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西岭市第一看守所,
“你的姓名?”
“林安仁。”他低着头,
“年龄?”
“48岁”
“籍贯?”
“东阳市城东区”
“最高人民法院已经核准了你的死刑判决,并已下达了对你的死刑执行命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终于可以死了——”他陷入沉思,
“你还有什么遗言或信札,我们可以替你转交”
“我虽然罪大恶极,但其实,我,也不想当坏人,对了,麻烦照顾好我那条狗,名叫‘臭汪’,我在这人间唯一的亲人了,然后,算了,事已至此,不说了。”
“检察官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同意执行”没有丝毫犹豫,
“押赴刑场!”法官终于提高了声调,法警三下五除二把他从审讯室拖上警车,他一路低着头,没有反抗,没有吭一声,只是在上车的那一刹那,抬头看了一眼东方,今天,太阳照常升起。
他没有流泪,静静地坐着,往事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浮现。
1998年
东阳市城东区人民法院审判庭,审判长的声音庄严肃穆:
“本院认为,被告人林安仁因妻子张悦患有严重抑郁症,在其妻子请求、指使下,以静脉注射方式向其妻子快速注入高剂量氯化钙溶液,致其心搏骤停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林安仁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依法予以支持。鉴于被告人林安仁案发后经劝阻能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并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有自首情节;犯罪的起因是妻子两次自杀失败,向被告人请求结束自己生命,被告人主观恶性不大,情节较轻,社会危害性较小;根据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六十七条第一款判决如下:
被告人林安仁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他都永远忘不掉,之前他还是“若有战,召必还”的退伍军人、单位连续两年的先进个人,此后,他只是一名罪犯,一个杀妻犯,永远,都是。
2002年
东阳市城东区,
出狱了,林安仁回到单位碰了一脸灰,垂头丧气,站在单位门口,一个声音在身后想起:
“安仁,这世道你求人有啥用处,拿点钱去打点打点吧”
“李浩,你这不让我行贿吗,我好不容易才出来——”
“你傻啊,无官不贪你懂不懂,再说你那张局长是什么人全区谁不晓得,看,我教你,你要……”
第二天,他敲门走进张局长办公室,小心翼翼地说“张局长,那个家里拿了点土特产,我先放您这儿,那个……”
“嗯,拿来我看看”局长推一推眼镜,伸手捏了捏包裹,说:“你的事我知道,小林啊,你虽说被判了刑,但这事也情有可原,大家都能理解,再说咱共产党员要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是吧,你也一直很出色,我打心里记着呢,这样,你先回去看看你爸妈,然后过几天我通知你来上班”
“哎,好嘞,”林安仁激动地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局长,您的大恩——”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个会要开”,“局长您忙,我不打扰您了”他兴高采烈走出办公室,只是他没注意,当他走出单位大门时,一辆黑色桑塔纳正好开进单位。
接着,一连过去好多天都没有任何音讯,林安仁约了李浩一起吃饭,茶话之间电视里的一则新闻让他丢掉了筷子:
“城东区卫生局长张行之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李浩!都是你他妈的馊主意,害得我,”林安仁大吼一声,“要知道我多年积蓄全部砸进去了!你想让我去死啊!”
“好了,谁他妈知道张局长倒台这么快啊,这样,我在西岭认识一个老板叫吴立军,人称军哥,完了我带你去他那混吧”
“你说这人怎么听起来不大正经”
“你别管了,反正你现在去哪也没有个正经饭碗,谁会要你一个杀人犯啊,你要清楚,这世道你进去一次就一辈子贴上罪犯的标签!”
一周后,西岭市盛兴区尊豪会所的一间包厢
“军哥,上次给您说的人带来了,这还是部队出来的”李浩点头哈腰给吴立军点上一支烟,
“部队什么时候培养杀人犯了”,“连自己老婆都不放过,哈哈哈”军哥身边两个黄毛在旁起哄,
“够了!”林安仁大怒,接着两黄毛走了过来,“怎么,骂你不服是吧,不服就干!”
李浩大惊,转过头捂住眼睛,可在一阵声响过后,只见林安仁依然站在那,两黄毛倒地呻吟。
“哈哈哈,这位兄弟有骨气,好身手,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位军哥大笑,说,“手下管教不周,受惊了,来,你也不容易,这有五千块钱,你先收下……”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又需要我做什么”林安仁盯着这位军哥,
“给人借钱放贷,你到时候就给我去讨个债,收个利息就行,其实啊,兄弟,你一个进去过的人有地方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你到外面去,也没几人能要你个判了刑的人啊,谁不想过正经日子,但有个罪犯的标签可过不得正经日子啊。虽然你有你的苦衷,可谁在乎呢,你已经这样子了。”
“好吧,也真这么回事。”林安仁苦笑着回答。
2006年
西岭市盛兴区梦幻会所,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我的李浩兄弟升副科了,来李兄还有小林,给你们介绍下,”吴立军兴高采烈,“这位是区公安分局分管刑侦的黄有德,黄局长,另一位是三关镇招商办主任邓贵,邓主任,对了,上次我兄弟讨债不当,让人跳楼的事多亏黄局长给压了下来,谢谢黄局长啊。”
“好了小军,我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你那抓紧啊,我做这事是担了很大风险的。”黄有德的语气似乎不容反驳。
“几位老板好,”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想起,“您的酒来了,请老板们慢用。”这位服务员总是显得弱柳扶风。
“呦,美女,叫什么名字啊”邓贵凑了上去,
“老板好,我叫邓娇娇”,
“哪里人啊?”
“三关镇的”
“巧,我也三关的,以后三关有什么事尽管找我,然后——今晚陪我好好玩玩怎么样”邓贵伸手朝她脸摸过去,
“老板,我不是干这个的”邓娇娇连连后退
“他妈的婊子都会立牌坊了啊”邓贵顺手朝她脸上一巴掌,看来领导干啥都得有气势,林安仁站一旁想,对他而言这场面三四年来也算司空见惯,何况他更记得军哥说过,对这种场合的女人不能太有礼貌。
“哎呀,小邓,对一个弱女子动手真不好,”黄有德也凑上去,“美女,今晚我陪你玩玩怎样啊,嗯?”
“哈哈哈哈——”邓主任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邓娇娇颤抖着说,“不要过来!”
“不要就是要嘛,”李浩也凑上前去,“二位好事别独享嘛”,说罢,李浩一把抓住她衣领,邓主任和黄局长又走进了一步,几双手像无处安放似的,趁虚而入,
“救命啊,”她尖叫着挣脱束缚,冲到桌边抄起一把水果刀向三人猛扎过去,刹那间,黄局长和李浩面部扭曲、倒地呻吟,鲜血染了一地,邓主任夺路而逃,军哥大惊失色,林安仁沉默不语,站在原地。
“你个臭婊子知道你捅的什么人吗?”吴立军瞬间对着邓娇娇咆哮起来,“他们都是领导!领导,你懂吗,在这社会什么生意不用靠领导?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领导啊,而你,竟然——”
“呵,领导,”她双手握着刀,颤抖地指着吴立军和林安仁,“领导,哼,前年,政府强拆,我爸被人打死,我跟舅舅去区里上访,被警察抓起来关了一周,我妈还被带去上什么精神文明培训班,领导呢?啊?去年,我表哥欠高利贷,本金五万,那人让他还什么本息合计二十万,结果,我哥他跳楼自杀了,公安局到现在都是个本案正在调查中,我倒想问你,我们的领导呢?啊——你看他共产党的天下成什么样子了,十个官员八个混蛋,欺上瞒下、巧取豪夺,拿着老百姓的血肉夸耀自己的政绩!等着,等我从牢里出来,我就去找党中央,哼,党中央还收拾不了你们几个——欺压人民,趴在领导办公桌上当蛀虫的东西!”说罢,手握着刀抱着头痛哭着冲出门去。
“安仁,你他妈怎么不拦一下呐?现在让我们怎么办?”吴立军的愤怒中闪烁着些惊恐,
“军哥,你不觉得这姑娘说的都实话么,再说,这事一出,没人护着咱了,赶快想想怎么办吧!”林安仁在部队的时候,见过战机呼啸而过,听过炮声震天,感受过坦克组成的钢铁洪流——甚为震撼,但今天,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
“唉,快走,赶在警察过来前回家收拾东西,逃吧!”
一个月后,东阳市城东区,林母家中,
林母与她老伴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深入开展中央政法委‘打黑除恶’专项斗争,西岭市警方贯彻执行省市领导重要指示精神,重拳出击,以吴某军为首的黑恶势力现已悉数归案,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侦办当中,本台记者报道。”
“哎,老林,你看电视里跪着低着头的不是咱家阿仁吗?”林母急忙抓住老林肩膀,
“我看看!”只见老林右手一巴掌打在自己额头,随即倒在沙发上,“哎呀,这怎么又进去了,上次倒没啥,这次还直接成黑社会了!”
“自从阿仁上次进去,这邻里街坊就传个不停,好在事情不大,咱还能在这活,”林母喘一口气,“这下叫人知道咱儿当了黑社会咱两口怎么混啊,这全区怕真没咱容身之地了!”
“这下咱再别想抬起头啦——”老林沉思一会,说,“这样吧,趁周围人还不知道这事,抓紧把房子、家当统统卖掉,等在拘留、逮捕的通知上签了字就收拾东西坐火车回老家,我完了给哥打个电话,让咱先回老家住几年,等儿子出来另做打算!”
2007年
这天正好1月1日,老两口偷偷地,如逃犯一般,拎着大包小包赶上凌晨一点的火车,坐进卧铺车厢,看着新年的万家灯火,却发现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老两口紧紧相拥,老泪纵横。
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中国,手握百万元的存折,却无立锥之地供他们栖身。
林母还记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她和侥幸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右派”年轻知识分子私奔,趴上一列火车,瞎猫碰耗子似的来到东阳,然后改名换姓混进文革大部队,一路风霜,走到今日,她也记得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那年,老林干脆改名为林佑,在家里对她、对八九岁的儿子手舞足蹈,这让她担惊受怕好久。
他们一路追逐自由与幸福,几十年的艰辛与积累,随着列车一声长鸣,烟消云散。
2017年
西岭市盛兴区李家庄的一间破旧的平房内,他,出狱不久的林安仁、两鬓斑白的林安仁、刚被面馆老板解雇的林安仁,在一场冷雨中,紧紧抱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取名为“臭汪”的一条瘸着腿的流浪狗,“咱都一样,没人要还被人嫌弃的东西。”说罢,他猛灌一口二锅头。
这时,
“多亏咱们知道的早,住咱隔壁的林安仁,非但是个杀人犯,还是黑社会出身,”隔壁的老杨借着酒劲跟家人说话,“给你们说啊,这事要尽量宣扬出去,要让全庄子里人都知道,然后齐心协力把他赶走。”
“有道理啊,爸,”儿媳在一旁插嘴,“听说啊这种人八成还要犯罪呢,咱家就爸妈和我带两个娃,老公在外打工,没个精壮男人,辛亏咱们平时对他还挺有礼貌,不然也太危险了”儿媳说对了,但是,危险此刻正在墙外偷听。
“姓林的这人,名字好听可心坏透了,他当年杀的就是他媳妇,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人才判了五年。”
“妈说太对了,后来不学还好入了黑社会,看那吴立军作恶多端,手下的林安仁能是个好货?”儿媳接一句,
“哈哈哈,你们知道是谁让面馆老板解雇他的吗?”老杨又插一句“就我啊,这下他没了饭碗不久就得搬出去了,哎呀,我还听说他爸妈因为他的事直接从东阳逃了出去,最后被亲戚排挤、无处容身,死在个破窑里,那叫一个凄惨啊!”墙外的林安仁怒目圆瞪,抄起一瓶酒回到屋里,咬着被子失声痛哭。
过一会,他依然提着酒瓶,跑进一片无人的田野,躺下,任冰冷的雨水从天幕滑落,打在脸上,流进眼睛,和着泪水流出,终于没有了限制,他时而大吼大叫、时而在泥地里打滚、时而对着天空怒骂,时而跪地哭嚎,只有臭汪拖着瘸腿挣扎着在主人身边跑动……
第二日中午十一点,
林安仁手持尖刀一脚踹开老杨家房门,老人不在,儿媳带着两个孩子在床上看电视,林安仁一个箭步跃到儿媳前面,儿媳尖叫一声便倒下,鲜血从胸口七八个窟窿里汩汩涌出,两孩子吓坏了,躲在床角瑟瑟发抖,林安仁跳上床去朝着两孩子一顿乱刺,那场面,血水飞溅,染红了床单被褥,原本干净整洁的家瞬间变成了血的海洋。他甩下刀刃上的血污,用早已红白相间的毛巾擦去刀柄上的积血,环顾四周。
这时,他听见声响,明白老两口回来了,他抄起一把榔头从门里一跃而出,在空中使劲向后一挥再往前甩去,正中老杨额头,只见血浆飞溅,红的、白的,他老伴本想逃跑,谁知被林安仁赶上又是一锤砸在后颈也倒了下去,他喘一口气,找到一把菜刀将老杨身首异处,正寻思着下一步该怎样分尸的时候,忽闻——
“不许动,警察!”年轻民警一马当先,却又后退两步不敢向前,紧随其后的中年警察冲上前去,与林安仁战成一团,接着,一把菜刀扔了出来,体力不支的林安仁被侦察兵出身的警察死死摁住,小警察这才靠上前去,铐住林安仁,呼叫救援。
数月之后,西岭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
“法庭辩论环节结束,请被告人做最后陈述”
“我真诚地向我的辩护律师表示感谢,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在法庭上给我辩护,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当坏人,但是没办法,自从九八年后就一直被人排挤、被人孤立、顶着罪犯的标签,没有饭碗也没有依靠,父母因为我的事离开东阳,又被亲戚排挤,在潦倒中死掉,现在臭汪成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改造自己,努力重新做人,可几乎所有人都要与我为敌,你们谁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吗?我可能是把这二十年所有的愤恨与痛苦,全部发泄在这五个人身上了吧,”他哽咽一下,在此期间,坐在左边的法官多次示意审判长,但审判长默不作声,林安仁接着说:“我知道我有罪,我知道我该死,其实,杀那一家五口算是我有意求死吧,这个社会时时刻刻给我打上标签,时时刁难、处处排挤,甚至还拉上我爸妈一起,我有罪就算了,凭啥对付我爸妈,他们无辜啊!呵,死者也无辜,对,是无辜怎样,我不管了,既然这个社会处处跟我过不去,那我,就向这个不平等的、虚伪的社会开战,你们可以判我死刑,但是谁也不能阻挡下一个‘林安仁’出现!我保证,三年内,必有后来人!哈哈哈哈——如果我不死,那么就让我继续吧,既然不能与他人平等,那么就让我做一个永恒的叛逆者,斗争不止、至死方休!”这声音从低沉不断高昂,最后变成阵阵咆哮,轰鸣在法庭上空。
“哦,对了谢谢审判长听我把话说完,这世上没几个愿意听我说完话的人,谢谢你。”他挣脱法警的双臂,向审判长鞠了一躬。
2018年
西岭市,刑场
这天,太阳照常升起,林安仁自从下了警车就一反常态,试图昂首阔步,摆出一副从容赴死的架势,然而当真正的死亡一步步靠近时,一切努力均是徒劳——没走几步就全靠法警拖行了,
“跪下!低头!张嘴!”法警厉声喝斥,林安仁虽在法庭竭力叫嚣,此刻也只得就范,
“臭汪啊——啊——”一声低吟却成了哀嚎,最终与震耳欲聋的枪响飘荡在朝阳下的晨雾中。
他的头撑在地上,双眼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看了看每天正常升起的太阳。
(人物系虚构,案件均根据真实案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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