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兮被浮棂救出地牢的那天，是她的生辰。
她被绑在木架上，轻阖着眼，曾经一双如水的黑眸如今肿的不成样子。一袭白衣被血水浸染，左胸处还有一个血窟窿，空空荡荡，只有一颗五彩斑斓的石头，维持着心跳。
她太久没有走路了，双腿已经僵硬，被浮棂搀扶着走出地牢，就听见了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
那里是驸马府的正厅，如今红光满天，像极了落日的余晖。
“果然，得了琉璃七心他就会娶她，竟是一刻也不愿耽搁。”
“苏七墨，你好狠的心！”
犹记得那日剜心之时，他握着手里的石头，脸上虽有不忍却到底还是开了口。
“木兮，这五彩神石虽比不上你的琉璃七心，却也足以延续你的性命，我也算对你仁至义尽了。”
琉璃七心是世代玉矶山圣女独有的圣物，不仅能算天机，知命数，还能解千毒，治百病，是治愈玉国公主心疾的良药。
她原以为只要她不愿意，他终究就奈她不得。谁曾想他竟会把她绑进地牢，让她生生承了这剜心之苦。
“啊——”
压抑许久的恨意喷涌而出，惊动了树梢的飞鸟。
遇见苏七墨那年，木兮十岁。
那日她和浮棂在天机门后山玩耍，忽见一大群飞鸟冲向天空，跑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了两个人倒在了血泊中。
天机门终年没有生人，这两人应该是偷爬上来的。木兮跑过去，朝两人的命门处射出了一缕青色的灵力。
“小兮，这人的来历还没有弄清楚，你怎么就能帮他疗伤呢？”浮棂紧跟在她身后，语气带着几分责备，更多的却是无奈。
“一会儿如果门主怪罪下来，你就说人是我救的，省的你到时候又被门主关禁闭。”
回去的路上浮棂反复叮嘱，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管教婆婆。木兮有些受不了，扯了扯他的袖子，柔声细语道：“知道了，浮棂哥哥。”
从小到大，这招最灵了。每次只要她一声“浮棂哥哥”，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给她摘来。
苏七墨睡了整整五天才醒过来，木兮端着粥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一脸迷茫的表情。
说来也怪，明明是满脸血迹一身污垢的人，眸子竟然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差点晃晕了木兮的眼。
“浮棂哥哥说你五日之内一定会醒，你果然醒了，我叫木兮，你叫什么？”
“苏七墨。”床上的人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轻瞥了一眼她的青色衣衫，四下看了看，挣扎着就要爬起来。木兮见状，急忙扶住他。
“你身体还没有恢复，身上的毒也才刚解，你不要乱动啊。”
“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她怎么样？有没有事？”
头与头相抵，她的指尖透过薄衫感受到他肌肤的炙热。木兮的脸倏地一红，他凑的太近了。
“她在旁边的房间，刚醒，身体还……”
下一秒钟，少年冲出房间，撞掉了她手里的药。
滚热的药汁洒在手上有种钻心的疼，闻声而来的浮棂心疼不已，直骂苏七墨是个白眼狼。
倒是木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站在窗外看着屋内少年紧张地嘘寒问暖，觉得那画面甚是美好。
她在天机门数十年，除了宛如亲生哥哥的浮棂，她再也没见过如此飘逸俊朗的少年。
2.
和苏七墨一同上山的女孩名叫玉婉，是国主最宠爱的小女儿。因天生患有心疾，所以国主便派苏七墨亲自带着她登天机门治病。
为什么是苏七墨呢？因为玉婉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是自小就有的婚约，只等及笄就完婚。
玉婉的心疾很难治愈，苏七墨便与她一起留在了天机门。
上次的药汁事件苏七墨后来给木兮道了歉，还请教了天机门的门人亲自给她熬了药膏，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是成了朋友，有时候他去藏书洞翻阅古籍，木兮还会去看他，给他送饭。
次数多了，浮棂便有些不开心，说木兮是小白眼狼，胳膊肘只知道往外拐。
木兮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嘴角噙着一抹傻笑。想起苏七墨每次疏离却温润的道谢，她就觉得耳朵微微有些发烫。
他说，多谢木兮姑娘。
仅仅这六个字和那一道玄色衣衫，却成了她日日最大的期待。
木兮十三岁那年，天机门发生了一件大事。
玉婉突发心疾，疼痛难忍，门主恰巧周游列国还未回来，情急之下的苏七墨竟然闯入了玉矶山。
玉矶山是天机门最神秘的存在，从来都不许外人踏足，据传里面布下了各种灵术和阵法，禁地更是封印着妖兽雍和，纵然是天机门门人也不得入内。
消息传来的时候，木兮已经冲进了玉矶山。虽然她自幼便是圣女的人选，但还没有激发琉璃七心中的灵力，只能算是个徒有虚表的圣女。
浮棂看着紧闭的结界，那是圣女独有的灵力，他冲不破，只得立刻通知了在外逍遥的门主。
木兮和苏七墨被困了七天七夜，第八天的黎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出了玉矶山。等候多时的浮棂接住了奄奄一息的木兮，有些诧异为什么她看上去受的伤更重。
“她，为了救我，和雍和大战了几日，我们惹怒了它，就只能一路逃，又触碰了阵法……”
那是苏七墨第一次流露出害怕，不同于平日的疏离，他看着不远处的木兮，红了一双眼睛，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拳头，紧紧咬住了下唇。
如果不是他……
雍和乃上古妖兽，凶残至极。纵然是天机门先前的门主，也只能将其镇压，而木兮年幼灵力尚浅，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傻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
感受着怀中女孩微弱的气息，浮棂怒火中烧，一掌将苏七墨劈倒在地，掌风带着丝丝青色的灵力。他是真的生气了，他从小到大保护的女孩，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凡人伤成这样。
最后关头，他却被木兮扯住了衣袖。
“浮棂哥哥，不要……”
心中一痛，浮棂紧了紧手臂，紧抿着嘴唇，漆黑的眸底溢出丝丝不甘。
但最后，皆化作一句叹息。
“他，何德何能，怎配你这么做。”
回应他的，是木兮惨白的笑容。
私闯禁地，连累圣女受伤，苏七墨被处以鞭刑七天七夜。
木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六日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心绪大乱，元气大伤。却是顾不上身体的虚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密室。
充斥着血腥气的空间里，少年依旧一袭玄衣，只是不再纤尘不染，被血液浸透过的地方有些粘稠。他耷拉着脑袋，周身笼罩在黑暗里，身上的伤口有些奇怪，透着血迹还带着涣散的灵力。
那是天机门特有的灵鞭，形成的创伤直接会从内部渗透出来。看着这一幕木兮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道银光闪过，少年已经落入了她的怀中。
身后脚步声渐进，木兮回头，捕捉到了人影里一抹清丽的身影。他的未婚妻，原本应该苦苦哀求的人，此刻却站在了人群中，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就是在那一刻，木兮才知道，原来苏七墨与她一样，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木兮，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知道，私闯禁地便是触犯了门规，苏七墨如今所受皆为应得的。但她就是无端的心疼，好像从遇见他开始，他就只有受伤，明明是一副温润的模样，却总是对谁都带着疏离。
她知道，如果没有她，苏七墨今日怕是要命丧在此了。没有人逃得过七天的鞭刑，别说是肉体，到最后很有可能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思及此，木兮抬起头，一字一句像是在对着天地起誓。
“父亲，你不能杀他，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那些埋在心底深处不敢说出的话，那些不曾言说却渐入骨血的牵挂，在这一刻被全盘托出。木兮抱着奄奄一息的苏七墨，面对天机门众人，第一次展现出了圣女的威严。
她想，为了他，哪怕是背弃整个天机门，她大概也是愿意的。
以前她从不知，原来世人所说的爱，竟会如飞蛾扑火般，明知无用，却还是义无反顾。
苏七墨是这样，她……亦然。
对面的浮棂闻言面色一白，双拳紧握，木兮脸上划过一抹歉意，终究还是不敢看他。
如果可能，她也希望遵从契约，和他白首不相离。可惜命运作祟，她遇见了苏七墨，这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
她的浮棂哥哥是好，却敌不过苏七墨的一句“多谢木兮姑娘”。
3.
“木兮，浮棂才是你名正言顺，竹马青梅的夫婿，你疯了不成？”
天机门代代相传，每一个拥有琉璃齐心的女孩，都会成为圣女，主天下大事，命运轮回。
而木兮，便是这天之骄女。
浮棂是青鸟一族，世代守护天机门。这是从上古就定下的规矩，青鸟族族长与天机门圣女世代联姻。
更何况，木兮何等身份，配一个凡人，简直天方夜谭。
左右门人见此情况，便要上前抬走苏七墨，木兮跪在地上，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匕首寸寸推进，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肌肤。那是天机门众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明白，原来从前说话轻声细语，永远悲天悯人的圣女大人，竟也是个烈性子。
门主终究拗不过她，扬袖带着众人离去。浮棂站在原地，从一开始他就是这副样子，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木兮，看不出喜悲。直到木兮把苏七墨送回房间，他依旧纹丝不动。
“浮棂哥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更何况我，他……”
“对不起。”
她也不知为何，看见苏七墨躺在怀中一副垂死的模样，竟会让她下意识的孤注一掷。
他不能死，至少在她还可以护他周全的时候，他一定不能死。
风过树梢，如今已过夏天，初秋的夜带着丝丝凉意。浮棂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衣，披在了木兮的身上。
“天寒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七日后，木兮带着苏七墨和玉婉离开了天机门。这是门主下的命令，和青鸟一族的联姻将会重新物色人选，木兮从此不再是天机门圣女，与天机门再无瓜葛。
本来按照规定木兮是要被替换掉琉璃七心的，据说是青鸟族族长浮棂的苦苦哀求，才让门主放过了她。
外人只道这是门主一时生气，等到气消了自然会让圣女回去。天机门太过神秘，此次圣女下山，众人自然是趋之若鹜。国主当即下令送给了木兮一栋宅子，供她单独居住。
从天机门回来后不久，玉婉取消了和苏七墨的婚约。
那日木兮刚从王城出来，如今她已被国主奉为上宾。两个天之骄女面对面相逢，前者一言不发，倒是玉婉看见她，笑着说替她了了一桩心事。
那笑，不提也罢。
木兮找到苏七墨的时候，他靠在地窖的墙上，怀中还抱着一坛酒，整个人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她素知苏七墨好酒，却不知道竟然也会醉成这个样子。
情之一字，到底折磨了多少人。
她唤他的名字，喊了半天却没有反应，便想拉他起来。谁曾想苏七墨却猛然睁开眼睛，昏暗里一抹青色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瞳孔里，他漆黑的星眸掺着迷醉，带着噬魂勾魄的魅力。
他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嘴里的酒气喷洒在木兮的脖颈，有些微痒。
那天苏七墨哭了，哭的撕心裂肺，像是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他不断地在木兮耳边重复着四个字，念到最后甚至昏睡了过去，嘴里依旧在嘀嘀咕咕。
他说，我喜欢你。
她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了玉婉，却还是忍不住高兴。
从前她只知道自己是圣女，无论做什么都要顺应天命，可是那晚，她第一次没有动用自己的灵力，而是遵循着自己的心，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嫁给苏七墨，做他的妻子。
苏七墨是在第二天中午醒来的，一睁眼，就看见了趴在他床边的木兮。
正午的阳光透过小窗射了进来，落在木兮的睫毛上，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倒是和这清冷的屋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过去多久，木兮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苏七墨尴尬地扭过了头。
昨天他喝得太多了，只依稀间知道自己抱了一个姑娘，说了好多心里话，当时鼻息间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淡香，很熟悉，像极了记忆中的一个人。
苏七墨起身，对着木兮就是深深一躬。
“木兮姑娘，我昨天喝多了，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
“苏七墨，我们成亲吧。”
苏七墨的身体猛地一颤，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的姑娘，微微弯下的腰身久久没有抬起。他低着头，眼底似有墨浪翻滚，但仅一秒便恢复了平静。
“我下山就是为了嫁给你，父亲把我逐出了天机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四下一片静默，苏七墨久久没有回应。木兮心头涌上一抹酸涩，转身正欲离开，就听见身后温柔的声音。
“好。”
4.
舜玉二十三年，天下震惊，天机门圣女木兮，嫁与苏七墨为妻。这也意味着，天机门这一任圣女，真的成为了过去式。
那场婚礼，没有人道喜，没有人祝福，只有一袭红衣的两人，和两只红烛。
苏七墨踏入新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坐在床上一袭嫁衣的木兮。
这是他的新娘，他看着她，心头莫名地涌上几抹酸涩，从前温润的星眸如今溢满了复杂，迟疑，还有……不知所措。
挑了盖头，喝了交杯酒，就在即将洞房的时候，他忽然起身，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对不起，我，我还是去偏房睡吧，你，你早点休息。”
然后就逃似的跑了出去。
红烛尚未燃尽，新郎却已不见踪影。她想，他大概还放不下玉婉。
不过她不怕，毕竟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她会让他忘记玉婉。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年。
没有了驸马和圣女身份的傍身，上门热络的人没有了，就连下人都开始变得敷衍起来。苏七墨看着心烦，索性就将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了。
偌大的府邸，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没了下人的宅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苏七墨索性便也搬进了后院。
苏七墨每天都会在院子里看书，偶尔也会作画，木兮就在旁边给他研磨。后院有一颗老树，他为她搭了一个秋千，有时候木兮会坐在上面，听鸟鸣，看着苏七墨一笔一笔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方小小的庭院，两个无依无靠的人，日子虽然幽静却也过得充实自在。
除了还未同房，两人倒和寻常恩爱夫妻再无区别。
只是苏七墨常常也会自责，说苦了木兮，但她却觉得，在这四方天地的悠然时光，是她这么多年过得最开心的时光。
她想，苏七墨终于要放弃玉婉了。
一日深夜，苏七墨突然敲开了木兮的房门，她欣喜地打开门，以为终于要补回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了，不曾想迎接她的却是一纸休书。
仿佛一夜之间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苏七墨重新变回了那副温润的模样。他依旧温柔，却明显带着疏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一般，直直刺向木兮的心底。
“木兮，对不起，婉儿说她后悔了，我们还是……”
多可笑，当年她舍弃了浮棂的爱护，只为了追随一个不确定的笑容。
如今，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回头，就让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分崩离析。
玉婉进府那天很高调，木兮坐在后院门口看着下人络绎不绝的进出，看着公主的轿撵停在门口，看着苏七墨开心地忙前忙后。
像是有人布下了一道结界，将后院与整个驸马府隔开，没有人记得她，即便是她的夫君苏七墨，也没有再踏足过这里。
他像是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在这里度过的两年，也……忘记了她。
木兮再次见到苏七墨是在两个月后，照旧是一个深夜，他敲开了她的房门。
“木兮，婉儿她旧疾复发，素闻天机门医术卓绝，你可不可以帮她诊治一下。”
苏七墨说这话时带着几分祈求，仿佛只要木兮拒绝他就不会再逼迫。但木兮知道，根本不可能。
只要是玉婉的事，苏七墨永远都不会妥协，从前是，现在也是。
那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成全，而自己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巴不得丢弃的累赘。木兮盯着苏七墨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与从前无异，此刻里面却满满都是担忧。
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那时苏七墨刚刚搬进后院，她不知为何染了风寒，他忙前忙后地照顾她，甚至还亲自煮了姜汤，一勺一勺送进她的嘴里。
不过一年光景，却完全变了模样。她现在甚至不知道，那时的他，究竟是于心不忍，还是动了几分真心。
她的心里突然生出几分不甘，木兮扯了扯嘴角，月光投在她的脸上，带着清冷与落寞的美。
苏七墨一愣，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木兮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要我救她也可以，除非你和我同房。”
那晚苏七墨发了很大的火，是木兮从未见过的盛怒的样子。
“木兮，我以为你是天机门圣女，应该心怀慈悲，没想到你居然见死不救！”
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夜晚的风穿过木兮单薄的衣服，让她忍不住打了几个战栗，她想起这两年的时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以为，当初成亲，他虽然心里深爱着玉婉，可到底还是对她存了几分喜欢的，所以她觉得只要她愿意等，总有一天他会看见她的好。
天机门圣女，风华绝代，医术超群，精通奇门遁甲，善琴棋书画。
她以为他总会明白，比起玉婉，她真的不差。
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她，甚至于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
一抹凉意从心里蔓延，她抬起头，问出了她让她后悔一生的问题。
“苏七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5.
那天过后，木兮被囚禁在了后院，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没有人打扰她，她倒也乐得清闲。只是经常会听见外面喧闹的声音，那是苏七墨为了讨好玉婉找人搭的戏台子。
看，爱与不爱，多么明显的差别，只有她傻傻的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
那晚苏七墨听完她的问题先是微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然后静默了许久。
“木兮，对不起，我试过了，但我与她自幼相识，我……放不下她。”
多年的执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灰飞烟灭，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天机门时父亲说的话。
他说，木兮，违抗天命，是不会得善终的。
如今她终于尝到了苦头，但她还是不悔。
能活一世，嫁给苏七墨，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他相濡以沫两年。木兮觉得，这也足够了。
那时木兮以为，自己的余生就要在这后院里度过了，却没想到苏七墨会再次登门。
半年不见，许是终于得偿所愿陪在了心爱的人身边，他整个人倒是显得神采奕奕。
苏七墨这次是来求琉璃七心的，这几个月御医们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治疗玉婉心疾的药物。如今所有的药材都有了，只差半块琉璃七心。
木兮猛地抬头，一张脸比从前更加苍白了，她整个人笼罩在黑暗里，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嚎啕大哭。
“苏七墨，你到底有没有心！”
“木兮，你先别激动，我查过了，只要一半的琉璃七心你是不会死的，只是没了灵力而已。我会为你求来五彩神石，让你性命无忧，我还会照顾你一辈子，让你衣食无缺的。”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吗？等你救了玉婉，她与我成了亲，我愿意和你洞房。”
“滚！”
一个花瓶迎面而来，苏七墨躲开了，花瓶应声落地，碎成了无数片。木兮看着一地的狼藉，胸腔因为愤怒而起伏不定。
过去的那么多年，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浑身的血液开始逆流，最后汇聚在了眼中，一滴血泪滑落眼眶。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衣着凌乱，哪里还有半点圣女的尊贵。
别说苏七墨，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比厌恶。
她迎着苏七墨惊恐的眼神，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距离他不过三步的时候，她忽然笑了，带着一份凄然和心如死灰的绝望。
“苏七墨，如果可能，我但愿从未认识你。”
6.
木兮一直喜欢苏七墨，从初见时就喜欢。
她自小在山间长大，无拘无束，性子自然也是纯真无暇。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然后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所爱。
可惜，苏七墨并不爱她，或者说比起她，他更爱玉婉。
可有些爱，就像是刻在骨子里，无论如何也消磨不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这一生，从一开始或许就注定会不得善终。
她算天机，修灵术，她拥有这世间众人企及不了的地位，却左右不了人心。
十岁初识苏七墨，十六岁嫁与他为妻，十八岁被他剜心，如今双十年华，却要看着他与爱人双宿双归。
驸马府的正厅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正红色的绸缎和大红的喜字。
觥筹交错间，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怒吼，一柄长剑直直刺了进来。
“苏七墨，这是你欠我的!”
变故来的太快，官员们瞬间乱作一团。木兮站在门口，脸色灰白，乱发垂落而下，身上罩着一件血衣，墨色的眸子空洞无比，一派将死的气息，全然没有半点天机门圣女的模样，倒像是路边没人要的流浪狗。
一片静默间，她宛如鬼魅一般冲向前方，先一掌打倒了玉婉，接着用一把匕首抵住了苏七墨的胸口。
同样的匕首，同样的众目睽睽之下，从前是为了救他，如今，却是要亲手杀他。
她有多久没这么近的看过他了？他们离的那么近，她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和那日被剜出的琉璃七心一般无二。
蚀骨的恨意蔓延开来，往事再次一股脑涌来。下一秒，她疯了似地仰天长笑，那声音尖利无比，带着歇斯底里的悔恨。
苏七墨脸色大骇，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要伸手抱住她，却被木兮猛地向后一推，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五指穿过自己的胸膛。
她竟然徒手挖出了五彩神石！
“木兮，你这个贱女人！这次你终于可以死了！”
一旁的玉婉趴在地上，目色狰狞，竟也带着满腔的怨念。
万千世界，浮浮沉沉，仿若一个圈。她爱他，他爱她，她又爱着另一个他。
就似木兮之于苏七墨，苏七墨之于玉婉，玉婉之于浮棂。
不过一世，爱恨情仇，早已纠缠不清。
一道凄厉的尖叫响起，下一刻，一柄长剑笔直地刺入了玉婉的心脏。
木兮无视众人的惊讶，一条人命而已，如今，她只想万劫不复。
她看向苏七墨，没有意料中的痛哭流涕，没有叫嚣着报仇，甚至他都没有看玉婉一眼。
“苏七墨，我原以为你虽不爱我，但到底对玉婉情深意切，没想到，竟也不过如此。”
大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凉风习习，穿过左胸血窟窿带着寒冬独属的冷意。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不过了，木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如此疯狂地觉得利风穿胸，还不够痛。
不够，还是不够，她想要再痛一点，再入几分，痛到让她彻底忘记一切。
她挥手召来火凤，跳了上去，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玉婉与众人，将手里血肉模糊的五彩神石砸向了苏七墨。
天与地的距离，遥不可及。她看着他，绽放出一抹凄然的笑。
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深，那些刻入骨髓的恨意，那些与岁月纠缠在一起的过往，在四目相对间揉散进了夜风里，化作一抹离别。
“苏七墨，你丢在我这的，我还给你了。”
“此后余生，永不再见。”
7.
舜玉二十七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玉国公主遇刺，死于大婚当晚。
同一天，前朝萧大将军起义，推翻玉国，报了灭国之仇，拥前朝七皇子为帝。
新皇登基的那天，苏七墨，哦不，萧子昂倚在后院的秋千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年国破，萧大将军为了保住皇室唯一血脉，含泪将次子推了出去。
“子昂，你要记住，你是苏七墨，是七皇子，你要留在这里，为我们争取机会。”
就这样，他脱去了戎装，换上了素色衣衫，成为了温润如玉的七皇子。
他不是没有过恨意的，可是他知道皇子身份尊贵，哥哥天纵奇才，所以无论怎么选，被抛弃的都会是他。
他被当成了质子，如同棋子一样活在玉国，一次机缘巧合下被玉婉相中，成为了他的未婚夫。
却没想到竟在天机门遇见了她。
像是开启了他的新生一样，他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袭青衣的木兮。
她对他善意的笑，他不知所措，仓促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佯装关心玉婉，跑了出去。
后来一次偶然，他翻阅古籍的时候得知，圣女在正式继位之前，要打败禁地的雍和妖兽。于是才会借玉婉病重的理由，想去为自己的姑娘做点什么。
可到最后还是连累了她。
受刑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后悔，因为他知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当时他想就这样死了也好，死在玉矶山，死在木兮的身边。
却没想到她竟然会来救他，还当众说出了喜欢自己的事情。
天知道他有多开心，当他得知木兮要同他一起下山，他在心里发誓会保护好她，那是他第一次想要摆脱父亲的控制，只为和木兮归隐山林，长相厮守。
他甚至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告诉木兮真相，然后以萧子昂的身份与她成亲。
玉婉与他取消婚约的那天，他早早就整理好了仪容，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准备去和木兮求亲，却在路上被人带进了一间屋子。
约他见面的是门主，天机门世代通晓天机，他算出了萧子昂的身份，却也告诉了他一个关于圣女的秘密。
每个圣女在继承琉璃七心的灵力以前，都必须剜去体内的琉璃七心，然后靠自身的灵力去让血脉重新流通生出一颗新的琉璃十心。而且每一代圣女必须要嫁给青鸟族族长，否则会在二十五岁以前死去。
从前也有不信命的圣女，爱上了凡人，强行逆天而为，可最后的结果都没能活过二十五就以各种原因去世了。
他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躲进了酒窖，却没想到木兮竟然会来寻他。
于是有了那次醉酒，他将心里话全盘托出，他对她说了无数句喜欢，却不敢说出她的名字。
8.
当最后一滴酒滑进胸腔的时候，萧子昂仿佛看见了七年前。在禁地那个空旷的山洞，他们身负重伤，彼此依偎。木兮昏迷不醒，他拉着她的手，柔弱无骨，当时他的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他这一生，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活，父亲为了皇室舍弃他，就连他那莫须有的未婚妻公主，爱上的也不过是他的一副皮囊。
唯有木兮，关心他，喜欢他，，为他倾尽所有，可是他却不是她的良人。
从来都不是。
门主说会帮助南国复国，却要他答应两件事。
第一件事，让木兮对他死心。
第二件事，找合适的机会剜了木兮的琉璃七心。
无论哪件，都让他痛不欲生，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姑娘，原本就应该是一生顺遂，受万人敬仰的。结果遇见了他，甚至连性命都要受他连累，他不忍心，更加舍不得。
成亲那两年，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木兮总问他，不与他洞房是不是因为玉婉。他的傻姑娘，每次谈起这个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他有负担还会安慰他自己会一直等下去。
他多想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是他不能。既然这一生他注定无法与她相守，自然也不能如此自私地占有她。
当父亲暗示他起义时间到了，他便知道，偷来的这两年，到底是要结束了。
公主大婚，满城官员皆聚于驸马府，这是起义的最好时机，也是他的姑娘回家的日子。
她是天机门的圣女，是天下趋之若鹜的存在，却是他一个人的傻姑娘。
所以她值得最好的人倾心相待，必须拥有一段最完整的婚姻。
而他，会守着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看着她曾摆弄过的一草一木，想着他们共同的回忆。
余生，有这些陪着他，倒也算成全了。
9.
木兮病重，是萧子昂始料未及的。
“琉璃十心是世间最纯净的存在，她在传承的时候戾气太重，被七心反噬，如今只是靠着一点点灵力续命。”
“她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就让我把琉璃七心摘下来给你，至少还能成全你。”
那天浮棂说了很多，他一直跪在床前，静静地听，目光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
“我可以救她，另一颗五彩神石在我这里。”
萧子昂回头，照旧是一袭玄色衣衫，目光中的坚定像极了那一年在密室门口的木兮。
当年老门主让他剜心，他害怕发生意外，便用自己五十年的寿命找鬼蜮巫师换取了两颗五彩神石，这样即便木兮无法传承灵力，至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而另一颗他求巫师换在了他的心上，他想，两颗神石或许会彼此感应，来世说不定可以再遇见她。
有些事也许注定无法改变，没有人能够逃得过轮回。木兮曾为他不顾一切，飞蛾扑火。如今，傻的人倒换成了他。
萧子昂愿意配合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老门主那里，后者叹息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造化弄人。
换心仪式被确定在一天后。那天，萧子昂在木兮的房间里对着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有些话，从前不能说，而今她昏迷未醒，倒是弥补了这个遗憾。
他看着她依旧姣好的容颜，素白的皮肤，苍白的唇，即便未着妆容却依旧美的如同画一般。
“你一直问我有没有爱过你，如今我把心给你，你自己看一看好不好？”
“你从前总说不想待在玉矶山，你想周游列国，你知道吗，这也是我的心愿。”
一滴泪滑落眼眶，打湿了枕头，弥留之际，萧子昂放开了木兮的手。
风掠长空，卷走了一地的落叶浮尘，朦胧间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山川河流，世间繁华，我终究是不能陪你了……”
“木兮，下辈子换我追你好不好，到了那时，你不是圣女，我也不是将军次子，我们在初春相遇，湖边重逢，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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