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每次回到家里，都会问父母这样一句话:“文林他爸他妈知道文援的事情了吗？”父母还是用回答了近四年的话说:“应该不知道，他爸从来没打问过，村里也没人给说过，也没人愿意去给说。”
文林他爸是我的一个堂哥，和我父亲同年生，性格较突出，爱看热闹，爱曳马长江地胡说冒撂，爱披件中山装呢子上衣装干部样。为此，我父亲一直不太喜欢他。
但他却爱来我家，我每次回去总能见到他无数次地来我家说这说那。我父亲虽然内心里不喜欢他，但面面上还是给他让座，给他发烟。
对我父亲发给他的烟，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接了，然后又用我父亲的打火机点着。因为他经常这样，有一次我父亲说:“你身上不装烟，但装个打火机么！”他自然听懂了我父亲的话里有话，所以显得尴尬了一下。
我母亲立即给他解围说:“他哥不像你成天嘴里叼着烟，抽得稀得很，用一下你的打火机能把你的油耗了？”我父亲听了自然不再说什么。
当我堂哥走了后，他说:成天啥活都不干，光知道游门子，一天没遍数地来咱家，我看他就是来抽我烟的。也没眼色，我忙着，他也来，来了就天上地上地说一些不着调的话，有时傻呆呆地坐着。
我母亲说:他爱来就让他来，腿在他身上，你还能跟他说你不要再来我家了。为一个人太难了，但得罪一个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堂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文林娶的媳妇生了两个女儿后有一次因为感冒而离开了人世。其实她嫁进堂哥家本身就是个错，原因是堂哥一直眺不上她这个媳妇，她的长相与形容女人的漂亮、美丽这些词不搭界，也不心灵手巧。但因为文林有天生的疾病，所以就娶了她。娶了她后，堂哥和文林一块就经常和她吵架，有好多次堂哥还戳弄文林和她打架，所以她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堂哥父子俩联手把她欺负死的。堂哥儿媳妇死了后，文林和两个女儿过活，大女儿长大后，如花似玉，然后远嫁西部；二女儿长大后，如玉似花，然后远嫁东海之滨。
二儿子叫文兴，他和村里一户人家抱养的女娃谈恋爱，眼看着就要举行婚礼，但有一天两人去镇上跟集，女娃说上厕所，结果在里面喝了老鼠药没救过来。她寻短见的原因可能只有两家人清楚，旁人至今都弄不清楚。大家在那悲剧发生后的一段时间里猜测得最多的是可能与我这堂哥有关系，因为他与那女娃的养母的关系有点不清不白，是不是女娃知道这秘密了，觉得臊得慌才走了绝路?这只有他们两家人知道。文兴从此以后和他爸的关系很僵，好几年时间里连话都不说。后来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后，他找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给他生了一女一儿，他的日子才走上稳定。随着时间的流逝，亡人渐渐被人淡忘，有时提起来也是一腔遗憾，所以不提的时间已有十来年时间了。
堂哥的三儿子就是文援，他和他大哥、二哥比起来显得仪表堂堂，但他连小学都没上完就早早创社会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到现在的城市工作的时候，他正在这个城市里打工，年龄应该是十七八岁，干的工作是装饰水塔，也就是给一些较讲究的单位把水塔顶部的储水罐用涂料涂成条状的图案。我邻居是一家铁路上的大型工程集团，它的家属区的大型水塔的储水罐就是文援和他的工友们一起漆的，新世纪到来之后，虽然那水塔因人们的用水由自来水公司统一供应而被废弃，但它还矗立在我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它的颜色还是如同当初一样那么鲜亮。文援曾经来看过我，但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几年后，我从父母跟前知道，他在打工期间给自己谈了个对象，两人亲密交往的期间，他好几次去过对象的家里。但对象父母不太待见他，原因是嫌他是山区里的人，他们认为自小生长在平原上的女儿是不能和山里人谈对象、并且结婚的，这不是从高处往低处走嘛！但他们的女儿却一心要和文援好。女孩父母于是不准她再外出打工，把她关在屋里不准她出去。文援心情极其不好，结果有一天不明不白地殁在了女孩家的炕上。
堂哥家人里，文兴是最早知道文援殁了的人，这事是那女孩的父亲先给文兴的一个堂叔打电话说的，然后他堂叔才悄悄地转告给了他。那时候，手机刚开始普及，文兴作为一个农民，自然没有这东西。文兴堂叔在镇小学教书，他给文兴说这事时说，我觉得你在你家还算正常人，明事理，你爸你哥都是分不清是非的人。你尽量现在不要给他们说文援的事情，等后面有机会了再给你爸你妈说吧。你现在先把族里能说事、办事的人集中一下，然后一起去处理文援的后事。
文兴想起，文林的媳妇那年死在一家医院之后，也是自己前去处理的，村里人建议不要让父亲去，父亲就没去，也多亏他没去，否则，他可能真的会惹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这次，对文援之死，堂叔叫他不要给他爸说，他于是只把这个话给族里准备前去处理文援后事的七八个人说了，大家知道他给他爸没说，就一致同意不要给说。有个人对文兴说:你爸那人，吹倒能行，但大事、正事上他就不行了，他不坏事就烧高香了。
近十个人到了文援出事的地方，人自然已经不在女娃家的炕上了，因为他是外人，他死在人家家里已经够晦气的了，所以他被那家人弄到了离村子很远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里搭了个棚子放着。文兴看了可怜的弟弟，没有和谁商量就问他堂叔要了手机报了案，警察来后搬弄着检查了一阵时间，给的结论是文援是喝了敌敌畏才没了命的。文兴问女娃的父亲，这敌敌畏是从哪儿来的?女娃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家里一直没有过这东西。文兴又问那女娃，她说她也不知道。
后来，警察也就很多问题问了女娃和她爸及她家里的其他人，但都没有得到文援为啥要死去的原因。
和文兴一块去的人商量了之后，接受了警察最终给出的文援是属于自杀的结论，然后，大家把文援弄到当地的火葬场很快就火化了。大家回去时连文援的骨灰也没带。
文兴和大家回来后，各干各的事，渐渐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文兴也没给他爸他妈说过这事，他爸他妈也没问过。但他哥文林在五六年后的一天觉摸出了一些不对头，就问文兴，文兴给文林详说了文援之死，最后要求他不要把这事说给父母。
前几年，文兴母亲感到三儿子十几年了不见回家，才问文兴，文兴说，他已经在2005年的4月29日离开了人世。文兴母亲听了后只唉声叹气了一下，再没说什么。文兴这时候已经完全是家里的掌柜，他对母亲说，这事你能给我爸不说就不要说了，反正他和你一样十几年了也没找问过你小儿子的下落。
文兴他母亲于是没有给文兴他爸说文援已死的事情。
文兴他爸至今也没问过小儿子的下落，算起来已经有14年时间。
有时候，我能从村里人跟前听到他们骂文兴父母的话，说他们的冷漠令人惊讶。
的确，像文兴父母尤其是他父亲这样的人真的是世所罕见，人间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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