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1.

那个时候他17岁，她20岁。

那时候他读高三，年龄不是问题，但是他读了高三。她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还是在高三，他们一个班级。

他长得不好看，有一种很幼稚的感觉，五官勉强说过去，睫毛很长，头发软软的躺在额头上。

她那个时候会跟他一起看书，一起做数学题。高三备考的春天，屋子外面的阳光很和煦，她侧着头看着他。

他的睫毛垂在眼前，阳光把他勾勒成淡淡的影子，眼镜在白色的纸上投射出一道光晕。

五颜六色的。就想那个时候她的心一样。

他懒懒的样子很让人喜欢，想捏住他的脸。

他早上会懒床，不吃早饭就来到教室，她会给他带来早饭，时间久了她记得他喜欢什么，她会把早饭放在他的桌子上，然后看着他一边吃早饭一边背单词，投入的时候会咬到自己的手指。

他会关心人，不会惹人生气，呆呆的表情让人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可怜的感觉。他在每个月的那几天给她送来保温杯里的红糖水，她难受的时候就一直待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夏天的时候快要考试，她开始担心自己会考不上，复读一年的压力要比当季毕业要多得多，他轻轻搂着她肩膀，说一些他都不懂的那些人生哲理。

那个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靠在他肩头的想法，然后她要歪头倒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松开，一脸娇羞的表情，脸都红了一片。

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他家在外地，他要早早去赶那一列动车。他收拾东西很快。她走到身边跟他说你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他不愿听，他收拾好东西就要跑。她在后面骂了他一句，说你他妈的早晚会回来我身边。

然后列车在黄昏里面向西驶去，夕阳在车里照的人眼发痛，他呆呆的往后看。

结果当然不出所料，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他回去学校取学生档案，又遇到了她。他们一起去吃饭去四处逛。

他问她以后他们还会见面吗，她告诉他会的。

晚上的时候他说要搭大巴车回家，她一把搂住他说，你是真的情商低吗？

然后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心跳的特别快，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长发垂在他的胸膛上面弄得他特别痒。

她能看出来他的紧张，她说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说，你还能跑吗？你还想跑吗？第一次我们在一起你就跑不了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在屋子里，他被叫醒吃早饭，然后他腰酸腿软的从床上起来。他坐在桌子边上，她给他端来早饭。他好像连一杯水都握不住的样子让人想继续折磨。

她抚摸他的头发，捏来捏去。他把她的手拨开，问她之前是谁。

她有点愣，然后她告诉他之前没什么之后只有你一个。

吃完早饭他继续去睡觉。一直到下午三点世界寂静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2.

那个时候他18岁，她21岁。

北上南下，志愿不同，他每天晚上急匆匆背着书包小跑着回宿舍，然后打开手机他们视频。

南方的早春，他穿着白衬衫一脸傻笑的时候，她还裹着羽绒服在冷风里面咒骂天气。

她坐着飞机来到南方的城市，在生日当天给他惊喜。在假期在节日在很多平常的日子，她的眼里都是最美好的那些时光。

他们在长江边吹江风，去南望山听婉转的鸟鸣，坐着大巴车穿行在江堤的马路上。

他们去看樱花，去吃热干面，在淹没了四季的大雨里面撑着伞在学校里面闲逛。

他给她撑着伞，她突然跑出去，隔着雨水看着他朦朦胧胧的，他立即过去把她搂紧拉进伞下。于是她把她揉进怀里一顿蹂躏。

樱花树下面她问他，可不可以主动来找她，不要总像个弟弟一样。他拿着相机一顿乱拍，他说要给她拍美美的照片，然后她打开相册一看都是直男摄影。

在很多女孩子的大学校园里面，他开始注意自己的打扮，他跟同学关系很好，他主动去找别的女生聊天的样子让她很吃醋。

第二天晚上她不让他进去酒店的房间，她躺在床上自己哭，泪水沾在白色的枕头上面。

然后次日她打开门发现没有人。他也不在，他打开手机也没有一条消息和电话。她生气的去机场，他早上没有找到她，电话能够接通的时候，她已经与他相隔千里。

她在电话里面批评他，他对着电话傻笑，他的室友觉得他犯病了。说了一堆之后，她告诉他，你要来找我，因为你惹我生气了。

然后他还是傻笑，她被逗笑了觉得自己这是谈了男朋友还是养了一个儿子啊。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她突然接到电话：

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我在你们学校迷路了。

3.

那个时候他20岁，她23岁。

她毕业，找到了离他很近的城市的工作。她很高兴。然后他告诉她，我考上了研究生，在首都。

她拉黑了他三天，电话微信全都拉黑。

三天之后她在他的微博上面看到，毕业了不跟女朋友在一个城市，惹女朋友生气了怎么哄？

她突然就想笑，然后她回他的电话，她说，你真的好幼稚啊。他语气很无辜，好像他读研不是自己选择，而是被人栽赃陷害发配到首都的。

她苦笑着说，我工作了就不能经常去看你了，我们怎么还是异地恋啊。

他说，没事我读研时间很宽松，我会经常去你的城市找你的啊。

这种话就像高中的时候，班主任语重心长的告诉你，等到上了大学你就轻松了……

两年时间她没有去找他，刚刚工作，时间紧张。他没有时间，他们晚上才会一起打个电话，满身疲惫，电话中是一阵沧桑。

她晚饭吃不到的时候，加班的时候肚子饿得疼，她想给他打个电话，眼泪到了眼眶了，他告诉她，他在做课题。

他论文写的眼睛疼，就想到她曾经给他做过的饭，很好吃，然后他叫了一份外卖。

然后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一过，春又来临，夏天也在一天天的脚步渐近。

她说，已经有男同事追求她了。

他说不要，你要等我。

他说未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她说这是等吗，我看不到你的未来，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

她晚上在电话里面哭，第二天穿着西装高跟鞋去上班。

4.

那时候他22岁，她25岁了。

他毕业了，他找到了工作。

他打电话开玩笑，笑嘻嘻的说，我们这次商量好哦，不要再那么尴尬了。

哈哈，然后他是一阵大笑。

她在电话那头淡淡的说，我要结婚。

好，结。

他去了国企，虽是研究生毕业，但是仍是讲资历论辈分。

她说你要在那种地方待一辈子吗？你是研究生啊。

他有些生气，他说够了你天天插手我生活做什么。

然后他摔门走了。

她愣住了，她想了一晚上，她找自己朋友问，她说，难道我真的以妈妈自居了吗。

她问，他会去哪？

酒店？酒吧？反正那些地方。她的朋友告诉她。

第二天早上她打开门要去上班，发现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可是他在这里坐在一夜。

此后他们没有再因为工作吵架，他换了个很干练的发型，看上去一副清爽的样子，他每天早上起来做好早饭，去买好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把懒在被子里的她喊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得就想北方的初春一样快，寒风料峭裹紧衣服，冰融雪霁抬头惊现绿芽一片。

初春已过即是盛夏，毫无过度可言，大雨朦胧，水汽弥散，蝉声聒噪。

5.

那时候他25岁，她28岁了。

结婚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是告诉他，她的年龄大了。他不听，因为这些话这么多年他听了太多了，他的亲戚朋友家人都侧面或直接的告诉他，她比你大三岁。

他的父母那天把他喊到跟前跟他提起这件事，他说，我明白的。然后他转身拿着户口本身份证去找到了她。

父母有点生气，说我们的礼数都没有做到，你们就把证领了。

她去见父母。

她说，可是我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说完她就哭了。因为当天她在单位做错了许多，她在担心，在愁嫁，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可怜，但是事事做不好的样子总让人破口大骂。

前一天她还在听朴树的歌，听得晚上睡不着，然后埋头想哭，那时候她突然想，可是自己再也不是18岁了。18岁的时候我们都爱哭，很纯真的向往着我们所憧憬的那个乌托邦，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很美好的年纪，甚至不如18岁那个时候有热血。

我们再也不是非主流的年纪了，所以夜里哭出来的话，眼泪不能说明理想，只能说明你不够努力。

这是我们越长的却越来越坚信的错误理论。

他们匆匆办了婚事，然后蜗居南方某大城市。

南方温润如玉，他们却不适应，有时候竟然会烦躁。他们会在一起吵架。

他要摔门走，她说你要走我就回家。然后他愤怒的把门摔上，声音振动整个黑夜。她愣住了，她不相信这种事情他也会做出来。她摸摸脸，没有一丝眼泪，她诧异的揉眼，干涩无比。

然后她去厨房给自己做饭，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做完饭后她打开门，台阶上空无一人。她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她把电话挂了关机。

第二天早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刚刚起床，她没问他去了哪里。他看着她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6.

那时候他27岁，她30岁了。

她怀孕了。很晚。她说等到你事业有成我们再要孩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他的学历如纸，她说，你要多社交，不然在国企你很难上去。

他每次都一言不发。他按揭买了房子，房贷一个月一万块冒头。

那天早上下着雨，他说我送你去上班吧，我陪你请产假。她说不用了，你的工作要紧啊。

他看着她上了公交车，然后他步行着去上班。

雨如细丝，南国雨缠绵且幽远，树叶落在水面上，明晃晃的映着，风吹过来，一阵涟漪。

他刚刚到办公室她就来了电话，她说她在医院。

她下车的时候人太多路太滑，没有站稳摔倒了。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没事了，检查之后她说，我没有什么事情啊。脸上一道伤痕。

他抱着她想哭，抱着很久，他说你把工作辞了吧。

辞了怎么吃饭啊？你养我啊。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回去的时候她想打车，但是他扶着她坐进一辆全新的大众里面。

她很诧异，诧异之后就是想哭。但是她等了好久，眼眶还是干涩的。

她休了产假。他换了工作去了私企。因为他觉得工作前途开始无望。

车子每个月交的不算少，但是还好一年就可以还清。

半年后她临产期，他的工作开始忙了起来。每天晚上他回家，车子停在楼下他小跑上楼。晚上他们吃过晚饭早早睡觉，他把手机钥匙放在床边，他能醒来就可以摸到。

他找到他的上司，说我想请假，我老婆临产期。他上司说，嗨呀，还想今晚你陪我跟客户吃饭，这样你回去吧。

他走出办公室，抽了一根烟，还是回去了，他说没事的老板我可以陪。

万事皆巧合，当晚她去医院，他在酒局上面跑出来，罚了三杯酒，他不会喝酒，三杯拿起来就喝掉。

7.

那时候他28岁，她31岁。

他没觉得自己会有多个称呼，老公，父亲，他下班后才去超市买第二天的饭菜，买生活用品，买孩子的奶粉。

他却还是工作毫无起色，不高不低，恰在其位。

她开始上班了，因为单靠他一个人不够了。他喊来他的父母，要照顾孩子，他的父母轮流一人一个月，在家里照顾着孩子。

他每天早早上班了，但是无望，他想晚点下班，这样他能做很多，但是无用。

她特别累，没有人觉得婚后女人就是可以享受的。她穿着高跟鞋走一天，五层楼每天上下好几趟。

那天他妈妈抱着孩子出去逛了，他说，我的同学生二胎了，随礼给我五百块钱吧。她说，我小同事今天结婚，我也得随礼。

然后他们拉开卧室放钱的抽屉，只有三百块钱。

给你二百，先去提点钱去吧。

车都快没油了，给我一百加点油。

明天还得吃饭。

我一星期没敢开车，上班都是走着去，你一直不给我钱加油。

我也不坐你车上班我都自己去，你快拿着卡去提点钱吧。

提多少啊，过几天还得我爸来了给他买车票。

你爸妈就不会半年一来吗？这么远天天买票花多少钱。

那不还是你没空吗，你要是能看孩子你看，还用着别人吗？

我不上班啊，我不上班吃什么？

……

8.

那时候他29岁，她32岁了。

他下班了，把车子停在小区停车场里，然后他点烟抽烟。拿着手机放歌。

她突然出现在一侧车窗。她看了半天，他在那里低着头抽着烟。她想说什么，看了很久她还是上楼了，他没有看到她，他趴在方向盘上面。

他上楼看到她在做饭，她说你快歇着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埋头吃饭。眼眶里面亮闪闪的。那个时候她又突然意识到他还是小他三岁的孩子。

她想过去抱着他，但是刚站起来他就起身说吃饱了去洗手间洗手。

水声簌簌，她能听到哽咽。

出来的时候他抽着烟，烟雾弥散的，在日光灯下面飘来飘去。

别抽了吧，对身体不好。

嗯。

他把烟掐灭在洗手池里，然后打开水龙头把那些黑色的烟灰冲下去。他说，今天有点累，先去睡觉了。

好。

她在客厅照顾孩子，看电视，哄孩子睡觉。孩子睡了她回来，腰酸背痛。她躺下之后听到全身咔吧咔吧的声音。

9.

上班的时候来了很多新同事，她成了姐姐，开始带着新人，开始教一些东西，她们会说，哇塞姐姐你真棒啊……

中午她吃饭的时候，小姑娘们聚在一起谈论去旅行，她听了很兴奋，她下意识要凑过去，刚刚站起来突然愣住了，然后还是坐回去了。

下班的时候，天色黄昏，夕阳斜照。她看到某个小姑娘的男朋友在楼下扛着一只大熊，表情可爱又狰狞，她看了半天，她早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动漫里面的熊了……

周末他跟很多同事一块吃饭，很多小同事，他也成了可以带着新人陪客户的人了。

一场酒局下来，他没有自己倒过一杯酒，没有自己点过一支烟。每一次想点什么吃了，菜单送上来，几只手先把菜单递到他跟前。

夜色阑珊的时候酒局结束，白炽灯在他眼里变成无数个晃来晃去。人们突然聊起来学生时代，突然被问到，大哥你那时候有什么梦想啊。他叼着烟嘴里含糊不清，说，嗨呀，现在这样多好啊……

那时候他30岁，她3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