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姓孙,名尚香。
我父亲少时为县丞,适逢黄巾在魏郡起事,汉朝官吏豪强抱头鼠窜,刘氏江山摇摇欲坠,父亲临危受命。
仅仅一个月的工夫,父亲便扫除了魏郡所有叛贼,一时声名大起,朝中震服,天子拜我父亲为乌程侯。
而那时父亲也不过是弱冠之年。
有关父亲的所有事,我其实都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母亲只要提起父亲来,总是神采奕奕,语气神情里,还满是倾慕。
我孙家自古出英雄。
古有兵圣上将军孙武,边清伯孙膑,如今亦有我父孙坚,我兄孙策,孙权。
我父亲被封为乌程侯时,起兵称霸一方时刚愈弱冠之年,我长兄承继江东基业之时,还未及弱冠,我二哥承我父兄基业时更是年轻。
他们都说,江东地界,人杰地灵,英雄出少年。
阿楉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与他人不同的。
母亲却希望我能像平常人家的儿女一般,到了及笄的年纪,便将我许给平常的人家,能够平稳的过完这一生。
只是,母亲比我还要明白,孙家的儿女,都要为江东而活,不可能像平常儿女一样。
母亲这一生,其实是不幸的,她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又丧子。
父亲走的时候,我还是襁褓之中的幼女,记忆里丝毫没有父亲的样子,父亲走后,长兄和母亲拉扯我们长大,还要保住我江东的基业,母亲从来没有倒下过,直到长兄的离世。
她一夜白头,可她还是到底还撑过来了,如今我兄长孙权已在位近十年,江东政权也算是稳固,可母亲却是真正老了。
我是东吴孙家的幺女,二哥孙权总是叫我小妹,后来家里的长辈也一同这般唤我。
我是吴候之妹,是东吴最为尊贵的女子。
二哥时常跟母亲说我:“别看我这小妹年纪小,却是个人精。”
小时候我与二哥逗蛐蛐,我常常暗地里将我与他的偷着换掉,每次他都输得很惨,在我们众多兄妹之间,我与二哥的感情最好。
二哥长我十岁,长兄对二哥期望很深,他十五岁独掌一州,十八岁便成了吴地的主。
二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阿楉与我卖弄,这原是我前日里教给她的一篇诗经中的《硕人》。
我懒得理她,便恹恹的歪在院子里的白玉石头上晒太阳。
这石头是前日二哥派人送来的,他知我平时里爱在院子里躺着,大将军吕蒙不知从哪里得了块白玉石来,二哥便派人修整打磨后送了来。
果真是个好东西,躺在这上边,温凉得宜,左右侧皆刻了凤凰,栩栩如生。
日光落在梧桐繁茂的枝叶上,斑驳的影落下来,在我的身上交叠,不自觉我又有些困意涌上来。
“齐侯之子……东宫之妹……”我喃喃道,二哥的心思,果然不在这江东九郡上。
阿楉蹲在我的身前,将我身前的日光尽数遮去,她听我说话,却并非明白我的心思:“不知小姐的卫候在何处?”
我伸手敲她的头,阿楉可怜兮兮的捂着脑袋幽怨的看着我。
我侧过身去,阿楉也跟着我过来,她正要开口,我抬起手来,她讪讪的住了嘴,看着我傻笑。
我便将手落在她的头上,抚着她乌黑发亮的头发,语气无奈又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好阿楉,你就别烦我了,让我安安静静的躺一会儿吧。”
近来阿楉烦人的很,总是在我耳边说一些江东贵胄家中与我年纪相仿的人的名号,多半都是江东贵公子,也是我素来都瞧不上的那些人。
我年十四,两个月后便要行及笄礼。
我话音方落,那院中大棵的梧桐树后便传来笑声,是母亲。
我连忙起身,母亲笑的很开心,将树上的鸟儿惊的四散。
“母亲。”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母亲笑着打量着我:“我这女儿,是越发的好看了。”
“那是自然。”
江东地界,女子都会些功夫,论舞剑没有人能及得上我,论相貌,除却我长嫂大乔与江东都督公瑾之妻小乔可与我一比之外,更是无人及我。
我自小便灵秀,对于身边人有心无心的奉承抑或赞赏已经习惯,我也乐得接受。
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在二哥送来的白玉石上,母亲摸着那石头上的凤凰,笑道:“你院里梧桐长的这般好,你二哥又送来凤凰,凤栖于梧,真是吉兆。”
三
五月初五,阿楉随我去戒台寺上香,五月的天气,很是宜人,从山林间下了马车,走到戒台寺这段路上开满了桃花。
灼灼十里绽放,如云似锦,遮住了大片大片的山林,人间四月,芳菲已尽,想来时戒台寺地处高处,所以这处桃花未及破败,开的极为灿烂。
面前的巾子挡的我难受,我伸手扯下来。
阿楉忙将那巾子重新覆在我的脸上:“小姐,老夫人吩咐过了,您务必要带着。”
我拉下阿楉的手,她总是爱在这种事情上与我较真,我问她:“你在附近可有发现母亲?”
阿楉不解:“老夫人在侯府里,此处自然见不到她老人家。”
我又问:“我是小姐,你应听我的是不是?”
“自然是。”
我笑道,将那巾子扔在地上,回身与她说:“好了。”
“母亲既然不在,只要你不说,她自然不会知晓,再者,你方才都说了听我的,我说不戴就不戴。”
阿楉无奈,但见我已经跑远,她只能追上我来。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戒台寺里,前两次都是陪母亲来,吴郡大大小小寺庙无数,母亲偏偏很信这里。
她这次让我来,原是这里的众慧师太与母亲说她前日里看着星宿,江东进来有喜事发生,且还是嫁女之喜。
母亲自然想到我,二哥当时也在我身边,他还揶揄我道:“看来我家小妹是红鸾星动了。”
“二哥,我听阿楉说韩夫人昨日与你生气,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挑眉望向二哥,他便住了嘴,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我,看我如何招架住母亲。
我自然不能忤逆母亲,只能按着她的吩咐,来了这戒台寺里。
阿楉去请师太,小尼姑说师太还在礼佛,不能去打扰,想来这小尼姑也是进戒台寺不久,还不知道我是谁。
我也没有非要见众慧师太,若今日见不到更好,母亲那里,我也算是有个交代。
后来我在寺院里四处闲逛了逛,戒台寺香火旺盛,近年来因着母亲的缘故,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庙宇鳞次栉比,里面只有安心求取竹签的人,没有丝毫喧哗之音,我看着正堂的牌匾上刻着明晃晃的四个大字,是前些年二哥亲自派人雕刻送来的。
涌莲初地,乃是大乘佛法。
我跪在观音前深深叩首,阿楉递过来竹签,我晃了半天,怎么都掉不出来,后来我实在烦了,便随手抽出来一根。
我还没来得及看我抽的签,边听见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光天化日,竟敢在此等地方生事,阿楉没能拦住我,我跑到外边的院子里时,七七八八已经围了有两层人。
我听旁边人说好像有人在欺凌良家女子,我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
果然,我扒开层层人群时,已经有四五个人躺在地上挣扎着。
有一个姑娘梨花带雨的被人抱在怀里,那人穿了一身白衣,我看他紧紧抱着那姑娘,那小姑娘又是一脸惊慌失措,我心底气极。
阿楉钻进人群时,我已经与那人扭打起来,那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几个人纷纷爬起来四散逃走了。
阿楉见状不对,忙叫我:“小姐,好像打错人了。”
打错人?我一分神,他一圈险些落在我的鼻子上,还好他及时收了手。
我故作镇定,问方才被欺负的那个小姑娘:“小妹妹,方才是谁在欺负你?”
那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早已口齿不清,她指着屁滚尿流逃走的那些人的背影,我转了转眼珠。
又问她:“那他呢?”我指着方才跟我打架的那个白衣男子。
小姑娘支支吾吾半天我才听清,原来这位公子是见她被人欺负,为她抱打不平出手相救的,却没有想到我却将他认错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的散了,那男子自始至终也没说话,后来见误会解开了,他说道:“姑娘以后看人还望看的仔细点儿。”
“什么?”我见他欲走,拦在他的身前:“你方才那话是何意,你敢嘲笑我。”
此刻我离他不过一丈远,我抬起头,能清清楚楚看清他的眉眼,很是俊朗的少年郎,却不像我东吴的人。
“姑娘这是何意?”
我强词道:“你扰了佛门的清静,你要受责。”
“无理取闹。”
我又拦在他的身前,正欲开口,却听方才那个小姑娘喊道:“糟了,我的银子被他们抢走了。”
四
我追到山林中时,早已不见那些贼人的身影,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也跟在我身后,他却不同我说话。
只是我走到哪儿,他便跟我到哪儿,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是迷了路,不知怎么走出去。
我心思一动,想着要报一下方才他在言语上笑话我的仇,便蹲下来。
他终究没忍住开口说道:“你怎么不走了?”
我干脆就坐在草地上,我顺手拔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我累了。”
他看着很焦急的样子,想来是有急事,可方才他嘲笑我我却不能释怀,想着在整整他,不料他欺身上来。
我没坐稳,身子往后倒去,我俩便双双滚进了猎人挖好的大坑里。
我心里暗叫不好,幸而这个坑并不是很深,跌下去的时候他接住了我,我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是压在他身上的。
这个人,虽然嘴上讨厌,可却是个正人君子,危难关头,他还怕我会受伤。
“哎呦。”我吐出来方才滚进嘴里的几片叶子,他几乎是将我从他的身上扔下来的。
我看着他站起身,他看了我一眼,我肯定十分狼狈。
他在大坑里来回走了一圈,似乎在找寻合适的位置。
我看着他十分认真的模样,他白衣上虽然沾染了许多的尘土,脸上也蒙上了一层灰尘,可却丝毫不影响他俊朗的五官。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江东地界所有的贵胄公子我基本上都见过他们的画像,可是他我却从未见过,而且方才看他的身手,定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此人才,在我江东定然已被二哥收在麾下。
可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只有一种可能,他非我东吴之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赵龙。”
确实是人中龙凤。
我走到他跟前,我说:“我叫孙尚香。”
他的眉目一挑,很少有人知道我的闺名,很明显,他是听到那个“孙”字。
东吴孙氏,非富即贵。
我幼时贪玩,与二哥在林中捉蛐蛐时曾掉进这种猎人专门为猎动物而挖的大坑里,那时二哥将我驼在肩上,让我先爬出去然后在用藤条回来救他。
我将这些告知赵龙,没想到他眼都没眨就答应我,他蹲下身让我踩在他的肩上。
我问他:“我沉不沉?”
我原想着,他若是说我重,我就等着半个时辰后再来救他,可他却说:“赵某平日扛几十公斤的刀剑都不觉得有什么,何况姑娘你。”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也高兴,便没有为难他,我将他拉上来,我眨着眼问他:“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不管你?”
他却笑了:“姑娘若走,当初也不会来追那些流氓劫匪,再说,姑娘就算走,也是情理之中。”
“哪有什么情理之中。”我痴笑他,他像我伸手,欲拉我起来,我犹豫片刻才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自小以来,唯一拉过男子的手,便是我二哥的。
待我起身之后,他很自然的松开,并没有发现我的窘迫。
我告诉他走出这山林的方向,我见他欲走,说道:“赵龙,你家住哪里,我见你身手过人,你若是想走仕途,我或者可以帮你一帮。”
他侧过身来,日头落在他的侧脸上,林中草木繁盛,花枝盛放,郁郁葱葱,他一身白衣极为耀眼:“不必。”
他所经之处,惊起一树的飞鸟。
五
我回到孙府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渐渐落下江面,天幕被云彩烧成了火红色。
街道两旁的人家偶有炊烟袅袅升起,传来饭菜的香味。
母亲早已在府院里等着我,我见了众慧师太,方才被我抽出来的签,是一支姻缘签,据说还是一段极好的姻缘。
可我脑子里却全是方才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
他说他叫赵龙,我都不知他这名讳是真是假。
而我所求的姻缘,到底是不是与他,他是不是我的良人。
师太说,我的良人,是这时间最为仁义之人,而且还是一方的霸主。
方才那人衣裳的料子看上去应是富贵人家,可他这般年轻,除却我二哥孙权,我还未听说过别人,想来,他必然不会是霸主。
短短半个时辰的路行来,我心里似是堵了石头一般。
我讲师太说与我的这些话讲与母亲听,母亲只是笑着,她给我梳头,从头顶一路梳到发尾,母亲摸着我如瀑的长发,我全身松懈下来。
母亲说道:“小妹啊,你要知道,我孙家儿女,个个都是英雄。”
我信,我一直坚信。
那天,我问母亲:“如今天下形势明显,丞相曹操,皇叔刘备,荆州牧刘表皆与我父亲同辈,母亲,师太口中的良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母亲给我梳头的手微微一滞,我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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