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奶奶离开我们24年了,时间真是白驹过隙啊。我一直觉得,离去的亲人朋友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并没有远离我们的生活。至今我奶奶仍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与奶奶感情很好,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在她身边度过。晚年的她,平淡、从容,但我知道她这一生过得并不平坦。年轻时家庭遭遇变故,亲人纷纷离去,自己也是命悬一线,差点步家人后尘。嫁人后,生了六七个小孩,大多数夭折了,有些都十多岁快成年了,只剩下我父亲和姑妈。据村里老年人回忆,这些小孩一个赛一个漂亮。中年时又丧夫,固执地不再嫁人,带着幼儿弱女,一路跌跌撞撞地过来,其中的艰辛,只有她最清楚。晚年的她从不谈这些,只安静地过日子。大江大河经历过风暴雨雪的洗礼,归入大海时总是很平静。
根据我父亲的叙述,奶奶年轻时经历了一次生死大考,为她一生的坎坷定下了基调。
说起来,奶奶家在当地也算是个望族,可是摊上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打土豪乡绅”的年代,成了一切灾难的渊薮。母亲服毒自杀,几个哥哥也相继因故去世。当时的政策是要对土豪乡绅斩草去根,我奶奶在劫难逃,果然被捉住绑了(一九一O年生人,当时大概不到二十岁)。从我家乡秩堂押到另外一个乡腰陂,生死难卜。
一天,上级命令所有的犯人都押往高陇乡。我奶奶意识到大限来临,毅然决然地脱掉一件外衣,扔给一个熟人说:“如果我活着回来,还穿这件衣服。如果死了,就用这件衣服葬了我。”说完就被押走。
人山人海,大呼小叫,一片喧闹,这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看热闹的经典场面,不用我多说。名单上分两种人,一种人可以当场释放,另一种人就是死刑,立即执行。我奶奶是死刑无疑,但历史奇就奇在这里,无巧不成神迹,并没有直线发展,而是拐了一个弯,回来了。我爷爷有个族兄,是一名高官。他夫人的娘家与我奶奶一个地方,还沾亲带故,我奶奶管她叫“姑姑”。这名高官叫“石喜”,他认出我奶奶,有心相救,便悄悄吩咐叫号的人做了一下手脚,把奶奶从死刑犯念成释放人员。谢天谢地!奶奶就这样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地逃离了刑场。
可是故事并没有完,当所有犯人被执行死刑后,还要验尸点数。行刑人员发现我奶奶居然死不见尸,这事闹大了。这帮人紧急磋商后,立马派一队人马十万火急地去追。不知道我奶奶当时是怎么想的,是误以为自己不是死刑犯而放了,还是知道被人相救安然离开呢?现在已无从可考。反正她没有选择逃得更远或藏得更深,居然被轻易地追回了。石喜见被追回了,也感到很无奈,只平淡说一句:既然没死,就先放在这里收监吧。意思是说没必要仅为一个人去行刑。
后面的情节就语焉不详了,反正不知这高官弄了什么手段,把我奶奶给放出来了。当然不是白放出来,她被许配给这个高官的族弟,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我奶奶在家里是当小姐养的,非常漂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便宜了这个穷小子。
不用我说,这个人的族弟就是我爷爷。
这一救,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奶奶活到83岁,一生不算短,可她这一生如此坎坷悲苦,幸也,抑或不幸?死,固然心有不甘;生,就要在人世间经受磨难。生死都难,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命运,毋宁说是一个动荡社会很多人的集体命运。一个锅子炒豆子,你要么蹦到地上被人踩碎,要么在锅里受煎熬,你如何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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