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十多年前。
已经入了秋,天气早已凉凉,秋风摇曳,树影婆娑,老槐树的影子撒了一大把,落得满墙斑驳。树影里有一扇三层楼的窗户,灰墙红棂,已是很陈旧的颜色,窗内靠墙几张桌子,也是陈旧的颜色,枣红的色,已呈暗褐色了。紧挨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青年干部仁逸,此时此刻,他正伏案工作,读书人终有用武之地,这一年,仁逸二十六岁,算起来他参加工作已有十来年了,工作是新旧社会交替时交接过来的,虽还没能入党,但已是团委组织里的得力干将。
临近下班,等办公室里的同事一个个陆续离去,埋头伏案的仁逸才伸了伸腰,收拾干净自已的办公桌,墨水瓶、文件夹、水杯等一应归置整齐,钢笔扣上笔帽插入左上胸中山装的兜里,明灿灿的笔卡子卡在兜沿上,这是那个时代特别流行的元素。周末了,他准备回乡下的家里一趟。
家在六十里外的乡下,虽说他还只是个共青团干部,年轻得很,可是已经娶妻生子,早就成了家。前几年家里老母去世,父亲续弦,娶了年轻的后母,后母多事,嫌弃仁逸的妻女,现已分开单过,回想一下,那单过的家的凄凉,不由得他不时常牵挂。
宿舍靠床的墙角立着一口袋麦子,是他准备送回家的粮食。这时候打击投机倒把正在风头上,粮食还不能自由买卖,所以这一口袋麦子是私下里托了人,用他省吃简用积攒的粮票换来的。换来的也不能公开示人,只能偷偷藏在宿舍里,上面盖了几张旧报纸做掩护。不过同事们也都心知肚明,那年头,谁家还没个三灾五难呢。眼看着妻子秀珍快要生小孩了,这袋六十斤小麦的作用可非同小可。
难办的事情已经妥当,仁逸不由长舒一口长气,心情也轻松愉快起来,宿舍门口,他一边打理着自行车,寻找捆绑的绳子,一边吹着口哨,哼起了歌,歌是又红又专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他的歌随心走调,倒也顺风顺耳。一双手纤细修长,绳子在手指间来回穿梭,让人联想到扶琴和弦的文人雅士们的纤长手指,他天生一双握笔杆子的手,哪里能和握镢头镰刀把的农民的手挂得上干系呢?可是,人生无常,以后的事,谁又说得上呢?
他心情愉快的另一个原因是,上午会议结束,领导已经找他谈了话,让他考虑接任县团委书记的职位。他十六岁参加工作以来,上山下乡,搞运动,抓生产,工作能力自然不必多说,有目共睹。领导的谈话,他似乎并不意外,而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快感。
秋日的阳光,不温不火,秋风拂面,清凉如水,仁逸骑着自行车,行驶在石子铺就的乡村大道上,道路两旁的林木葱茏郁翠,树影成花落了一地,迎面而来的微风吹拂着他的浓密的黑发,一股脑倒向脑后,衬出他的轮廓分明的脸型,浓眉俊眼,高鼻梁,一身蓝色中山装整洁清爽,左胸膛的上衣口袋里别着的英雄牌钢笔随着自行车的颠颇轻轻敲打着前胸,像打节拍敲鼓点似的。意气风发的公家人孙仁逸正在往家里赶的路上。
想起家,必是是温暖的家。
当初秀珍母女一家被公婆分出来后,正赶上县城监狱里的犯人造反,突发事件,责任重大,仁逸逢命和武装部的人看守山口,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秀珍母女无处安身,借住在别人家的破窑里。窑简直破到没法住,没有门,也没有窗,秀珍一人带着女儿晓雪,在窑洞的灶锅下铺了一层麦草,家里总共两床棉被,一床被仁逸带走,一床铺在麦草上,半面当褥子,半面做被子,就着灶锅里未燃尽的火星子取暖,小孩子半夜里被狗或狼的叫声吓醒,搂着妈妈不松手,那时候,晓雪才多大啊,两岁。
这样的挨冻受饿过了不知多少天,终于,听到了消息的秀珍的娘家人来看她们母子,来得是秀珍的娘家侄女,已经十四岁了,小女子看了姑姑,回去告诉爷爷奶奶,还没开口就先哭了,说去往窑洞的路都没有,羊肠小道,小道下面就是别人家的院子,简直就在悬崖边上走,晓雪太小,还老哭,她姑姑什么也干不了,晓雪爷爷给姑姑分家只分了一个板凳,姑姑硬气,连他们家一根火柴都不要,板凳扔在窑洞外,破得扔了都没人去捡。
秀珍父亲一边口里骂着"犟种",一边让儿子带着工具赶紧往女儿家里赶,顺便让秀珍母亲接回外孙女晓雪养在自己家。女婿干着公家事,远水不能解近渴啊!
家就在娘家人的帮衬下,一点点建了起来,秀珍的弟弟帮姐姐按了门窗,盘了土炕,拓宽了路,暂时有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一个多月以后,仁逸回来,时间已过立春,秀珍洗他换下来的棉衣裤,发现衣服里虱子成群,吓得秀珍扔在院子里不敢去拾,只得烧了两大锅开水去烫,原来把守一个多月,他们那一伙人没有打开过被褥,没有换洗过衣服,几个人白天黑夜轮流值班把守,竟养了一身虱子。
仁逸回来,虽不能扛铁锹抡撅头,但男人终究是顶天立地的,于是找人看地势找地方,盖新屋子,一个新的家,在东借西揍里安了下来。晓雪从外婆外公家被接了回来,晚上睡在炕上,问妈妈:"屋子有门吗?"秀珍说:"有"又问:"窗子呢?"秀珍说:"有,都有。还有爸爸呢。"
当仁逸骑着车子驼着一口袋麦子到达花田村村口的石橔子桥上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从县城到家六十多里路,他骑了三个多小时,好在一路都是下坡路,也并不十分吃力。
他的妻子秀珍早已在家做好晚饭等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在在桥头边的麦场里一边和小伙伴玩耍一边等他们的爸爸回家。
大的是晓雪,正跟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玩滚铁环,一人手里握着一根木把的钱钩子,推着铁环飞跑,引来旁边围观的小孩子大叫。
当爸爸的老远就看见了孩子,拉了一下手闸,停下车子,一只脚搁在桥栏杆的石头沿上,朝着麦场里的孩子喊:"晓雪"。
晓雪听见爸爸的叫声,停下比赛,收了大铁环扛在肩膀上,拽着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朝着他们的爸爸跑去。
"爸,这口袋里装得啥?"晓雪用手捏了捏自行车后架上的口袋,好奇的问。
"麦子。"他说。
"麦子?咱家要磨白面?磨了白面就做白面馒头吗?"孩子一连三问,激动地有点情绪波动。
"就知道吃!"做爸爸的笑着摸了一下她圆乎乎的脑袋,转过去看比她小的弟弟,问他:"你想吃白面馒头吗?"
"想,想!"弟弟的声音比姐姐的还要响亮。
"噢!噢!有白面吃了。"两个孩子一边喊叫着,一边向着家的方向飞快地奔跑着,他们急于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妈妈。
秀珍正坐在灶房里的凳子上,因为怀孕,正动作笨拙地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正往灶锅里添柴火,她不识字,是一个神情简单面容清瘦的乡下女人,和所有乡下女人一样,天生一副劳动人的手脚麻利和干练利落。因为天生的皮肤白漆,如陶瓷玉器般细腻光滑,人常说,一白遮百丑,灶台里的秀珍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像掉进晚霞里的太阳熠熠生辉。
"妈!妈!我爸回来了。"晓雪领先冲进了院子。
"噢!"秀珍应了一声,手里的风箱声更加响亮而急促了。她挺直了身子,用力拉着,灶锅里拥出的火光噗噗地向外喷着,更亮了。
"我爸驼了麦子回来了,妈,咱有白面馍吃了。"晓雪兴奋地连声说
"你赶快去把院大门的门坎给你爸取下来。"秀珍的脸上也像开着花。
她一边指挥孩子们去外面帮忙,一面费力地从凳子上起身,隆起的肚子像镶嵌着的皮球悬在半空,让看见她的人提心掉胆,感觉那肚里的孩子马上就会落下来,砸在她的脚面上了。
仁逸推着车子进了门,两个孩子紧跟在爸爸身后,秀珍也忙不跌地出了房门去帮他,他向她摆了摆手,自已一个人把那口袋麦子从自行车上挪到地上,又一个人很吃力的挪进房内空地上。拿了一把小扫帚出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尘土。
晓雪小心翼翼地端了一脸盆水在院子里,爸爸挽起袖子洗脸,水花溅在黄土的地上,像落了无数的花。
不一会儿,秀珍的饭菜已经端上了炕桌,饭是玉米面和少量高梁面混合的节节面条,看着丈夫手捧着碗吃面,光滑的面条入口即食,他不是个饭量很大的人,一小碗干拌面加一小碗面汤就已经有酒足饭饱的满足。
饭后,仁逸靠在炕上摞起来的被窝上歇息,两个孩子子爬在炕桌上玩狼吃娃娃的石子游戏,秀珍收拾碗筷,他很惬意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妻子说:"快生了吧?"
秀珍洗干净锅台上的碗,正拿了毛巾擦拭,回他:"还有几天。"
"我明天把他外奶奶接来吧,这几天单位工作忙,不好请假。"他说。
"好。"她应道。
"明天早上先去把麦子磨了吧,"他又说。
"过几天吧,昨天下过雨(阵雨),碾子里进了水。"她回他。
"就怕万一生了,家里也没个大人。"他有点担忧地说。
"不怕,明天接我妈来,给我弟说一声,让他去磨。"她神情轻松地回应他,她正低头抽掉灶锅里未燃尽的木柴,用一个巴掌大的小铁铲子拍打上面的火星,拍完了往死灰里一戳,又说:"你忙你的,家里事就别管了。"
"过两天磨了麦子,记得给他爷爷奶奶送一些过去。"他叮嘱她。
"嗯,知道。"她回答着他,已经坐在炕沿上,拿起手里的鞋底纳了起来。煤油灯在炕桌上一闪一闪地亮,昏黄地光向四周扩散开来。
他们的年龄并不老,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像已过了半辈子似的,老夫老妻似的平淡如水。
"咦,我给你说个事呗。"临睡前,他两只手臂压在后脑勺下,仰面躺在炕上,他有点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似的,对她说,
"嗯。"她轻声应着,侧身躺着,一只手轻轻拍打着熟睡中的孩子。
"今天,领导找我谈话了,说,要提我做书记。"他想和她分享他的快乐。
"是吗?"她停下拍儿子的手,转身去看他,眼里是欣赏和敬佩的目光,禁不住喜笑颜开。
"嗯,我想,我再好好干几年,将来把你和娃都接到城里去"。他满怀信心地说。
"嗯。"她相信他。夜里她躺在他身旁,像走了一天路的骆驼吃力地躺下去,舒展四肢,睡得很安祥。
月光从天窗里照进来,洒在炕上,如水一般。
第二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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