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筑
对于故乡的回忆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山沟对我来说尤其记忆深刻。
我的故乡位于鲁东南的丘陵地带,是陷在山谷里的一个高低不平的小山村。一条山沟从村前斜插而过奔向东南,跨过这条沟俯冲进村的一座石拱桥,是村子唯一的外连通道。石桥的桥拱很小,桥面厚厚的土层和两侧丘陵平整无痕地连接在一起,如果你不透过低矮的木蜡灌木丛去看两边连通的溪水,你甚至不会发现这是一座桥。
桥的下方是沟底一片平坦的溪边冲积沙地,上面长满了几百棵四季常青、绿油油的沙树,间或有一些白杨树。在到处枝桠光秃秃的冬季北方山村里,这片婀娜多姿的沙树林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沙树的枝条上密布着扁长的针叶,因此我们村里人又叫它“刺松”。
夏天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就在这些树丛下钻来钻去,仔细地搜寻地面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如果运气好,用小指头一扒,原本蚂蚁窝入口似的小洞立刻豁然开朗如拇指般粗,里面一只呆头呆脑的知了龟往往会狠狠地夹住你的手指,你只要忍着疼痛慢慢地把它提上来就行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等到它自己从洞里爬到树干上,明亮的月光下,平滑的树干上一团鸡冠状黑色凸起在缓慢地攀爬…… 那真是小伙伴们激动人心的时刻!
秋天到了,刺松林里枯死的松枝和宽大的杨树叶子就成了很好的灶柴。刺松叶扎人,我和小伙伴们就用藤条栓了拖在地上走;杨树叶子宽大则用到桥头折的蜡树枝条穿在一起。每当我收获满满的踏进家里的院门时,就会故意把那些枝条树叶弄得唰唰作响,并大声地向母亲报告自己回来了,以换取母亲推门而出的笑脸和一句啧啧的称赞。
刺松林的下游,是一个落差很大的河沟。河水流到这里形成一道瀑布,夏日大雨时暴涨的河水直落十几米跌到下面的水潭里轰鸣震谷;平日里水量不大,窄窄的几条水带随风飘洒,一点儿也不妨碍我和小伙伴们顺着湿滑的瀑布岩壁攀爬、跳水。
瀑布下边的水潭,是孩子们夏天洗澡嬉戏的天然乐园。有一次游泳时,一条巴掌大的白条鱼突然冲进我的视线,渔猎的冲动立刻令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把它向水边驱赶,在逼近凹凸不平的石壁时,我张开两手前后夹击,猛地一扑把它逮住了。我兴奋极了,大声喊“我抓住了我抓住它了!”在小伙伴们垂涎的目光下,我两手攥紧那条大鱼,飞快地跑回家了。后来呢,后来母亲给我用锅煎了煎,我就着吃了美美的一个大煎饼。
在水潭的西侧是高高的被经年的流水冲刷得怪石嶙峋的悬崖,东侧则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菜园地。
潭边悬崖高出水面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洞,石洞里长年流出一股清水。小时候的我每次来必查看这个石洞,不是为了喝水,而是因为里面经常爬进去螃蟹。我常用一根小木棍去戳里面螃蟹的眼睛,这些好斗的家伙会立刻鼓起两只黑豆眼,迅速用两只大鳌死死地钳住木棍,我只要小心地把它拽出来就有了一顿螃蟹大餐了。
水潭边上有一眼水井,是石砌泉水,井不深,水面清澈,一眼就能望见井底的石崖。水是甜的,我和小伙伴们经常用手捧着喝。
东边的一片菜园,是村子里分给家家户户种菜吃菜的地方。菜园靠沟的坡地都砌了一人高的短石墙,墙下靠河挖一个水塘,大人们用绳子系了水桶从水塘提水回头便倒,河水就顺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水槽流到萝卜、白菜、韭菜等各色菜畦里了。
很多菜园边上长有梧桐树,我和伙伴们喜欢那些小梧桐树。一来爬到小梧桐树上的蝉我们小孩子很容易捉到;另外在老天突然下雨的时候,外边贪玩的我们就可以跑着去采一些大叶子,遮在头上挡雨。
顺着菜园边的山沟往下走,西岸的悬崖由层层的片石相叠而成。石头叠缝间有松软的红泥,这种红泥没有沙子,非常细腻。我和小伙伴们把它活成泥巴,在青石板上做成方方正正的印章模,用削铅笔的刀片一笔一划地刻上自己的名字,家里做饭的时候放到灶台里烧一烧,制成一个陶泥印章,粘上蓝色墨水印满作业本、课本,在同学们面前一脸的傲娇。
菜园的南边是一片庄稼地,大人们在地里干活儿,小孩子们闲着没事就从一块地跑到另一块地,你追我赶、跑上窜下不住腿。有一次玩心兴起,不知谁提议要学八路军打日本鬼子伏击路上村里的拖拉机。小伙伴们静悄悄地趴在土堆里,听见大队里的拖拉机“突突突”靠近了,就一跃而起,纷纷朝拖拉机扔土疙瘩“手榴弹”。气得拖拉机司机破口大骂,停下车就追我们这帮吓得四散逃跑的“小王八蛋”。结果,悲催的是我跑得慢被抓住了。司机追上前拦腰抱起我,吼着要把我抓派出所去,我哭着喊着怕极了。最后,又免不了母亲的一顿训斥和小伙伴们一通是不是当了叛徒的白眼。唉,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山沟边上那块地啊。太伤心了,抓住的怎么就不是小刚呢?他明明平时跑得比我慢啊!
我们打仗的这些庄稼地曾经是一片林地。我们那儿林地有两个意思,一是长有树林的土地,更重要的意思是墓地。这个地方原来是我们村祖辈人的墓地,学大寨的时候,村里组织劳动力和下乡知识青年把墓地挪到北边的山上了,这里统一建成了一层层的梯田。在深翻疏松土地的时候,村里有人挖出一个陶瓷坛子,他用手一扒拉,喊了一声“银元哟!”,一同干活的村民红了眼上去你一把我一把的抢,最后挖出坛子的人急了,抱着坛子就跑回家里了。后来,这个人娶了个不怎么漂亮的媳妇,村里人就暗暗地说她有麻风病,并叫我们小孩子远离他家的孩子。
林地向下走是一片开阔的河滩,长着一簇簇的水柳(一种水生红色草本植物),在它的根和沙泥的结合部,用手一摸往往有滑滑的泥鳅穿过。泥鳅太难捉了,我们就趁它钻到泥里的时候,用铁锨连同泥块儿一同铲到岸上,再从烂泥里把它扒出来。我和伙伴们从不吃泥鳅,因为大人们说小孩子吃了会早早地长胡子,因此就用马尾草穿了它的腮梆子提回家喂鸡。但是那些长胡子的大人们为什么也不吃它呢?不得而知。
白天的林地和河滩一片祥和安宁还有欢乐,但夜晚就不一样了。那次和二爷爷去一个较远的村子喝喜酒,走到这块河滩就天黑了。本来是二爷爷挑着干粮担子牵着我的手走的,可是二爷爷不胜酒量喝多了,走路都走不稳,东倒西歪的。没办法,八岁的我只好挑起那与我的年龄不相称的重担,再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我的二爷爷,以防他跌倒了。走过林地,我是又累又害怕。原来二爷爷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好像就是说的这个地方。说从前村子里有人夜黑走到这里,明明看到前面明晃晃的一条路,走过去,半天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走,还是回到原地。他说,这就是过去老人说的叫“黑虎挡”挡住了。这时候,千万急不得,坐下来点上一袋旱烟,烟火明灭的当儿,慢慢地“黑虎挡”就让出一条路来。至于“黑虎挡”是什么东西,他没讲。想到这个故事,再想想沟旁的那片林地,使劲地拽住走不稳路的二爷爷,又怕又累,后背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等到我们爷儿俩一步一晃地离开那道山沟时,汗水已经完全打湿了我里边的衣服。
这就是带给我无限回忆的故乡的山沟沟。这条山沟烙印着我童年的脉络,现在虽然已经被淹没在了新砌的湖泊深处,但我时时能从记忆的湖底把它提起来,仿佛提起一段沉甸甸的五月末的樱桃枝,四分的枝叶里闪烁着童年的果粒,晶莹剔透。
图/名筑 图/名筑 图/名筑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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