

    三苏父子共同的价值体系,倒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研究课题。

    苏洵讨厌王安石,视安石为装模做样、胸中藏有大奸之人。他写过《辨奸论》,京师流传甚广。现在王安石排斥苏氏兄弟,这里边是否含有报复?依我看,可能性不大。有证据表明,王安石对苏轼的理解与欣赏,超出宋代一般人。这个后面再讲。

    王安石要干大事,扭转历史的走向,必须清除绊脚石。然而绊脚石真是太多了,王安石手脚并用,又踢又搬的,如果不是绊脚石自己走掉,“拗相公”力气再大,估计也只能干瞪眼。司马光、范纯仁、富弼、范镇……一群重臣相继离开朝廷,类似现代政治格局中的内阁集体辞职。神宗皇帝哭着挽留,但大臣们去意已决,纷纷乞外放,做地方官去了。司马光在洛阳一待十五年,埋头写他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他和王安石一样耐心等待时机,蓄积能量重新跃入活生生的历史进程。

    在王安石眼里,苏轼是个古灵精怪的绊脚石,体积不大,却很沉很沉,搬它费力,踢它脚疼。这石头还善于在京师的地面上四处滚动,发出各种刺耳的声音。

    熙宁初,有两三年的时间,苏轼在京城跳得很厉害。神宗的一句“为朕深思治乱”给了他巨大的力量。他忠君,又指责君,冒着身家性命反对神宗的治国大略,这股大力又从何而来?答案似乎只能是:来自强大的文化传承。

    国家是得变,但欲速则不达。苏轼打比方说:要像白昼不知不觉变成黑夜,不能从严冬一下子进入酷暑。气温大起大落,肌体承受不了。几百年形成的风俗、道德,几年就要摧毁它,生活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青苗、免役、市易诸法,固然在短时间内充实了国库,却令城乡百姓遭殃,弃祖业,卖田产,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苏轼痛心疾首,《再上皇帝书》中大义凛然地说:“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这一年苏轼三十五岁。慷慨激昂的言辞中不难看出书生意气。论治国,我不知道他和王安石谁高谁下。我所能分辨的只是:苏轼看社会生活,看得更细更远。而荆公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对日常生活不屑一顾。他的日常趣味对他的治国理想,不会没有影响吧?

    苏轼铁了心跟荆公对着干。这块绊脚石,摆到了荆公的眼皮子底下。年近半百的拗相公会奋力一踹吗?

    荆公若是这么干,他就枉称荆公了。古代称公者,几乎是圣人的同义语。

    这时候,一个小人跳了出来。小人名叫谢景温,几年来在官场苦苦钻营却进身无计。他思得一计:把自己的妹妹嫁给王安石的弟弟。他成功地做上荆公的姻亲,当上朝臣,然后发挥狗的本事咬上苏轼。他上章弹劾,说苏轼三年前送父亲的灵柩回眉山,利用官船沿途贩卖官盐、家具和瓷器。神宗看了奏章,下令调查。这桩弹劾案闹得朝野震动,韩琦、范镇、欧阳修都站出来为苏轼讲话。当初苏洵去世,英宗及大臣们的赠银数目那么大,苏轼一概不受,他犯得着沿途用官船卖私货吗?

    案子终于了结,苏轼无罪。审案的过程长达数月,王安石一直不表态。也许他并不希望一棍子将苏轼打死。但这个新法的绊脚石必须挪开。神宗领会了他的意思,下旨说:“与知州差遣。”苏轼自从到凤翔任签判以来已有十年,可以做太守了。然而圣旨下达中书,中书不同意,改命苏轼为颖州通判。中书等于宰相办公室,直接听命于王安石。变法的紧要关头,王安石不能让苏轼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神宗的旨意遭驳回,拗相公拗到皇帝跟前了。神宗挥朱笔再批:“通判杭州。”

    杭州为东南第一大州,富庶冠于全国,是王安石“生财”的重点。从神宗的任命看,他对苏轼还是很有好感的。通判这个位置蛮有意味,既不是副职,又不是部属,它是宋廷特意为节制、监察太守而设置的官位。看似闲职,不管事儿,但州府大小公事,须由太守与通判连署方能生效。通判若是弄权,不合作,打小报告,往往把太守弄得很难堪。太守忌惮通判,是宋朝官场的普遍现象。通判不弄权还能叫通判吗?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苏轼携家小离京赴任。继室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长子苏迈,次子苏迨,以及苏轼的乳娘任采莲。有学者猜测,任采莲可能是苏洵的妾。苏轼视同生母。

    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一生的命运都搭进去了。

    苏辙在陈州担任学官,苏轼到陈州盘桓七十余天,时常出入张方平的太守府。十月初,轼、辙同往颖州拜谒欧阳修,又住了二十几天。这两个老人是三苏父子的大恩人。曾因政见不合而反目多年,却能联手把苏轼推上政坛和文坛。北宋士大夫,胸襟开阔者比比皆是。这个现象,值得深入思考。

    4

    苏轼刚到杭州,就接到画家文同写来的一首诗,诗中告诫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

    而苏轼既要问事,又要题诗,两者都给他种下了祸根。

    国家处于因剧变而引发的动荡之中,苏轼紧张关注着,北面来的京都客,他哪有不问的;西湖风光如此之美,他若不激动,不题诗,他还是苏轼吗?文同所担心的这两点,恰好是苏轼的生命中两个最大的喷发点。与之相比,仕途算什么呢?官帽算什么呢?理解这个犹如巍巍昆仑般的伟大生命,这是关键处。入仕为做事,为实现士人的理想,但要拿理想换取仕途通畅,苏轼这样的人办不到。

    前面我谨慎地使用了“文化基因”这个词,不知道读者是否认同。从孔子孟子庄子屈原到苏东坡,一连串光辉的名字,呈现出清晰的“基因链”。破解人类精神、文化的基因图谱,其功之伟,何尝低于破解生理性的图谱?

    杭州太守沈立,是一位爱民勤政的好官,苏轼和他相处融洽。二人尽量在实施新法的过程中减少流弊。当时的地方官,执行朝廷的命令有弹性的。像欧阳修为颖州太守,在他的地盘上公开抵制新法。欧阳修是三朝元老,朝野享有盛名,皇帝也让他三分。而王安石是他的弟子,弟子对老师,还得毕恭毕敬。

    沈立是王安石选中的干吏,出任江南第一都会的太守,受各方关注。反对新法的大臣常有书信给他。他夹在中间,动用官场智慧谨慎行事。苏轼与他经过短暂的磨合之后配合默契。通判与太守,没什么不愉快。苏轼这个人,学弄权显然比较困难。通判一般都狡猾,充分利用朝廷给他的模糊身份以掣肘太守。《水浒传》里有个黄通判,很典型的。而我们的这位苏通判却给人相反的印象。史料记载多,包括宋人笔记和苏轼本人的诗作。

    青苗法在杭州推行,后果如苏轼所料,欠官债的百姓被捉拿,牢狱人满为患。除夕,按衙门旧例要清点犯人,苏轼高坐于堂上,目睹这些衣不蔽体的小民,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写下《官厅题壁》,把悲哀留在州府的墙上:“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苏轼巡视各县,余杭,临安,富阳,新城,于潜。在“春入山村处处花”的新城县,他吃惊地发现,不少年轻的山民揣着青苗贷款进城消费,于是慨然写道: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农民处于温饱线上,手里难得有许多现钱。尤其是不懂得生活艰辛的年轻人,他们没文化,欲望又盛,不朝城里跑才怪呢。吃喝嫖赌样样来,啥本事都没学到,只学会了城里人的好语音…苏轼正是在这些细微的地方,确认了新法的大漏洞。

    浙东浙西厉行盐法,短时间内杜绝私盐,沿海制盐的灶户在官府低价强买的高压之下,苦不堪言。官逼民反,民间有多达百人的盐枭集团,武装贩运,遭到官军的重锤镇压。苏轼上书朝廷:“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

    一年为一法,就抓了近两万人。

    官盐价格高,财政收入是大大增加了,然而江南产盐地,百姓却常常食无盐。苏轼写诗讽刺盐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江南百姓也是闻韶乐不知盐味吗?

    熙宁五年,新法推行的力度加大,苏轼很苦闷,写信给朋友说:“在此…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颇不佳。”

    江南的体验,印证了他在蜀地的生活印象。百姓安居乐业,这多好啊。可是上面动个念头,下面就乱成一锅粥。

    他写诗并编成集子,刻印几十本供朋友们传看。不少人到杭州来看他,包括后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诗和书法与他齐名的黄庭坚。他对人完全没有城府,王弗生前是最担心的,在汴京在凤翔,她睁大一双慧眼,含笑打量每一个到访的客人。眼下的王闺之,一门心思带孩子。前后两位夫人,似乎真有高下之分……有个名叫沈括的官员兼知名学者,把苏轼的集子带到京城去了。

    苏轼通判杭州三年,虽有新法之苦,却不是愁眉苦脸过日子。此人先天快乐,后天快乐,要让他不快乐,除非阻断他的呼吸。本文写作的冲动就是想解开苏东坡的快乐之谜:天性生快乐,智慧生快乐,磨难生快乐。

    此处先提一笔,接下来慢慢看吧。看他的纯度如此之高的快乐,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到晚年,他俨然炼成了快乐的“金刚不坏之躯”。

    沈立调走了,新太守叫陈述古,原是朝中大臣,新法的反对者,被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吕惠卿排挤出京。神宗安排陈述古做杭州太守,自有一番考虑。

    苏通判与陈太守相得甚欢,当时已传为佳话。这倒不是说,二人今天聚首,明天就联手抵抗新法。官场智慧,并不允许这么干。苏轼写过《留侯论》,年轻的张良刺秦王逞一时之勇,非智者所为。苏轼的“凤翔期”,不亦犯过由着性子行事的毛病吗?

    苏轼为官,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经验主义者。汉、唐、宋,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足以形成这样的智慧。

    苏轼有两首名词是为陈述古写的。一般官场友谊,哪有这等情怀。

    长官和睦,僚属踊跃。僚属几乎每天请喝酒,苏轼疲于应对。他酒量不行,一杯上脸,三杯就似醉非醉了。杭州号称人间天堂,却是苏轼的“酒食地狱”,趁人不备他要溜的。西湖边有座望湖楼,有时他一个人待在那儿,享受一下孤独。摆脱人群的孤独蛮有味道。大诗人都是孤独的好手。万顷西湖在脚下,环湖诸山在天边。时值七月的这一天忽然黑云翻滚大雨倾盆,苏轼凭栏徘徊,操着老家眉山的语音,口占一首七绝:“黑云翻墨未遮山,白云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晴天游湖又不同,云白,天蓝,山青,湖绿。暴雨生跳珠,细雨则起涟漪,涟漪铺向空蒙的山色。苏轼另一首七绝,把湖光山色之美推到了今天: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

    写西湖,此诗又是公推第一,无人投反对票的。

    苏轼之前,西湖本无定称。郦道元注水经,称明圣湖;唐人传说湖中有金牛,称金牛湖;白居易治湖,筑石函泄水,百姓因敬爱太守而称石函湖;宋初称放生湖。苏轼此诗一出,西湖,西子湖广为流传,名称定下了。一首二十八个字的小诗,提炼了西湖的风光,并为西湖命名。

    月夜坐小船,随风飘荡于湖中,苏轼形容躺在船头的感觉说:“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他描写钱塘江观潮:“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他寻僧访道,谈禅说空,过金山寺,遭遇不明飞行物。我以前喜欢读的《飞碟》杂志讨论过这件事。《游金山寺》中有云: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人非鬼竟何物?

    苏轼补记:“是夜所见如此。”他留下的诗近三千首,这类补记罕见。

    山里的老和尚,个个善品茶,互相不服气。苏轼发明了“三沸水”,老和尚折服了。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而妙处在于靠听力和嗅觉把握二沸水。苏轼煮茶,明显技胜一筹,群山诸寺,和尚们甘拜下风。后来他在密州的超然台上,犹自怀念杭州品茶,《望江南》有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茶瘾大,一次能饮七盏。可能相当于今天的品茶客一次喝七碗茶。苏轼酒量小,平生引为憾事,于是专心茶道。日本人善茶道,也曾受惠于他。

    在杭州西面的于潜县,他游寂照寺,迷上了竹子。风一吹它弯弯腰,雨一来它沙沙响。川西坝子,眉山老家,竹子是寻常可见的景观,不稀罕,不可缺。苏轼题诗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

    寂照寺的和尚个个清瘦,苏轼这首小诗令他们雀跃。

    今日寂照寺,当为这家喻户晓的诗作感到骄傲。

    一大把胡子的张先,八十多岁尚能穿梭于官妓之间,特别中意的带回家去。他一辈子的名声大都与女性有关,时人称他“张三中”,因他有词句:“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过张先自己更乐意标榜的“张三影”,也出自他描绘女性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飘过秋千影;无数扬花过无影。

    张先在杭州,常拉苏轼饮酒,或设歌舞于府中,或听丝竹于湖上。这个对异性永远热情高涨的老头,对苏轼会有影响。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女孩儿进入苏家,她名叫王朝云,时年十二岁,琴棋歌舞俱有悟性。此后二十多年,她在苏轼身边成长为一位既美丽又感动人的女性。

    苏轼于女性,值得认真研究。有些史料称苏轼“性不昵妇人”,这话也对也不对。唐宋文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钟情于优美的女性,但苏东坡和白居易、欧阳修、晏殊父子及柳永张先有明显的区别。什么样的区别呢?我们到后面再加以辨析。

    依我愚见,唐宋文人和女性不可须臾分割的紧密联系,应当进入严肃的历史学者、文学史家们的视野。揭示生命的本质与发现历史的规律,也许是同等重要。

    5

    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升密州太守。密州是今之山东诸城。苏轼上任就忙着治蝗灾,马不停蹄奔走各县,同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密州赋税。他在田坎上写公文,文不加点。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数不识他的尊容。

    密州穷,丛林大泽常有剪径大盗,苏轼治了蝗灾腾出手来,又对付这些“大虫”。他捕盗打黑不留情,却能讲策略分而治之。这些事儿,后人有详尽记载。路边的草丛中多有弃婴,他命令部属想办法收养。从官钱中拨专款给贫穷的母亲们,让她们至少能把婴儿养到一周岁。苏轼这么做的理由是:一年后母子生情,再也割舍不开了。事情如他所料,此后密州的弃婴大大减少。由此可见,仁慈的官员总能想出仁慈的办法。

    次年秋天,政务忙出个头绪了,他率领当地驻军进山打猎,左手牵猎犬,右手擎苍鹰,锦帽貂裘,宝马利箭。从他的诗句推断,他的身材在一米七三左右,匀称,脸略长。双目炯然,但不像李白或王安石目光射人。他着戎装,佩剑挽弓,想必是别有神采吧?《江城子.密州出猎》上片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今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这封短信含三层意思:1.苏轼很在乎柳永的词,欲比个高低,又不便明说;2.打猎收获不小;3.山东壮士唱“密州出猎”,颇壮观,暗指柳词多为红口女子传唱。

    涉及艺术创作,苏轼很较真的,不怕在朋友跟前表扬自己。后来秦观学柳词,苏轼更忍不住要讽刺他:“不意别后,君学柳七填词!”秦观是苏轼的忠实弟子,仕途和生计都对苏轼亦步亦趋,艺术道路却各走各的。

    苏轼在密州城造超然台,亲自绘图并参与取材、施工。他对建筑颇有揣摩,早在凤翔就跃跃欲试了。做太守的妙处,是能想更能做。台成,在济南做官的苏辙寄来《超然台赋》,苏轼写《超然台记》。中秋节,在部属的簇拥下他登楼畅饮,大醉。月亮在天,人影在地。他思念阔别五年的弟弟,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词今天的初中生都能背。字字珠玑,又晓畅易懂。月之阴阳圆缺,对应人的悲欢离合,真是写到家了。宋人说:“东坡咏月词一出,余词尽废。”

    大诗人好比超级企业垄断经营,却没人抱怨。

    苏轼垄断中秋月……

    熙宁十年,苏轼迁徐州太守。

    上任两个月,碰上八月大洪水。上游的澶州黄河决口,徐州城南清河水一夜暴涨。灾情危急,苏轼反应迅速。他有两个大动作,一是严禁有车马的富户逃亡扰乱人心,二是亲入武卫营请禁兵协助防洪。按宋制,太守对当地驻军并无指挥权。苏轼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禁兵首领的住处,平时有些傲慢的首领感动了,命令全营官兵听候太守调遣。

    冲力巨大的洪水日夜冲击着南城墙,苏轼登城楼,眼望滔滔洪水,半个时辰一言不发。部属等他拿主意,倒不是因为他官最大。抗洪已逾六十天,苏轼成了全城军民无可争议的主心骨。他下令,调动几百艘公私船只,船中装沙袋,用缆绳放到城下,以缓解洪水冲力。这法奏效,万民欢呼。苏轼不单写诗有灵感。他同时指挥万人大汇战,于险要处筑长堤,全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两丈。堤成之日,距最大流量的洪峰到来只差两天。徐州城保住了。九月下旬,洪水归于黄河故道。

    宋神宗闻奏大喜,下诏曰:敕苏轼: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朕甚嘉之。

    苏轼成了大英雄。全城百姓欢呼他的名字。

    后来他离任,徐州数千人送他出城几十里,哭成一片。那场景,今天若拍影视剧,应当细腻描画。

    苏轼又要过一过建筑瘾了,上次在密州筑台,今番于徐州起楼,名之曰黄楼,取五行中土能克水的意思。楼成,苏轼率众举行盛大仪式,万人空巷争睹盛况,官民军民亲如一家。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夜。

    有朋自远方来:京城的王巩,于潜的诗酒和尚参寥。此二人,一个是名相王旦之孙,张方平的女婚;一个是云游四海的得道高僧。苏轼与之朝夕盘桓,高兴得手舞足蹈……

    兴奋趋于平静,艺术方来照面。春日暖融融,苏轼祈雨于城东二十里的徐门石潭,得小词极品《浣溪纱》五首。

    事业的高峰连结着艺术的高峰。苏轼知密州,也是这样的情形。这蛮有趣,深藏着若干意味。为数众多的苏学专家们研究过吗?

    旋抹浓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倩罗裙。

    乡村女孩儿急匆匆着裙抹妆、争看太守的模样跃然纸上。太守大人在干吗呢?众里寻他不见,他、他在哪儿呢?且看第二首:麻叶层层荣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黎抬醉眼,捋青捣麦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太守又是哪般穿戴、怎生模样?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哦,苏太守和咱们村儿的男女老少是一家人呢: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使君原是此中人。

    五首《浣溪纱》读不够。它所呈现的乡村风物真实得如同梦境。高度提炼的真实,随意涂抹的画面,都有这类效果。影像作品显然难以企及,差得远呢。

    有个叫周济的古人说:“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这话讲到点子上了,细品苏东坡,方知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随意而为,什么又叫天纵大才雄视古今。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迁湖州太守。

    苏轼这个人,郁闷的时候要写诗,高兴了又口不择言。六年做了两任太守,政绩斐然,如果他在下一个太守任上稍事谨慎,回京师做大臣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十几年前宋仁宗讲过,他有宰辅之才。他动用一点官场智慧,稳扎稳打,做宰相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个性太鲜明,压抑性情,伪装起来迂回前进,对他来说太难了。生命冲动,冲到四十多岁,已是秉性难移。

    苏轼赴湖州的途中,按惯例写《湖州谢表》。这种例行公文到他的笔下,竟然惹出大祸。

    朝廷有一帮小人,一直在关注他。

    其时王安石已经二度罢相,伤心回老家打发余年。安石培养的新法接班人吕惠卿,为得宰相位反口咬他。双方斗争激烈,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也卷进去了,结果是两败俱伤:王安石死了儿子,吕惠卿贬出京师。

    熙宁初年一群重臣为国家前途的原则之争,现在变成了利益之争。吕惠卿这种小人,在他当政时起用了一批小人,而小人繁殖力强,迅速占据要津,将势力扩大到朝廷各部门。

    小人猛斗君子,小人又恶斗小人……

    宋神宗对小人保持着警惕性。但是小人脸上并未写着小人二字,清除小人,一向是令皇帝头疼的事。

    苏轼惹祸,根源在沈括。

    继汉代张衡之后,沈括是正史有传的科学家,《梦溪笔谈》的作者,堪称北宋一位百书全科式的人物。但沈括是官场小人,道德败坏。他曾攀附王安石,王安石却一眼看透他,对神宗说:“沈括是小人。”及至安石罢相,他马上诋毁新法,被神宗识破,贬出去了。

    沈括的袖筒里时常藏着不止一密信,他是密告的专家,是告密者的好榜样。几年前他从杭州带走了苏轼的诗集,回汴京仔细研究,写成报告呈给监察部门,称苏轼“词皆讪怼”、恶意攻击朝廷的新政。沈括此举,是希望在王安石跟前立一大功。可他没想到,王安石根本不予理睬。

    这件事在朝廷影响却不小,苏轼辗转为官也曾听说,没往心里去。

    事过几年,御史台的四个小人拾起沈括的伎俩向苏轼发难。

    《密州谢表》有两句话,令这帮小人蹦起来了。

    苏轼对神宗说:“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信手一笔讽刺朝廷的“新进”,祸惹大了。追陪新进,指入京与新进共事。牧养小民,指太守牧养一方。汉代的州官称牧。老不生事,则暗讽新进们生事扰民。

    四个新进小人宋史留名:李定,舒亶,张璪,何正臣。中间两个还是苏轼的朋友、同窗。当初沈括到杭州,也是同苏轼称兄道弟,却心怀叵测带走了苏轼的诗集。

    李定曾以大逆不孝知名于天下,司马光斥之为禽兽。舆论沸腾,苏轼也曾写诗,而李定忍气吞声,咬牙写下日后加以报复的黑名单。

    舒亶则是大有来头的小人,礼部考试曾拿了第一名,一生诗文有百卷之多。他和沈括一样,是知识渊博才华出众的小人。

    宋史,尤其宋人笔记,关于这四个人的所作所为讲了很多。

    现在他们研究苏轼,陷害苏轼,围剿苏轼。

    能量大的官场小人,一般都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不会轻易地发动攻击。一旦展开攻势,必有几分胜算。

    历史上的小人总是活蹦乱跳,谁来写一部“小人史”呢?

    何正臣首先发难,李定唱压轴戏。以果断著称的宋神宗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何正臣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

    神宗正疑惑,舒亶上札子称:“臣伏见知湖州进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

    担任御史中丞的李定给苏轼最后一击,他对神宗写道:“知湖州苏轼,初学无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有可废之罪四……”

    李定列出的四条罪状,均属言论罪。而赵宋立国百余年,对言论是比较开放的。宋神宗终于让御史台的言论搅昏了,感到苏轼问题严重,下令查办。

    张璪是刑讯逼供的好手,数兴大狱,手段残忍。他负责苏轼的案子。

    李定派一个叫皇甫僎的人星夜赶往湖州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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