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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的灵魂》之2014:我不是个孝顺女

《赤裸的灵魂》之2014:我不是个孝顺女

作者: 茱莉媛 | 来源:发表于2018-12-19 11:09 被阅读248次

    2014:我不是个孝顺女

     

    一、我和父母

    01

    在父母的八个孩子里,我是最逆反的一个。早年因为被逼退学的事情让我心存记恨,后来失业回家被父亲找茬赶回北京,更是让我不再和家里通信。在我的半生里,有一半的时间和父母处于绝交的状态。

    宝贝,我和你父亲结婚后,你父亲曾经天真地以为能修复我和父母的关系。他跟我回家后,和我父母打得火热,而我和父母的关系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我和父母之间的鸿沟太深了,只要我们当事人不主动逾越,几乎没有人可以帮上忙。

    我与你的父亲离婚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回家,后来是因为更新身份证,才硬着头皮回去了一趟。那次回家,我看到了父母的老态和白发,心生恻隐,内心说不出来的滋味。父母在月岁里渐渐衰落,渐渐成为不攻自溃的弱者。又过了好几年,我回家办理护照,看到他们更加苍老了,我呆了几分钟后准备离开,母亲提出来与我合影,于是我站在父母中间拍照,两侧的父母距我各有30厘米的空隙,我鼓足勇气把手搭在他们的肩上,他们却没有力量向我靠近。咫尺之间,我们的心却相隔千里。

    然而,时间不等人,我不想让父母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所以尝试着与他们修复关系。父母从2013年搬进楼房里以后,我开始频繁地回去置办家具。每次回到县城里的家,都会带父母回一趟村子里,让他们去找街坊邻里叙旧,我则去到田野里,缅怀自己曾经割草挖菜的童年。所谓乡愁,都是因为怀念曾经的自己。

    我无法忘记被父母逼迫辍学的痛苦经历,以及遭受的语言暴力和冷暴力,想听到他们说一句“对不起”,母亲却说:“我从来不去想以前有多么对不起你,做人要往前看,该放下的,就要放下。”父亲附和着对我说:“你想的太多了。”

    我与父母无话不谈,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我有多么敢表达恨,就有多么敢表达爱。每次回家,都会在半路上给父母打电话告知,到了家里,仍然连一口热水都没有。我直接告诉他们,我胃不好,希望到家里能有点米粥充饥。后来我每次到家,都发现他们在厨房里准备了小米。我主动要求他们学会关心人,父亲为了显示他对我的关心,主动为我熬药,虽然在熬药的过程里因为和母亲吵架把药熬焦了,但我为了表达感谢,仍然把锅底熬焦的残渣也喝了下去。

    父母也对我真实起来,他们在我面前也表达了他们想索取“感谢”的想法,并以恩人自居。有一次,我和父母一起吃完饭,母亲突然诚恳地说:“你是搞写作的,写写我吧。”我一愣,她又补充说:“也写写你爸,发表一下。”

    我问:“写你俩什么?”

    看电视的父亲听罢,拿过一张电视报,指着读者来信栏目里一篇感恩父母的文章说:“就写这样的,人家写得可好了!”

    我为难答道:“这种文章我写不来,我记忆里全是不好的事儿,如果写的话,怕是没有什么好事情可写。比如你俩重男轻女逼我退学这事……”

    母亲没等我说完,就丢下一句“你爱写不写”,扭头离开了。父亲丢开报纸,重新回去看电视,不再搭理我。

    我试着在父母不道歉的情况下原谅他们,努力寻找双方矛盾的根源,后来想通了一件事——是我自己投胎失误。关于投胎这件事儿,宝贝,你也失误了,我不配做你的妈妈,我辜负了你,非常抱歉。

    我与父母有过一次关于来生的对话,我郑重地对他们说:“来生我不到你们家了,谁家我都不去,因为我不打算投胎为人,顶多会做一颗树,只感受阳光或风雨,就足够了。”

    母亲说:“我下辈子不再生育,不再做母亲,真的,我死的时候会和阎王爷商量好,商量不妥的话,我就不死。”

    我赞同地说:“这太好了!你不再生我,非常谢谢你。”

    母亲回忆说,她生到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就愁哭了,日子太难过了。我说为什么不避孕呢?她说那个时候不懂得避孕。

    然而,父亲对来生仍然持乐观态度,说下辈子有了孩子还会生。我说生别人可以,千万别生我。当时参与这场谈话的还有妹妹小方,她听到父亲下辈子还要盲目地生孩子,拍案而起,对父亲严肃地说:“下辈子你只能生一个孩子!只能生一个!更不许生我!”

    父亲说:“一个太少。”

    妹妹小更加方急了,命令道:“不少!必须一个!”

    我看到气氛紧张,赶紧打圆场说:“两个也可以,但不能再多了!”又哀求父亲说,“不管生谁都不要生我了!”

    父亲坚持认为,是孩子选择了他,不是他选择了孩子。我继续哀求不再生我,父亲一直没答应,连一个虚假的承诺都不肯给。

    关于信仰,我不愿意相信佛教里的来世和轮回,但是,父亲不应承不再生我这件事,让我心怀恐惧,吓到不敢死。

    我经常看着母亲的白发和父亲的皱纹,暗自感慨:我和父母在尘世的爱恨纠葛之中,不过是一场尘埃和灰烬罢了。我倾其一生与父母为敌,在这场漫长的对峙里,没有赢家,我们都将输给苍茫的岁月。

    02

    我从17岁离家打工之后,开始的几年还会回家过年,后来随着和父母的关系紧张,至少有20年没有和父母过春节了。老家有一种说法,结过婚的女人回家和父母过春节是一大忌,回家的女儿看到初一祭祖的供品会让兄弟们的日子贫穷。所以,自古以来,我们整个汤龙洼村出嫁的女人们,都不能回家过春节,而这个村子的男人们,却不曾出现过一个大富翁。父母在我买的房子里供着祖宗们的牌位,却不能让我看到供品。

    2014年的春节临近,父母良心发现,邀请我回我自己的房子里过春节。我问父亲:“初一祭祖的供品怎么办?被我看到怎么办?”

    父亲说:“我不太信这一套。”

    我说:“兄弟们穷了可别赖我,初一那天我戴个眼罩好了。”

    父亲笑了,说他是个无神论者,什么都不信。确实,父亲没有信仰,也无所敬畏。我倒是希望他相信点什么,比如人类的灵魂。这样的话,他可能会善待孩子们的心灵,而不是漠视。

    母亲相信鬼神,她和我的兄弟们把客厅里祭祖的桌子搬到了楼下的储藏间。我对母亲说:“告诉你儿子们,都别惹我,惹到我的话,我就下楼去储藏间看供品。”母亲笑笑,不以为然。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在厨房里准备供品,我从客厅里经过,不留神看见了一条生鱼和一盘丸子。

    “完了,我看见了!”我沮丧地说。

    “不要紧,摆到储藏间的时候才算是供品,现在我还没做好呢,这个不算。”母亲宽慰我说。

    这一年,我和父母的关系得到了空前的改善。过完年后,回到北京,我和父母的关系密切起来,他们经常给我打电话聊闲天。

    有一次,北京初春的一个下午,我到游泳馆游泳,发现忘带浴帽了,便穿着泳衣到泳馆临街的门口买浴帽,母亲的电话打来了,说她昨夜梦见我掐她,把她掐醒了。

    从记事起,我和母亲之间几乎没有身体碰触,就算目光碰触都会回避,更没有掐她的经历。母亲说,在梦里她一再迁就我的“恶行”,也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掐她呢?我说这是个反梦,母亲追问反梦的意思,我说反梦的意思是我没有掐你反而是你掐我。母亲说这话说的没良心,你从小到大我没动过你一手指头,我说这梦做的也没良心,您从小到大我也没动过您一手指头。母亲把话题扯入正规,让我解梦。

    “你不是会上网嘛,解不出来就上网查查,别竟是瞎说……”母亲说。

    在初春的寒冷中,我穿着泳衣站在街边,耐心地为母亲解说梦的寓意,完全忽略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父亲打给我的电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候在地铁里,他的电话打过来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父亲耳聋,和他通话我必须扯着嗓子喊,这让公共场所的我很为难,但是我不忍心挂电话,尽量快速找个僻静处,与他分享他眼中的雪景,或者是一片晚霞什么的。

    我利用基督教的力量去宽恕父亲,耶稣说要学会爱你的敌人,我试图去爱,而垂老的父亲最终被岁月降服,他丢开父性的权杖,与我握手言和。

    “我年轻的时候重男轻女,现在不是了,这几年改变了,你能感觉到吧?”父亲诚恳地对我说。

    “我感觉到了!这才是爸爸!以前的不是。”我回答。

    活了半辈子,第一次对父亲这个词有了一丝敬意。我有一种“中年得父”的感觉。我写给父母以及自己的诗句是:今生并不幸会,来生一拍两散。从我降生的那一刻开始,我用漫长的一生,完成一场与父母悲壮的道别。正是因为道别,才会让我与他们相处的时候,珍惜每一秒。

    无论如何,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确定与父母的和谐关系,是不是暂时的假象。凭我以往的经验,每次和父母绝交后再恢复联系,都是我主动,这一次也不例外。而每一次和解后,都坚持不了太久。不知道这次的和谐关系能维持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我和父母的关系会再次断裂。

    我和父母的秉性都很难彻底改变,彼此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原形。比如,“钥匙事件”就让父亲原形毕露了。

    话说家里的房子虽然是我的,但父亲没有给我配钥匙,我每次回家都要用父亲的钥匙。一次赶集,钥匙被我弄丢了,父亲很不高兴,几天来都阴沉着脸,我赶在回京之前,匆匆骑车去配了钥匙,以为这样父亲就可以安心了,结果他抱怨说我配钥匙多花了20元钱。

    我匆匆坐车回京,车子进了通州之后,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电话接通后,父亲没等我说话,就说他跑了大半个县城终于找到了给我配钥匙的许师傅,成功退掉了20元。已经厌倦拍马屁的我又忍不住贱贱的说:“爸爸,你真厉害!”电话里响起了父亲得意的笑声。

    父亲在价值20元的笑声里,驱散了几天来的愤怒,直到挂掉电话,我也没来得及说我到北京了,他也没问。

    回京的当夜,我就做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恶梦:父亲阴沉着脸,幼小的我满心忐忑地察言观色,内心充满惊恐……感谢隔壁装修的电钻声把我救回了现实。

    感谢岁月匆匆,让我步入了中年,步入了相对安全的地带。除了幼年时的父母,已经再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到我了——此话适用于任何一个原生家庭里的精神受难者。

    有时候我会羡慕天生的孤儿,因为会对“父爱”有想象空间。我努力相信这个世界上“父爱”是真实存在的。多年以来,闺蜜罗敷的父亲写给她的诗集我一直带在身边,温暖且神圣,也像是一个铁证,告诉我这世上有慈父的存在——管他是谁的慈父,只要有恩宠,这个世界就对了;就像太阳的光芒,管它在照耀谁,只要在照耀,这个世界就对了。

    二、我不是个孝顺女

    我不孝顺,也不想做一个孝顺的人。虽然我给父母钱花,买房子给他们住,但这些行为不是孝顺,而是因为他们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为了社会角色里的弱者。如果父母仍然年轻且具备劳动能力,我可能和他们仍然不相来往,之所以向他们提供帮助完全是人道行为。如果有人善意地说我孝顺,我会摇头否认,这不是出于自谦,是因为我根本就不认同“孝顺”这个词汇。

    所谓孝顺,即孝道顺从。这个词汇有道德权威的属性,在这个词里,父母享受着“不问责”、“不质疑”的特权。儒教文化里的孝顺是保护父母的,孩子受到了委屈只能是打碎了牙咽进肚子里。如果父母用暴力虐待孩子,会被当成家教私事,如果孩子用暴力反抗父母,就是触犯伦理准则,就是大逆不道。

    古人有云:百善孝为先。要我说——万恶孝为首。自古以来,中国的伦理文化里,不把父母当人,当成权威供奉着;不把孩子当人,当下级奴仆制约着。这样的伦理缺乏人与人之间的尊重,缺乏“人”性。

    儒家经典中的《孝经》是一部毒书,《二十四孝》是一剂巨毒,中国的孝文化是一种弥漫千年的沼气,这些流毒培养出了一些愚孝和伪孝者。

    愚孝的人属于中毒最深的人,他们对父母不是出于爱,是把孝道当成了“信仰”。我的一位女朋友想和丈夫离婚,丈夫利用拖延战术不离,女朋友发现只要说一些对她婆婆不敬的话,丈夫就立刻翻脸。为了顺利离婚,女朋友不得不违心地在丈夫面前说婆婆的坏话,果然,愚孝的丈夫被激怒,主动和我女朋友离了婚。这样的蠢男人,面对婆媳矛盾的时候,毫无解决问题的能力。他所维护的母亲尊严,实际上是自己“孝子”的面子。一个对妻子不够尊重的男人,也不能真正尊重另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在征婚简介里,如果一个男人在品德中强调自己孝顺,这种男人基本是精神上还没有“断奶”,没有能力客观处理婆媳关系。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值得敬重,坏的父母用坏的教育方式让孩子们从小互相仇视,也让孩子们的婚姻处于敌对状态,愚孝的孩子们就这样被愚蠢的父母套路了,这就是家族悲剧。

    愚孝者之外还有伪孝者,这类人会做样子,注重孝子的“仪式感”。他们对父母的感情比较冷漠,但是会走一些过场,维护一些场面上礼节,利用“孝子”的名声给自己脸上贴金。在孩子越多的大家庭里,父母一旦需要照顾,伪孝者就会暗中推诿。他们在享受父母恩惠的时候,觉得那是自己的父母,当父母需要照顾的时候,觉得那是兄弟姐妹们的父母。伪孝者的行为充满了虚伪,他们只爱“父母”这个概念,而不是爱父母具体的人。

    遇到不公正对待孩子的坏父母,兄弟姐妹们的感情被搅扰的分崩离析,愚孝者“忍辱负重”,伪孝者则“维护场面”,反抗父母的孩子承受着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排斥和唾弃。这一幕,在农村里的很多大家庭体现的很充分。

    反观父母们,特别是上一代的父母们,都要求儿女们孝顺和感恩。当我诉说父母的失职和“不作为”,最常听到的话是——至少父母给了你生命。也就是说,我的命是父母赏赐的,从一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欠了父母一条命的“恩情”。

    父母制造一条生命的初衷和动机,在孝文化里,完全没有探讨和质疑的余地。被封建礼教逼迫让梨的孔融说的很好: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瓯中,出则离矣。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父母经抱怨说养大孩子有多么的不容易,让我从小就心怀愧疚。既然养孩子不容易,那为什么要生呢?不但自己生,还要催儿女们结婚生育。儒教催生的话里带有恐吓意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由此,生孩子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而不是出于爱孩子。

    儒教文化里最缺失的是平等和爱,孝道和顺从是其反义词。

    因为缺爱,生孩子成了一件自私的事儿。很多生命是父母抱着“养儿防老”“养猪吃肉”的私欲而制造出来的。这是一种亲情碰瓷——我生了你,你就得有义务养我。

    我的父母就是为了“养儿防老”才生孩子的,他们曾经问我——“你不再生个孩子,老了怎么办?”

    还有一种说法是“早生儿早得济”。这样的父母们把生养孩子当成一项投资,对孩子每付出一点爱,都要合算收回成本,并附带利息。如果得不偿失,孩子就成了“白眼狼”。孝道,让父母们成为发放感情高利贷的人。

    胡适先生有句话说的很合我意——“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征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地给了他一条生命。我们即无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恩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

    宝贝,我也想对你说:我生你于你无恩,你是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的,被动地承受父母婚姻的后果。在生命和投胎这件事上,你没有选择权,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我不是一个孝顺女,宝贝,你也可以不是一个孝子。虽然我期望孝道可以置换为平等的爱。但是,我没经你同意生了你,而且没有养育你,如果我希望你爱我,都算是非分之想。

    宝贝,我生了你,但你并不属于我,你属于你自己。你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力,但是,你和我一样,有追问和质疑父母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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