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读张爱玲的《封锁》,只觉得过瘾,没能体会到其中真正的妙处。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懂得作者的深意。
《封锁》写的是1943年上海在封锁期间,街上电车内发生的一场“艳遇”。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在那种空虚的环境里,居然让男女主人公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于是惺惺相惜,产生了异样的感情,甚至一瞬间上升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从上车的相遇相恋到封锁结束的分手,也许就半个钟,整部戏便落幕了。彼时的上海像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就这样,一场春梦了无痕,干脆利落,毫无悬念。这也是张爱玲的过人之处,用敏感的触角,捕抓人世间那近乎绝望又透着一点光的俗世生活。
男主人公吕宗桢是千千万万中国职场普通中年男性中的一员。他是华茂银行的会计师,拿着一份不多的薪水,养活着妻儿一家老小。
他对他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他的太太一点也不理解他,也许困住围城里的中年男子,都时不时有要窒息到逃跑的感觉,想伸出头来透透气。
他看见了吴翠远,申光大学一个年轻女助教,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女大学生模样。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梳着街上千篇一律的发式,白皙,淡雅。此刻在宗桢眼中她是个真正可爱的女子。
他找话题搭讪她。
他道:“您也觉着闷罢?”她吃了一惊,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此时此刻,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虽然长得并不出色,却也是个活的真人。
“我们——我们谈谈!”他重新向她进攻,她重新吃了一惊,望着他。
他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
他继续撩她,“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脸红了,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她在学校和家里都过得不快乐。家里逼她找个有钱人家嫁了算了,女孩子家早就不该读那么多书。
眼前萍水相逢的男人,突然变得可爱和亲近起来,甚至可以说心里话。
他居然能让一个不知他底细的女子脸红,这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职员,丈夫,父亲。他是一个男人!
他一副急需女人理解和疼爱的样子。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
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磕磕碰碰的日子,每一个围城中的男女,都有一万次要逃离出来的冲动。即使只是做做梦也好,做了这样子的梦,又够呆在城里安生一段时间了。
而翠远,也想气气家里人,一点小小的叛逆夹杂着恶作剧。
他们恋爱了,在电车里,在满车饮食男女杂七杂八的人群中。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坐着说个不停。
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此时此刻,他是个纯粹的男人,眼中只有她一个女人。
宗桢也觉得翠远是一个善解人意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哪像家里日夜对着的那个?
他对翠远说:我决定重新结婚,家里的我会安排好,就只当是妻子。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同意,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吧?
翠远眼前这个男人有太太还没钱,完全不符合她家里人的要求,但翠远想要借此气气他们。
她完全被他带着绕进去了,她以为他是认真而深情的。虽然他不该动这样的念头。
他问她电话,说婚娶的具体细节电话里再谈。翠远告诉了他号码,他找不到笔记下来。他如果真的爱她,他怎么都能记得住。女人心里自己矫情着。
此时封锁结束了,翠远扭头找不到男人,以为他下车了。原来他坐到前面去了,电车继续往前开,而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压根没发生过……
他在她眼中死了。
男人也许在封锁结束的一瞬间突然清醒了,他手中还有他老婆让他买的油腻腻的菠菜包。他从容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他原来的生活轨道。其实他根本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可他刚才还是挑起了一个无辜女人的欲望,那个可怜的女子,不惜配合他,放下自己的一切,只为他一刹那对她的那一点真!
女人入戏了,她为难她自己,她把男人一时的冲动看成一片赤诚,她甚至准备牺牲自己,成全他!
她把自己变成滑稽剧里一个不光彩的小丑。可刚才分明是活生生的存在,那个爱着她的男人!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
生活还在继续,电车上发生的这一切,就如肥皂泡般一闪而过。春梦了无痕,何必当真呢?
女人却往往不知不觉落入这种网里,天知道要挣扎多久,才能解除掉套在自己心上之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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