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国de鱼 2017年第16篇文
裹脚的女人前年,大雪。山上到处白雪覆盖,银装素裹,静谧异常。整个世界似乎都纯洁而又美好,却皆是假象和错觉。只等一日,拨云见日,太阳升起,一切丑陋又将尽收眼底。
山头之上,零星的陈列着几家陈旧的木房子。多年交通不便,仅有的人口都陆陆续续搬去了附近的小镇,或租赁为子孙求学,或远走他乡仅为谋生。
视线由远及近,是绵延不绝的山头,曲折蜿蜒的小道,最后聚焦到一个三合院落。居中的房子早已腐烂,拆卸,只剩下地基。右侧的木瓦房子烟窗上,正缓缓的升起一缕缕青烟,那是唯一的一缕烟火气。然而,屋里并没有人。是年正值腊月,梁上熏烤的腊肉已经有了稍许的烟熏色,似乎等主人过几天回来,就可以割下少许,洗净,加点辣子调味,就足以让人享用回味。
与该房子正对的房子,烟窗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白天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如此风景,却无人欣赏。房子厅堂一侧,已经坍塌,只剩下一半可以住人,房子破败,摇摇欲坠,房梁中间那一根微黄泛新的木头,与其他灰黑色带着裂纹的木墙,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根木头似乎承载了整个房子的重量,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门内火坑木柴早已燃尽,冷却。屋内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厨房内除了一张看不到油漆颜色的橱柜,只剩下一张辨别不出颜色的木桌和几把有洞的竹椅。一厢极其普通的木门连着卧室,推开房门,门吱呀一声,似乎推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里面也布满灰尘。房间里面昏暗,光线极差,需要几秒方能视物。没有现代的灯光,只能依稀可辨一盏用了很久的煤油灯。房间阴冷潮湿,常年不见阳光。床上躺着一个老女人,好几天,全身早已冰冷僵硬。
她死了,享年89岁。无人知晓她何时去世,子孙们都在镇上置办年货,准备过一个热闹年。没人可以判断她如何度过了她一生最后的几日。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走了,可这就是现实。她育有一子两女,已经四代同堂,理应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她是我邻居家的伯娘,按照辈分,我该称呼她为伯娘,按照年龄,称呼奶奶也不为过。我的老家,以前就坐落在那三合院的中央,现在早已经拆卸。我家搬离最早,但是儿时的记忆却尤其鲜明。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这个女人,这个可怜,封建迷信,被腐朽传统荼毒了的女人。
她死之前的近况,我也只是耳闻。但是从我小时候的见闻来看,她确实不太讨儿子和儿媳的欢喜。我相信因果皆有报,可怜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无论如何,子孙在最后时刻丢下老母亲一人,任何借口都是无力的。
也许三年或者五年前,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每次回老家,我总喜欢到处走走,回忆很多往事。那时候的她,八十几岁,却还可以去院子里面自己摘菜,自己做饭自力更生,有时候见她佝偻着背,双腿和背的角度,已经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脸自然的状态是对着地面的。她的背,比我上次见她,角度更加夸张了。人的自然衰老,似乎从身体内部,渐渐耗光所有新鲜的细胞和组织,最后只能看到皮包裹着骨头。
她的门牙已经掉光,脸上的皱纹,犹如一条条沟壑,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坐在板凳上,和我聊起往事。嘴里都是怪力乱神的故事。她说起已死之人如何贪恋尘世,让生者生病难受。甚至,她偶然提起那位,一直只存在世人口中的,溺死在河塘的远嫁堂姐。她说她死的时候太难受,所以时常回来,找她的亲人诉苦。
待了一会,我甚至觉得脊背发寒,青天白日,平添了几股阴森感。我想到了她家的卧室,常年昏暗不见灯光,想到了她常年一个人独居山头,当夜色降临时,那大自然的宁静和喧嚣,那黑暗包裹的整个世界。而我不确定的,是夜色下是否真的会酝酿出什么。我小时候就特别害怕黑暗,木房子,吱呀声里,有凉风习习,加上自己独特的幻想,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我看着眼前高龄的老妇人,精神头早就不如往日,稀疏的头发几近雪白,刚喝完茶水的嘴角还留着芝麻屑子,眼角堆积着没有擦尽的眼屎。看着这幅尊容的老人,显然没有受到很好的照料。我试探的问她,“雪伯娘,您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不去对面儿子家享清福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久无话。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她突然对我说道,“人老了,不去讨人嫌咯……!”常常的尾缀音,道尽了多少辛酸和无奈,这让我想起了很多故事。
小的时候,她有点驼背,可是并不严重。我也记得她那会的住处,窗明几净,收拾得当的, 小她近乎十岁的丈夫仍然在世。我记忆最深的是,是她那长长的裹着她小脚的布条,一圈又一圈的解开,洗净,又一圈又一圈的重新缠绕。那会的我还不懂,那个原来就是传说的裹脚布。现在回忆,也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走路不快也从不远行。
那裹脚布,就像她自己一样,是一个时代的烙印。那有如发酵的慢性毒药,一年又一年的侵蚀下,会导致三观不正,畸形,产生出各种悲剧闹剧。她孤寂的死亡,就是其中最好的佐证。
她喜欢男性的子孙辈。我记得我从来没从她手中拿到过一块糖,而我却时常看到她偷偷塞吃的到我哥哥手上。她自以为做的高明,其实全都落在我的眼里。我的印象里,她几乎从不踏足儿子的房子,即使房子正对,距离二十米不到。甚至她的孙子,她也甚少帮忙抚养。
这让我想到了她儿媳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她的儿媳我叫姨娘,是我二外公的女儿,我们是邻居,又是亲戚。这层关系,总让我觉得异常亲切。
姨娘刚嫁过来那会,第一胎生的女儿。那是寒冬腊月,刚生产完毕,就听到了她的说落。骂姨娘无能,生了一个赔钱货。姨娘常常在月子里偷偷摸泪,刚生产完第三天,就得下床做饭,伺候公婆。去那冰冷的溪水里,洗女儿的尿布,挑水做饭。姨娘说,她外出干活时,女儿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最后夭折了。那天狂风大作,她把女儿抱在怀里,感受着她气息一点点散去,婆婆就站在旁边,数落她偷懒不干活,悲恸可想而知。虽然后面生了好几胎,可是每胎都是儿子,姨娘都觉得深深遗憾。姨娘总说内心觉得,她的女儿,再也不愿意投生到她的肚里,是她做母亲的失职,她乖巧的女儿,如果婆婆多少照料一二,就不会落得夭折的下场。
那些细小的情节都不可拷,但是从姨娘的眼里,我看到了怒火和怨恨。我知道,媳妇孝敬婆婆,没有人一开始真的能心甘情愿。感情需要时间积累和沉淀,怨恨也是如此。人常说,怨恨需要能量和力气,不是真的触动,没人愿意做这种耗费心力又没有收获的事。
雪伯娘的一生,简单又凄惨,自己早年种下的因,自己后半生都一点点的偿还孽果。她曾经嫁过一任丈夫,可惜丈夫早逝,改嫁后育有两子两女,其中一子夭折。这些零散的故事,都靠家长里短才完完整整的拼凑完。
我意识到,我出身时,她已经六十几岁了。而我的印象里,她有一点很特别,她抽烟,常常用自制的卷烟吞云吐雾,这与一个传统的农村妇人形象尤其不符。
她经常和山头的女人们,谈长论短,就一件小事就能发展成一个揣测的故事,脑洞大开,并把自己根据碎片虚构出的故事,当成事实传给其他人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识到了谣言从形成,发展,扩散,到最后酿成惨剧的完整过程。谣言止于智者,此言非虚。一次,她自认为根据蛛丝马迹,编出的妻子出轨的故事,就曾经害得一个家庭发生家暴。
她对人也分三六九等。像我们这种父母长期不在身边的小孩子,她常常是不屑搭理的,甚至都舍不得一碗茶水。我记得那会和舅舅的孩子一起去老家拜年,她背着我们单单给了舅舅的孩子压岁钱,我就多少察觉到了。经历多了,也算见多识广。小孩长了一双慧眼,心智开了之后,能洞悉很多大人的小秘密。她对待有钱人家和穷人家,态度明显到近乎露骨。她竟是像自己天衣无缝,做的滴水不漏一样。单反长了耳朵和眼睛的,那都该明白了。那年父母回家,她也偷偷塞压岁钱给我,让我着实咬碎了一口银牙,恨极了她装腔作势。
我八九岁那会,她开始信奉耶稣。当时信条说,耶稣可以让人死后进入极乐。信徒们要遵守一些教义,需要一起祷告,一起忏悔。她舟车劳顿,用她的小脚走了几个小时的路,坐船横渡一条河,到了聚集地。她那次的远行,出乎意料。我曾以为小脚女人不能走路,不能远行。可见,人一旦有了执念,也许什么都不再是问题。
那个山头人不多,可是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一点一点的道尽那些背后的故事。
如果喜欢文章,请留个❤️再走哦。喏,就是左下角那个❤️。您的随手一点,都是我写文的莫大动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