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虫 .

声明：本文来自作者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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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他盯着父亲高高举起的右手。

用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毫无光亮的黑色眼瞳盯着。

他太瘦弱了，又毫无知觉地摆出一副极不协调的动作，像是被固定好的、包了一层人皮的白骨。

头颅向右歪斜着，一直没有去剪的油腻黑发落到一边，露出他极为滑稽的表情——像是马戏团的猴子，惊恐地看着主人挥舞的鞭子。

父亲看着他好一会儿，最终长长叹息，放下手掌，转身走了。

他那具躯壳这才激烈地颤抖起来。

哆嗦从地上地捡起写了红色批语的试卷，因受惊而僵了的手指怪异地握住笔，在卷子空白的地方一笔一划写出歪扭的字来。

身体上的滑腻感越来越强烈，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钻出了衣袖收缩着往上爬去，直到环绕上每一根手指。

他突然站起身来推翻了书桌，桌子砸上了水泥地面，发出“砰”的一声。

他僵硬地一点点扭头，终于把视线投到了窗上。

窗台上放着干净得发亮的汽车模型。

窗外夜色很美，群星闪耀。

于是他溢满了惊恐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了。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伸出手，一步步缓缓靠近那没有任何阻拦的窗边。

一 

他是一个母亲失踪，只有父亲照顾的孩子。

可没想到，孵化在粪便和腐烂尸体里的蛆虫，长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次发现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上课时肚子剧烈疼痛，他不好意思举手上厕所，不一会儿，臭气便蔓延了整个教室。

年轻的班主任在发现他拉了裤子，捏着鼻子把他赶了出去，他无助地蹲在厕所小小的隔间里，一待就是一天。门外不时有嘻嘻哈哈说着他丑事的同学经过，好像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晚上被父亲带回家训斥一顿后，他就发现后肩处长了一条黏答答的白虫，怎么也抖不掉。

他用衣服遮住了身子，假装那蛆虫不存在。

但没过几日就有卵孵化在他身上，他每天用打火机去烧，烧了一个月才把那恶心的卵和蛆虫消除。

可不到一年，他身上又长了两条。

是在他被同班坏小子欺负后长出来的。他是语文课代表，需要收齐所有同学的语文默写。如果对方不在的话他一般会去桌上翻找——却没想到被上厕所回来的坏小子堵在了墙角。坏小子朝他肚子狠狠揍了一拳，然后把他的裤子脱掉了。

在班里所有同学面前。

他忍着痛回家，掀开衣服后就发现腹部淤青的地方长了两条蛆虫。这次用打火机烧了半年，烧死了一条。于是另一只蛆虫就一直趴在他腹部，没有消失。

二

一件小事成了孵化蛆虫的养料。

四年级的暑假，他被班主任叫回学校誊写成绩档案。

所有事情忙完，班主任让他帮忙倒杯热水。烧水壶盛满滚烫的开水，很重。他用两只手去拎壶，却在倒水的过程中不小心碰翻了杯子，里面刚倒进去的开水一下子溅了出来，烫伤了他的手，也打湿了老师批好的卷子。

班主任气愤地推他一下，数落了两句后把他撵出了门。他离开时发现全办公室老师和学生都在盯着他。

他见过许多次这种鄙夷的目光。回家的路上他没有管发红发疼的手，而是担心身上的蛆虫。

果不其然，又有三条出现在他的背上。

那些蛆在他身上爬呀爬，开始不停变换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留下湿漉漉的虫卵，渐渐的他竟也习惯这些虫子的存在了。

只不过依旧用衣服挡着，胳膊上长虫的时候，他就再也不穿短袖了，即使是炎热的夏天。

身上的蛆虫无时无刻吸收着他的营养，把他变成了一个阴暗沉闷的男生。他越来越瘦，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他以为再也没有办法赶走这些蛆虫时，转机来了。

三

他升入了初中，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班级。

里面没有人认识他。

就连那个一直欺辱他的坏小子，也辍学出去打工了。

他有了一个很活泼的同桌，是个扎着马尾眼睛圆溜溜的女生。小同桌很是自来熟，没过几天就跟全班同学说上了话。也包括她。

她笑眯眯地介绍了自己名字，然后递了块巧克力给他。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给的礼物，一直紧紧攥在手心，回到家的时候巧克力早已经化了，他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撕开一个小口，一点一点舔溢出来的巧克力水。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就发现一直趴在肚脐上的那条蛆虫消失了。

弯着背坐在床头，半长的头发落下遮住了眼睛。他捧着那被舔干净的包装，死死盯着，过了许久，发白的嘴角勾起一个久违的笑容。

为了感谢对方，第二天他趁同桌不在，往她的桌洞里塞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小同桌一回来就发现了，惊喜的呼叫了一声。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不停问他：“你看到是谁给我的了吗？”

他一直摇头，但却忍不住偷偷笑了。

他开始往她的桌洞里放东西，小到一朵花，大到存下几周零花钱买的一本她喜欢的杂志。

他怕别人发现，于是干脆早上第一个到学校晚上留到最后。

他喜欢她每每收到东西时惊喜地呼叫，听她自言自语对给她礼物的人的感谢。她也去问班上其他同学，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暗恋她的男生天天送她礼物。

他不知道什么是暗恋，他只是为了报恩。他身上的蛆虫越来越少，那年夏天他甚至剪了头发穿起了短袖——这让一直不怎么跟他说话的父亲都表扬他精神了不少。

四

可这快乐只持续了一年半。

初二下学期一个平凡的早晨，在他习惯性往同桌桌洞里放小礼物的时候，他被一位女同学发现了。

她是他小同桌的朋友，一直想揪出这位送她朋友礼物的男生。她甚至幻想了一位有钱有颜的白马王子，于是在她得到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后，按照早已想好的计划偷偷躲在教室的桌子下面，果然抓到了他。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男生一点也不帅，是一个班里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幻想破灭，她开始为自己的好友打抱不平。她匿名把照片发上了校园贴吧。学校里暗恋他同桌的男生不少，于是走到哪里都有人骂他两句。

奇怪的是，这次他竟然没有太多的难过和害怕。因为他的小同桌在知道一直送礼物的人是他后，给他买了一个男生都喜欢的汽车模型表示感谢。她笑眯眯跟他说：“我说每次问你你都摇头，原来是你送的啊。”

他把那模型奉若珍宝，小心翼翼摆在窗台上，每天拿湿巾擦拭，从没想过拿下来试玩。

他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没想到被教导主任知道了。

主任以“早恋”的名由请了他和她的家长，她穿着时尚的母亲先赶来了，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工地干活的父亲也到了，给老师道了歉后也一巴掌扇了过来。

教务处里，她的同桌被母亲骂哭了。他被父亲揍了几巴掌然后带回家了，第二天上学他知道自己的同桌转了班，也知道他被学校给予了处分。

在班里念悔过书时，他又感受到了全班同学的目光，身上也有了熟悉的黏腻感觉。

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爬满了他的后背。

他再也没见到过自己的同桌。

五

后来，他和父亲接到警局电话，原来他一直失踪的母亲找到了。她没有大家想象的遭到拐卖，而是抛弃了丈夫和儿子一个人跑到别的城市过舒服日了去了。

对了，她还跟另一个男人有了孩子。

六

邻居来安慰这对父子，但眼神里却是明晃晃的讥讽。

从此，蛆长遍他的全身，再也没有除去过一条。

七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照旧过着。他在班里越来越不起眼，别人提到他只有嘲笑与奚落。

档案被染上污点，成绩一落千丈，走到哪里都被人指点，更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伙伴。

他刚刚红润起来的的脸庞像一朵没有水滋润的花，迅速衰落腐败下去。

终于，在那次期末考试结束，他拿着那张评语为「没有任何希望考上高中」的试卷回家后，父亲第一次没有打他。这也是他第一次从自己唯一的亲人眼中，看到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目光。

蛆终于钻出他的衣袖，缠绕在他握笔的手指上。

八

后来的后来，警察接到民众报警，从那座居民楼下发现了一具当场死亡的男性尸体。死亡年龄：16岁。死亡原因：自杀。

法医尸检时，脱掉了这具尸体上包裹着的所有衣物。

男孩的躯体干干净净。

上面没有长任何东西。

完

从未伤害过别人的人，死后才会是无比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