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天气闷热得难以入睡,孤独成癖的秦宁轻轻地翻开了久违的安妮宝贝的散文小说《八月未央》。
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这句:“生命是场幻觉,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曾经的秦宁对此话深不以为然,因为那时候,她觉得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它深深刻在心里,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已不再能感受到曾经撕裂般畅快的痛了;也不知有多久,她没有发自内心地哭过笑过了。残酷的现实练就了她一颗坚硬的心,日复一日地奔忙让她忽略了岁月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她读着《八月未央》清冷的文字,感受着孤独的灵魂残缺的爱,心头的坚冰渐渐在龟裂,将她的记忆拉回到了那个时候。
童年
那个时候她不叫秦宁,她叫秦二妞,在那个山沟里,这种名字随处可见只是姓不同罢了。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哥哥过继给了叔叔,妈妈带着她改嫁到这里。她记不得这里离她原来住的地方有多远,也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只有睡梦中,二妞常常回到原来的家,梦到父亲将自己抗在肩上够树上的大红枣。枣子掉下来打到父亲的身上,父亲爽朗地大笑着,自己也笑着,故意让更多的枣掉下来打到父亲,父亲扛着她一边笑一边欢快地躲闪,她坐在父亲肩头上下颠着,她大笑着让父亲颠得再猛一些。很多时候自己是被梦里的笑声吵醒的。醒后的二妞常常回不过神,直到闻着屋子里永远驱不散的霉味,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个时候二妞就好后悔,她告诫自己:下次做梦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笑声小一点别把自己吵醒,让梦做的久一些,她就可以看清楚父亲的脸。
“拖油瓶”是秦二妞的另一个名字,最先这样叫她的是她的继父,叫的时候前面还要狠狠地加一个“死”字。一般继父在这样叫她的时,是她已经把家里所有力所能及和不能及的活儿全部干完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饥肠辘辘地坐在饭桌前,准备吃饭的时候。这时二妞会不顾一切地先抓过一个馒头狠命地最大限度地咬两口,因为以她的经验,这是今晚她能吃到的唯一的食物。接下来便是馒头被夺走,继父的大巴掌抡圆了,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混杂着难听的咒骂。这时候二妞的头发散了,有几朵被揪下来头皮生疼,她嘴角流着血,可是二妞全不管,她紧闭着嘴拼命地咀嚼着,不让一丁点馒头掉出来,因为不把这点东西全部吃下去,那么半夜的饥饿要比挨打还难以忍受。她妈妈除了叹息和偷偷地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尽管她的继父发誓赌咒地想让她早点死,可是生命力极强二妞还是像野草一样疯长。她补丁落补丁的裤子,由长裤变成了七分裤……她的衣服也由长袖变成了短袖。二妞看见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了,二妞好羡慕,她也想上学。她见过村长的儿子因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找到了工作而后衣锦还乡的气派。二妞也想考大学,可她并不想衣锦还乡,她只想离开这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这天早晨二妞没有上山,而是偷偷跟着狗蛋走了三、四里地来到了学校。学校是一座二层楼房,楼前有宽阔的大操场,操场正前方高高的旗杆上面飘扬着五星红旗。这是二妞第一次见到楼房,楼房真好,这里的空气也清爽没有那驱不散的霉味。狗蛋进了一间教室,二妞站在门口犹豫着。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女子:“同学,你是哪个班的?”二妞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姓孙,你叫我孙老师吧,”她的声音真好听,她慈爱地看着二妞。二妞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继父那样打她,她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可是今天眼泪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身后响起二狗的惊叫声:“拖油瓶,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孙老师惊讶地问道:“你认识她?”“嗯,她是王建国家饿不死的拖油瓶。”老师将二妞和二狗都领到了校长室,孙老师问了她许多话,她很想回答老师的话,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二狗子替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末了说:“她从来就不说话,或许是个哑巴。”“不,我不是哑巴,我想上学。”二妞快速而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二妞被孙老师带到教室里上了一天的课,二妞打心眼里爱上了这里。直到放学,二妞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孙老师,她不知道今天回去了,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没有想象中的暴风骤雨,虽然气氛有些阴郁但还算平静。更令二妞惊喜的是,今晚是她自打进这个门起第一次平平静静地吃了一顿饱饭。第二天一早,二妞正踌躇间,妈妈将一个馒头塞给她,又将一个新缝制的布包挂在她的肩上轻声说:“去吧,上学去吧。”二妞捕捉到了母亲眼底隐藏的喜悦,第一次理解了母亲的不易,嗓子里想被什么哽住了一样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强忍着泪水一扭头走出了家门。从此,秦二妞疯狂地爱上了学习,学习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后来二妞才知道,那天校长和村长去了他们家,劝导威逼,继父才同意她上学。
初中毕业二妞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这可是村子里的头一份,整个村子都沸腾啦!继父觉得脸上有光,而且二妞挖蝉蛹、卖草药能够自己赚读高中的学费,继父便没有阻拦她继续读书。二妞一边上学,一边干活赚学费,高中三年她是奔跑在村子、山间、县高中之间的一道孤独的风景线。
终于二妞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G大。
青春
二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虽然瘦小但也发育得错落有致。继父对二妞的态度越来越好,吃饭时殷勤地给二妞夹菜,看二妞的眼神格外地热切。继父态度的转变让二妞感觉别扭极了,她尽量躲避着继父。那天母亲不在家,二妞正收拾要带去G大的东西。突然,继父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二妞,二妞拼命挣扎、哭喊、撕打,兽性大发的继父抓起地上的板凳将二妞打昏。二妞醒来时,竟被告知:继父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二妞急切地检查自己的身体,她突然就想放声大笑,可是发出来的却是哀嚎。二妞因继父的死躲过了一劫,可是村子里的传言却五花八门,不堪入耳。二妞走在街上,街坊邻居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就是一个怪物。
离开学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二妞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想起来的发了霉的鬼地方。她来到G大这座城市,大都市的繁华让她无所适从,她的破烂不堪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学校还在放暑假,她根本进不去,她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这是夏天,天桥下边,居民楼的楼道里,公园的长凳上都可以成为她的临时居所。
她来到这座城市最热烈欢迎她的就是这座城市的蚊子,成群结队,嘤嘤哼唱,乐此不疲。最难解决的是吃饭问题,学校还有半个月才能开学,学费钱不能动,其余的钱就算一天只吃一个馒头也仅够五天。二妞茫然地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看着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行人,望着公园里打着太极,跳着广场舞的人们,这座城市里的人真多呀,多到令自己眩晕,可是人越多,自己就越孤独。这时一个小孩经过二妞身边,随手丢了一个易拉罐,二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敏捷地冲过来一脚将易拉罐踩扁,捡起来放进大布口袋。二妞笑了,二妞是野草,到哪里都能活。
学校终于开学了,二妞带着她独特的味道走进了宿舍,所有人都将鼻子捂了起来,用嫌恶而恐惧的目光盯着她。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注。二妞正式成为G大的学生,尽管她已经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尽管她换上了和同学们一模一样的校服,可是她依然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她依然不说话,她依然是一道独来独往的风景。可是在这里的孤独二妞并不害怕,她喜欢一个人去图书馆安静地看书,喜欢独自游荡在校园中享受着发现饮料瓶的惊喜,喜欢课余时间去校园旁的洗衣店打工,喜欢站在树影下看操场上同学们打篮球、围成圈踢毽子、打羽毛球等等,她也喜欢偷眼看校园静谧的角落里一对对恋人在卿卿我我……总之二妞孤独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渐渐地二妞发现自己的视线里常常出现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男生。有时候他一回头瞥见二妞在看他,他会对她粲然一笑,惊得二妞连忙别转脸假装看向别处。这天,他正和同学们围成一圈踢毽子,二妞找了一个能看见他背影的位置静静地欣赏他灵巧地接、传、踢花,他的头胸,肩,膝,脚跟竟然都可以用来踢毽子。二妞看得着迷,毽子猝不及防地向二妞飞了过来。二妞下意识地地向后躲着,身后的台阶使二妞站立不稳向后仰去,就在她要摔倒的刹那,他稳稳地接住了她。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二妞能从他黑不见底的瞳仁里看见自己。二妞的心砰砰乱跳,脸庞灼热,就连耳朵都做起烧来。他放开她,满是关切地道:“要小心啊!”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身后同学们在催促他过去踢毽子,他回身看了看,将毽子捡起来丢还过去大声道:“你们踢吧,我不踢啦。”然后回过头认真地看着二妞:“你怎么啦?你好像很害怕?”二妞连忙摇头。“我送你回宿舍吧。我叫高阳,你呢?”二妞第一次这样嫌弃自己的名字,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天,高阳一直把她送到宿舍楼下,他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事,分别的时候还告诉她一串号码“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记住了吗?”二妞牢牢地记住了这串数字,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天,二妞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过,那串数字她记得太牢了,直到今天也没法忘记。
从那日起,她和高阳不期而遇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在食堂排队打饭,高阳会毫无防备将打好的饭菜递给她;有时候在图书馆,高阳会拿一本书悄悄地坐到她身边冲他会心地一笑;二妞偷看高阳踢毽子,高阳会突然转过身拉着二妞加入他们,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稳稳将毽子传给她;高阳给她介绍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收入比洗衣店丰厚得多。”高阳对她的好引起了许多女同学投来妒忌的目光。二妞渐渐变得爱笑了,她渐渐地开始跟高阳有说有笑,在高阳的帮助下秦二妞改名叫秦宁。“安宁的宁”,她希望从此都能得到安宁。
高阳毕业了,到他爸爸的公司上班,他每个星期都会来看她,带她出去玩,给她买许多好吃的,这是她每一周最快乐的时光。周末高阳照常在校门口等她,二妞欢快地朝高阳跑去,可是她看到了二狗迎面走来,如同大白天见了鬼,她明显感觉自己在速速发抖。二狗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哎吆,大学的水真养人,瞧瞧我们二妞越来越水灵啦。怎么看到我不高兴?”说着就要上前拉二妞,高阳及时过来拦住了他。“你是谁?干什么?放尊重些!”“哎吆,秦二妞,我说怎么不搭理我,感情看上这个小白脸啦。哼!我是谁?我是她未婚夫,丈母娘委派我来看看我媳妇儿,怎么啦!”二妞的脑袋嗡嗡作响,只惊恐地看着二狗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所谓的丑事被添油加醋从那张猪嘴里源源不断地喷了出来。就见高阳愤怒地将二狗打倒在地,周围同学越聚越多,二妞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时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噩梦依然如影随形。不!那不是恶梦,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它已深深嵌入了死不掉的生命里。
二妞一口气跑到海边,她爬上了一座巨大的礁石。大海咆哮着一浪高过一浪地打在礁石上,强劲的海风吹散了二妞的长发,二妞好想就这样张开双臂,任由海风将她吹起,吹到这广博无垠的大海里,或许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容纳自己的屈辱。“秦宁!秦宁!”海风将高阳急切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刮到了二妞的耳朵里,她看到高阳疯狂地向这边跑来。高阳爬上礁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眼睛里满是焦急和关切:“秦宁,我爱你!求你行行好,不要丢下我!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我什么都知道了,这让我更加心疼你。秦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只要你肯放下心里的包袱,重新面对生活!未来的生活一定是美好的。秦宁,接受我!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那天,秦宁和高阳真正地走到了一起,秦宁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清白的,她将完好的自己心甘情愿地给了高阳。高阳既惊喜又激动,他发誓要照顾秦宁一辈子。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秦宁就要毕业了,她打工的那家出版社决定聘用他做编辑。高阳用秦宁的名字买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公寓,他们同居了,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家很温馨。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秦宁虽然还是没有朋友,除了高阳她还是独来独往,但是她觉得很幸福,高阳就是她的全世界。高阳很忙,经常出差,秦宁很乖,除了上班就是安静地等高阳。这天高阳又要出差了,他说驻澳大利亚的分公司出了点状况,他必须去处理,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秦宁微笑着点点头,将头靠在高阳的肩上轻轻地说:“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高阳走了,秦宁幸福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怀孕了,本来她想今天就告诉他,可是他公司出了问题要他去处理,她不想让他担心,她要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半个月过去了,高阳还没有回来,高阳的电话号码秦宁烂熟于心,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打过,她不想打扰他工作。也许是因为害喜,这几天秦宁总是心绪不宁,她正在电脑前校对稿子,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高阳的声音。秦宁心头一漾:“你回来啦?”电话那头沉默着,秦宁感到一阵心慌,急切地问道:“怎么了高阳?”“秦宁,我要跟你说件事,我希望你能够保持冷静,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想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秦宁听着高阳莫名其妙地誓言,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我听着,你说吧。”“我就要和吴氏集团的独生女吴玥结婚了,秦宁,你相信我,这不是我自愿的,我也是没有办法。高氏和吴氏两大家族联姻,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秦宁你相信我,我爱的始终只有你,和她只是一种形式,等我办完了婚礼,我马上就回去找你。过两天各大报纸、网站都会报道这个消息,但是秦宁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都只是表面,是做给人看的,你不要相信,你明白吗?”秦宁沉默许久,才听见自己有气无力但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五个字:“我能明白吗?”
秦宁在高阳回来找她之前离开了这座城市,她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她不恨高阳,但是她也不能明白高阳的爱,她找到了一个小城镇,仍以她野草般的方式活着。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临盆前几天,她给高阳打了一个电话。“喂,你好!喂,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谁?你……”秦宁听着高阳的声音泪流满面,她无声地挂断了电话,抚摸着肚子轻柔地说:“孩子,听见了吗?这是你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的爸爸的声音。”在多年前,秦宁读安妮宝贝的散文小说《八月未央》时曾经不解,为何未央不告诉朝颜,她怀了她的孩子。现在的秦宁似乎理解了未央的心境:“孩子是我的,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我,她是唯一属于我的。”
因为要养活孩子,要养活自己,要应付生活突如其来发生的状况,秦宁整天忙碌着,她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可是再苦再难,秦宁都没有再嫁,因为她不想让她的孩子重复她悲惨的人生。虽然秦宁还是那样的孤独,但是她没有空品尝寂寞,没有空伤情感怀,没有空回忆童年的不幸,也没有空想念高阳……那个小生命的成长承载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
今晚再次翻开《八月未央》,当秦宁被勾起回忆。秦宁忽然觉得那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似乎真的是一场幻觉。经岁月磨砺而坚硬的心不再为那场虚幻而痛苦,不再为那场虚幻而快乐,新的生命在生长,流逝的青春留不住。庆山,你说得对!“生命是场幻觉,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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