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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会让孩子太早读百科全书的

我是不会让孩子太早读百科全书的

作者: StutteringBird | 来源:发表于2018-03-15 10:02 被阅读7次

    “我觉得女主真是太作了,凭什么她一个人要把整个镇子闹得鸡犬不宁,让那么多人付出无谓的牺牲?”

    朋友看完《三块广告牌》后义愤填膺地说道。

    “有句话叫死者为大来着。”

    其实,没有慧眼的我也和朋友一样有着相同的疑惑,抛开电影不说,单谈死者为大,人们也很难就这四个字达成绝对的共识——死者为大是说不再计较逝者生前犯下的一切罪过吗?显然不对,白铁无辜铸就的佞臣秦桧都跪了一千多年,定不是后人不计较的表现。死者为大是鼓励人们善待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吗?似乎也有失偏颇,为了一个生命的陨落而强行让所有被牵连者付出代价的案例并不在少数。

    对于解释不清的词汇,汉语词典明智地选择了不收录,却没人能用“不收录”的借口来拒绝死亡的到来。在危急时刻人们常说“人命关天”,把潜在的死亡上升到了天的高度,不可谓不重视。可说回来,死亡又只不过是生命长河中的一个正常的过程而已,和出生分列一头一尾,因而注定了一边是希望,一边是绝望。

    有人把死亡分为三个层次:心跳停止,脑细胞结束工作,生命体征消失,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葬礼结束,骨骸火化入土,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等到世界上最后一个保留对逝者记忆的人也不再记得起他时,逝者不再会被任何人回忆起,这是精神意义上的死亡。《寻梦环游记》便对第三层次的死亡做了一次具象诠释。

    想得简单些,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谈得上这诸多层次,失去了生命便无再体验一次的机会,世界如何美好亦非他在厚土之下所能切身感受到的了。逝者如何思考、有何想法可能与生者的揣测臆想相去甚远,要了解逝者如何看待自己的死亡,除非有一番亲身体验的经历,而这可不敢轻易尝试,稍不留神便再没了开口表达的机会,纵有再深刻的感言也无法传达给苦思冥想不得奥义的生者,由此陷入难解的循环当中。

    古往今来,能乐观坦然面对死亡的人终究是少数,秦始皇自豪到给自己带上“始皇帝”的帽子,也要低下骄傲的头颅四处寻找能炼造出延寿药的术士。《四游记》中为难师徒的大小妖怪,都惊叹于唐僧肉长生不老的特殊功效,劳动人民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不存在的命题搬进神话小说里,寄托着对美好愿望的幻想。后代达官贵族知晓了死亡的不可回避性,在认清“人固有一死”的现实后,便转向大型墓葬的构想与建设,催生出延续至今的丧葬文化。

    说到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明白自己终将走向死亡,可真到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接受残酷现实的痛苦和折磨。

    身体一向硬朗的爷爷在年关之际被检查出癌症,一家人随即辗转奔波到大城市求医,等到“手术中”的指示灯终于熄灭,方才平安度过危险期。他被护士缓缓推出手术室,第一眼就瞅见了二三十位匆匆前来探望的后辈,止不住的眼泪代替阻塞的语言倾诉出他复杂的内心活动。在我印象里,爷爷尽管不是铁打的汉子,但也吃过苦受过累,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和新中国共同走过一个又一个困难时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出来,还哭得像个孩子,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家里的长辈晚辈齐整整地漱漱落泪。

    常人没有帝王的福气,不至于在自己的棺椁中添上太多陪葬,却不意味着普通人就不愿在这一领域里做做文章。几年前,两鬓已然斑白的四位老人经过合计,在故土的一个山坡选定了下辈子的家,那里坐南朝北,可以俯瞰“长江大拐弯”的全景,其险峻秀丽丝毫不输第五版10元纸币背面的夔门景观。在施工过程中,大到选址地的勘测、石材挑选、碑文刻写,小到附近一棵松树的生长情况,每处细节老人都身体力行,确认清楚,做到胸有成竹,不容任何差错。竣工的那一天,半个多钟头的鞭炮响彻天际,没有新年守岁时分邻里人户的应和,间断轰鸣的炮声向寂静的山谷介绍着即将长眠于此的新客人。

    四位老人中扮演监工的便是爷爷,当时还在为暮年壮举感到自豪的他,现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里看不出一点儿光。至于另外三位——姥姥和姥爷本就身体虚弱,听闻爷爷突如其来的癌症后,精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生活在老人群里的他们时常听闻某家某户的主人又在安详的睡眠中悄然过世,闻罢还能记起前些天在楼道里打招呼的场景,“就那么没了”成了二老的新口头禅。嘴上说的最轻巧的反而是奶奶,过完了一个不安分的年,她已经习惯对外人说自己宁愿早走一程,尽管她的妈妈年过九十尚且健在,尽管奔着百岁高龄而去的太奶奶刚摔断了赖以生活的手臂,同样是在这个春节里。

    他们打心眼儿里还是害怕死亡的,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看遍了世上的纷纷扰扰,依旧怕死。生命终结的滋味是未知的,而人本就对未知的领域心存恐惧。

    图片来源:Karolis Strautniekas

    没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豁达,我也畏惧死亡,它对不同年龄的人从来一视同仁,全然不讲情面,因为死亡本就是件不分年龄的事,做完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闭眼之前谁都预测不了,死亡和明天究竟谁先来到。

    似乎是触动了挥镰死神的某条反射弧,新年味道尚未散去,另一条噩耗便再度调动起我们全家,驱车百余公里赶赴大山深处表妹的姥爷家,老人在新年辞旧迎新的祝福中没能迎来开春。乡下的夜晚格外安静,如果没有撒尔嗬的闹腾,我一定会自在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入眠。那在青歌赛上名声大噪一炮而红的民族表演艺术,是家乡人对于逝者至高无上的尊重,是送别亲人的最后一支舞。后人吃着瘪粒瓜子,侃侃谈起过往,鲜有提及逝者的话题。但我能看到的,临时搭建的方棚、熊熊燃烧的炭火、堆满花圈的灵堂、字迹潦草的对联,无一不是在为死亡举办盛大庄重的仪式。

    对进城务工的后辈人来说,安土重迁的老人一旦离世,故乡便真的成了回不去的故乡,过年的餐桌上再无旧时繁杂的礼数,踽踽独行的长辈也永远只能活在相片和记忆中了。中年人私下谈论道:“走了也好,免得再受苦难”。老人把苦难丢给了下一代,子女却不曾想过父母宁愿再多苦上一段日子。

    十岁时,我在父亲的指导下第一次翻开百科全书,其中的太空章节描绘了壮观美丽的星座图,但真正吸引并开启我“怕死”生涯的却是“太阳寿命”一节,自那以后我很快意识到人总要死亡、地球会被吞噬、太阳终将熄灭、宇宙会重归宁静。于是难解的问题喷涌而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义呢,人类创造再先进的科技与文明又有什么作用呢,地球被烧焦后生命就从此终结了吗?在学校疯闹嬉笑玩耍过后,我总是被这些想法所困扰。终于我鼓起勇气向代表着权威的班长请教:“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数天后才得到她一如往常那样认真的回答:“我不知道,我猜如果我死了,我爸妈一定会在坟头哭很久。”

    后来这些问题成了心结,在我到过的葬礼上,也没有见到过班长描述的那般场景,或许是没有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也或许是后辈人觉得,长辈离世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罢。

    我还和班长开过一些玩笑,比如我坦白讲自己如果身在战乱年代,定是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从俘虏到叛徒的阶段都用不着严刑拷打。又比如每天晚上我都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入睡,盛夏亦是如此,不为别的,就怕有人趁我不备夺去了自己的性命。总结起这番幼稚的想法,大抵就是一个意思:我怕死。

    以至于参加一次讲座,嘉宾刚被问到“生命有什么意义”,我就在内心深处颇不屑地嘲笑起来,以为他们能给出的回答都在自己意料之中,毕竟我早就不止一次地百度请教过同类问题,直到她说:“生命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非你想给它赋予一个意义。”

    再后来,从书中了解到西方社会已经形成了较为发达的临终关怀疗法,医护人员竭尽自己所能陪患者度过生命最后一段时光,才惊觉这是一种大胆而先进的尝试,足以让两代人共同学习如何面对死亡。尽管富有感情的人类还无法清心寡欲到平静地接受死亡,但一个人年轻时就思考过死亡,和到了生命尽头才迫于无奈硬起头皮面对它的人相比,或许能在画句号之前少留下一份遗憾和不甘。

    年初,我在给朋友的新年贺词里,特地加上了“好好活着”一类的话,作为自己朴素真实的愿望。

    时至今日,如果我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死亡,八成是因为自己喝昏了头。

    对于当年启蒙自己以至留下童年阴影的百科全书,我已经多年没有再去翻动过了。而且,我也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过早触碰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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